第一章
向晚时分,铁青色的天穹下已然百兽绝迹,只有无家可归的朔风在怒号奔走,岩缝里瘦劲的沙棘花在风中瑟瑟发抖。除此之外,千里戈壁再无一丝生气。
张诗剑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闯了进来。
之所以说他不合时宜,盖因他胯下无良驹,腰间没水囊,有的,只是肩头仍在汨汨淌血的箭创。以这样的姿态在日落时分进入这八百里没有人烟的莽莽戈壁,谁听说都会皱眉的。
然而他却不能坐下来稍事歇息,更无法原路退出。强敌环伺,险情未除,他只能向着无际的戈壁别无选择地挺进,像一只被猎豹狙击的羚羊执着而又无望地进行着宿命的逃亡。
他是在下午被蒙山七子一阵乱箭射伤的。那时他正在向过路人打听忘忧谷的去处。蒙山七子虽非一流高手,但人多势众,且又暗箭伤人在先,幸好当时正在赶集,行人众多,路径复杂,他才得以侥幸逃脱。这时他抚摸着腰间长剑,眸子里闪过无限恨意,无穷倦意,然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算了,是祸也躲不过。”
是啊,在这茫无际涯、杳无人烟的戈壁,上哪去找一个小小的、传说中的忘忧谷呢?
也就在他停下来的当口,风尘三侠悄然出现。他们逆光站在高丘上,显得无比高大又无比阴沉,一如这辽远而冷峻的戈壁长天。
瘗花秀士俞嘉桢摇摇手中折扇,朗声道:“张诗剑,如今你已成为天下武林人士的公敌,黑白两道皆欲杀你而后快,你还不跪下受降,以求速死,难道还要我等动手不成?”
血煞神白啸天不耐烦地说:“大哥,还跟他啰嗦什么?赶快结果了他也好尽早离开这鬼地方。”张诗剑闻言大怒,正待拔剑,已觉劲风拂面,凉透心头,抬头间一团黑影从高丘上倒栽下来;暮色中但见他双掌殷红如血,隐隐透出一股腥膻之气;张诗剑未及细虑,当即一个“细胸巧翻云”,向后倒纵两丈。白啸天一击不中,竟不落地,在空中连走七步,俯冲下来,一把就拧住张诗剑衣襟,将他提了起来。
张诗剑心下大骇,不觉脱口而出:“天盘功”。天盘功少林一门绝学,能练到白啸天这般境界的,听说就是少林寺中也就二三人而已。张诗剑见敌人如此厉害,自觉再练十年亦绝非敌手,当下叹了口气。
白啸天冷笑道:“在我面前还想逃命?别做梦了。这会儿连天王老子也就不了你了。”
忽然有人长笑一声道:“谁这么没脸没皮的,吹牛皮也不打草稿?”
张诗剑一惊,四顾处却不见人影。蓦听平地惊雷雷霆大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的?给我出来!”话音未落,便是一式“推山填海”向三丈外的一丛榛莽击去。掌风过处,沙飞石走、草木纷披,竟尔劈出两条三丈来长的小径;及至那丛榛莽处忽然“轰”地炸开。巨响声中,但听一声娇笑,尘烟弥漫、碎木飞扬之处,一条湖水蓝的人影翻卷着腾空而起,在空中曼声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也瞧瞧我的。”说罢左肩一抖,一道白光疾如闪电,迳奔雷霆咽喉而去。雷霆冷笑一声:“些许微末道行,也敢献丑。”正要伸手去弹,那道白光倏地转向,呼啸着冲白啸天去了。
白啸天未曾提防,险些着道,吃了一惊;见那白光劲道非凡,瞑色中瞅不清端的,不敢托大,忙松开张诗剑,下盘不动,上身一拧,一个“风摆杨柳”避了开去。那人几乎在同时抛出一条长绸,将张诗剑卷了过去。
白啸天这下丢了面子,甚为恼怒,双掌一错,便要拥身抢上,一柄折扇伸过来拦住了他。俞嘉桢踱上前来,不疾不徐地说道:“姑娘既有胆来我等手中救人,便有过人能为。待我讨教几招如何?”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却便到了那少女身边;手腕一翻,折扇便搭到了少女手臂“曲池”穴上。
少女暗吃一惊,心道:“我只道我的轻功已然少有人及,想不到这人竟是这么个快法。”眼见得将受制于人,忽然上身一翻正蹬腿踹向敌人腰间。这一招“春云乍展”情急智生,虽是仓皇出招,却也拿捏得恰到好处。然而俞嘉桢非但不避,反旋身欺进,折扇陡然幻化出无数扇影,竟尔同时笼罩住少女周身六道大穴。少女暗暗叫苦:“想不到敌人如此棘手,这下看来非但英雄当不成,只怕连自己也要失陷于此了。”见扇影层出不穷、变幻莫测,自己无论向何方突围,均是自投罗网;忽然一瞪眼,干脆垂下双手,尖叫了起来:“你要不要脸?”
俞嘉桢任是工于心计,也不觉一愕:“我怎么不要脸了?”
少女瞧准场上形势,越发装得一本正经,有板有眼地与他理论起来:“你以一介武林名宿之尊,欺负我一个弱小女子,便是恃强凌弱,此其一;其二,人家既没划下道儿,更没提防,就被你偷袭在先,此举极不光明,实有损阁下名头,所以刚才的胜负理当推倒不算。”
白啸天与雷霆闻得此言,都是深感不耐。俞嘉桢却不在意,微笑道:“既是如此,就请姑娘划下道儿吧,俞某无有不从。”
少女正色道:“第一,你是前辈高人,年高德劭……”俞嘉桢咬唇笑道:“我真有那么老吗?”少女笑吟吟地瞥了他一眼,叱道:“不许打岔,否则我不玩了。你武功盖世,名冠九州……对了,你叫什么名字?”俞嘉桢哭笑不得,只好如实相告。少女接着道:“……应当让我三招;第二,……”俞嘉桢又插嘴道:“这也有个一二三吗?小妮子就是名堂多。”少女立时噘了嘴:“让不起就算你输了。后会无期。”拉了张诗剑就走。
俞嘉桢身形一晃,又挡住了她,说道:“姑娘好不晓事,这人是你说带走便带走的吗?这样吧:我让你三招,不仅如此,更弃兵不用,单手接招如何?”少女暗骂道:“这家伙好生狂妄,若我爹爹在此,管叫你尸骨无存。”却假装沉吟片刻道:“你至少也练了二三十年的功夫,每只手上就是十五年的功力,算起来也快有我的年龄大了。就让你占些便宜吧。”
俞嘉桢微晒道:“姑娘生得好一张利嘴,但愿你不只是个银样蜡枪头。请赐招吧!”
少女道:“那我就有僭了。”说话间猛一侧身,十数支寒星自胁下发出。俞嘉桢见暗器直奔自已面门与裆下而来,无论上纵下伏皆难悉数避开,心中暗骂:“好个毒娃!”他听风辩器,知是丧门钉一类重型暗器,用衣袖是决计拂不去的,当即横身跃起,在空中指弹连珠,将暗器一一击落。
少女见状,脸上不禁桃花烂漫:“想不到俞大侠舞也跳得这样好。”不待他落地,双手又作势挥出。
俞嘉桢让过十余件暗器已微感吃力,忽见两道偌大的寒芒又旋转着左右袭来,心道:“可不要八十老娘倒绷孩儿,栽在小辈手里。”但他毕竟是武学大家,功夫自非泛泛,竟然伸手在一支回风镖上略按一按,便借力头下脚上地倒纵而起,让过了另一支镖。恰在这时,一条白绫如毒蛇吐信,一下就缠住了他的脚踝。
俞嘉桢一惊,大喝一声,腰部一拧,再次拳身翻上。那支回风镖倏地转回,贴着他的靴底飞过,刚巧把白绫割断。
少女叫声“糟糕”,见俞嘉桢凌空一掌劈来,忙倒跃一步,“噗”地掷出一个霰弹,趁敌人一时难辨方位,抓了张诗剑就跑。烟雾中只听得后面三人咳成一团,不禁捂了嘴偷乐。
月亮渐渐浮出云海,整个世界披上了一层澹荡若水的银辉。远远的城堞上传来了疏疏的几丝箫声,哀感顽艳、凄楚密丽,听来令人肠断。张诗剑一时痴了,呆呆地凝望着天边那轮皓月,往影前尘,一时齐聚心头。这时忽闻身旁有人轻轻啜泣,回头一看,见那少女满脸都是泪痕,心下大奇,忙问道:“姑娘,你怎么了?”少女拭去泪痕,强笑道:“他吹得……太动人了。”
风尘三侠也听到了那箫声,俱感错愕。白啸天惊诧道:“似这般凄凉境地,如何还有人来此吹箫?大哥,依你看来,此人是何路数?”俞嘉桢道:“此人的箫声无疑是至情至性,精妙绝伦,然而更令我惊异的倒是他那份世上罕有的内力。此人内力亦正亦邪,是敌是友尚难逆料,倘若是敌,只怕合我三人之力亦难有胜算。大家还是谨慎行事的好。”
这时白、雷二人也已感受到了箫声中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层层相叠绵延不绝的强大真气。白啸天道:“大哥,岂不论此人来路,咱们但行咱们的事。待我擒了这二人方能有恃无恐,纵使此人是敌非友,咱们有了人质,自能立于不败之地。”雷霆道:“二哥说的是。”二人双双抢上,直扑张诗剑与那少女。
正值此际,一条长长的影子映了过来。白雷二人一惊,及目处吹箫者已木然伫立于五丈之外。那座城郭距此何止三里?但他是如何一下便到了这里,却谁也没看出来。那人背对着月色,看不清面上形容,只觉他高挑瘦挺,长衫飘飘,似是一介文士。
俞嘉桢拱手道:“敢问英雄……”话音未落,少女突然叫道:“爹爹。”迳奔上前,跑得数步忽又站定:“你不是我爹爹。你到底是谁?怎会吹奏他的”
风尘三侠乍听少女唤那人作爹爹,正自不安,见她原是认错了人,顿感宽慰。那人忽然启口:“后面来的可是风尘三侠?这两个孩子乃在下故人之后,还望三侠瞧我薄面,放过他们吧。”
雷霆深感不忿:“阁下一到便要放人,却又不现真章,叫老雷如何能服?”那人道:“在下已然二十余年未曾碰过兵刃只怕一出手便贻笑大方,还是不要动手的好。至于在下姓名,世上恐已没人还能记住了,那就让它永远湮没吧。”
俞嘉桢心生疑窦,悄声对雷霆道:“你去试他一试,记住别惹恼了他便是。”雷霆点点头,长身跃出,道:“阁下既是真人不露相,在下少不得要得罪了,还望阁下见谅则个。”略一施礼,便是一式“千军辟易”迎头击下,半空里但见掌影横斜,似虚似实,幻化无方。但掌风堪堪拂及那人衣袂时,那人却已无踪。
雷霆大吃一惊,一掌护心,一掌横扫出去,在原地滴溜溜转了一圈,依然没有见到敌人,正惊疑不定间,忽觉肩头被人轻轻一按,竟然半身酥软,挣脱不得。耳旁听得那人道:“阁下身手不错。此番胜负未分,咱们就此打住吧。”
俞嘉桢心念一动,脱口而出:“前辈可是恨宇天煞?!”那人一怔,黯然道:“俞大侠真好眼力。想不到二十年过去了,居然还有人能记住拙号。”
此言一出,风尘三侠皆大惊失色。俞嘉桢原也没敢确定,但他实在想不出当世还有谁能有此身手,便专往武林旧事中那些最不可能处去想,不料竟给他猜了个正着。然而当真证实了来人身份,他却也惊骇不止。谁也没想到传说中的人物竟会在“死了”二十年后重现江湖。俞嘉桢招手道:“三弟,退吧!输给恨宇天煞绝非耻辱。席前辈,咱们就此别过。”说罢,三人先后绝尘而去。
张诗剑悄声问那少女:“这恨宇天煞也不过四十左右,与那三个家伙年龄相若,何以他们称其为前辈?”少女不以为然:“武林中的辈份非以年齿为序,而是视其入门先后,师承何人。像我爹爹,也不过四十岁,但在当今武林,谁又能不尊他一声‘前辈’呢?”
恨宇天煞走上前来,问道:“请问姑娘可是姓骆?”
少女惊讶得跳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恨宇天煞没有回答,却呆呆地望着她,喃喃地道:“像,真像。”少女嗔道:“喂,你在说些什么呀?你可知你这样看着人家是很没礼貌的吗?”恨宇天煞这才回过神来,涩声道:“骆姑娘,请回去禀报令尊一声,就说席君秋不日将去造访。”少女见他转身欲走,忙追上去问道:“你还没回答人家的问题,你是怎么会吹那支箫曲的?”但眼前早没了人影,只有无家的朔风在怒号奔走。一切都像未曾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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