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住进了省级医院,这里与县城截然不同,一个更比一个响亮的医科教授的名字在我的心中烁烁发光,高耸入云的外科大楼,投资四个多亿的装修工程,使这个省内首屈一指的医疗场所显得十分豪华。医院的设备是一流的,费用自然也是一流,每天除去打针、用药、检查、化验等正常费用,最基本的消费也需要180元左右。面对每天昂贵的单据,躺在病床上的儿子风趣地说:“这不是在住院,是老妈带我在住五星级宾馆。”
一大早起来,为了不招惹护士小姐们的白眼,保持室内的整洁,我以最快的速度将儿子和自己洗梳整齐,迅速买回早餐并吃完,尽快地将病床、地板及唯一的一个小矮柜收拾干净。
我来回在儿子的病床边穿梭,儿子的目光一直留恋在我的身上,见儿子如此神情,我笑了:“干吗呢?老盯着你老妈?”儿子眼里满含羡慕之色,无比感慨地回答:“老妈,看您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我突然觉得走路原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啊!我已经有两个月没有走路了,真想尝尝走路的滋味。”
儿子的话像一把钢刀划过我的胸口,我的那份愧疚、怜悯和无奈被儿子充满渴望的眸子荡漾出难以言全的悲哀。一生跌宕坎坷的我只想过:渴望看到一种“云淡风轻花如潮”的景色是美好的事;梦想拥有一份真心实意的情感是美好的事;体验一次惊天动地的探险是美好的事,但决没有把走路设为美好事情的行列。
记得当年撕心裂肺的生产末端,做为助产护士的婆婆在我耳边惊呼的第一句话就是:“哎呀!这个儿子的脚趾怎么会是粘连的呢?”
于是,产子后的喜悦在儿子脚趾粘连的阴影中变得淡而无味。接着,婆婆不断地了解我家的遗传史,是否有近亲婚配史?并反复询问我怀孕期吃过的一切食物,在无法左证的情况下,婆婆断言:我在怀孕初期常常喜欢喝咖啡提神,是咖啡因子导致儿子脚趾的畸变。
婆婆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毕业于长沙卫校的“老字号”中专生,她的断言也就是最后的判决。
负罪感迫使我这位不称职的母亲将全部的精力和时间倾注并企图塑造一个除体育以外品学兼优的儿子。聪明的儿子没有枉费我的心机,他总以佼佼者的身份处于同龄人之中,但粘连的脚趾没有影响他的行走,我也就从没想过要去给他做分离手术。
儿子大了,当同学们登山、踢足球时,他总按捺不住去参与,每次回到家中总喊脚板痛,我只是一再叮嘱他,不允许他参加那些活动,可我忽略了儿子脸上那种落寞的神情。
也许婆婆看到了儿子的落寞。今年暑假前夕,婆婆打听到县人民医院能做植皮手术,见我不抽时间陪儿子看医生,婆婆和老公商量决定在县人民医院做脚趾分离手术,谁也没料到植皮完全不成活,脚趾上的肉不断地腐烂,引起儿子长达两个月的低热发烧。
十天前,我的老母亲从市区赶来探望久病的外孙,简陋的病房里,消瘦得不成人样的儿子尽情地在外婆面前放声痛苦:“外婆,我好可怜!我痛恨自己,当初投胎做人时,没有看清楚,投在这样的一个家庭里。”
同病室的一位老人不解地问:“你这孩子,真有意思,小小年纪为何有此说法?你的家庭有吃有穿,还不好呀?”
儿子更加号啕大哭:“你老人家这把年纪怎么连这个也想不明白?假如我出生在穷人家,自然没钱做这种手术,假如出生在富人家,父母根本不会将我放在这样一个低劣的医院当做医生的实验品,两种情况都不会造成我如此悲惨的磨难,偏偏生在这样一个要富不富、要穷不穷的家庭,岂不是我的悲哀呀?”
当母亲满脸泪水地说完儿子的这番话,我的心犹如失落在茫茫的冰川里,再也不想顾及婆婆和老公的阻难,丢开自以为举足轻重的工作,携带所有的存款,踏进了省城医院的大门,哪怕倾家荡产,我也不能再让儿子的伤痛持续下去了。
儿子的这次遭遇与我焉能无关?要是我早点做出决定,根本不可能让他承受这么久的痛苦。我噙着满腔的泪水,坐在儿子的床边,将儿子轻轻搂在怀里:“妈妈能理解你的感受,你的脚很快就会好的,等你的脚好了,我们去爬山,去游泳。湘雅医院已经是省内最好的医院了,再不行,咱们去北京。”儿子微微的点着头。
“妈妈,我好后悔答应奶奶做这次手术。”儿子黯然神伤。
“傻儿子,奶奶原本也是为了你好,她没有估计到会有这种结果。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要想办法怎样去面对眼前的困境?还不是去后悔,不然你会觉得更加难过。”我紧紧地抱着儿子,只想在他尚小的生命里注入我全部的力量。
“妈妈,明天我又要手术了,这次手术后几天能好?快开学了,怎么办?”儿子担心地问。
“教授们说,手术后需要二十天左右吧!至于学习,妈妈会回家替你把书拿来,只能靠你自己自学了……我的儿子是最聪明的,自学应该没问题的,对不对?”
“那倒是,我会努力的,再说你和爸爸还可以帮我呢。”儿子高兴地回答着。
白花花的阳光挥洒着光辉直射这栋二十层的豪华大厦,明亮的光线带着温度泻入病室。病室里还住着另外二位病人。17床是一个5岁的小女孩,由奶奶和妈妈陪伴,她是因为车祸造成右腿粉碎性骨折,住院一个多月。18床是一位年轻的小伙子,由他七十高龄的老爸陪护,他是因为高空作业坠落,造成大腿等多处骨折,来院已有两个月了。他俩都是这个病室的“先驱”,对于19床的我的儿子表现出了不同程度的热情。
那5岁的小女孩极可爱,红扑扑的圆脸蛋配着一对又大又黑的眼睛,只要伤口不痛,总是笑眯眯的,她似乎也在仔细地听完我娘俩的对话,拖着娇滴滴的嗓门问道:“哥哥,你读几年级?”
儿子学着她乖巧的声音:“我读八年级了,你读学前班了吗?”
“我还没读书呐,哥哥,你怕痛吗?”
“怕。”儿子坚决地回答。
“那你干吗不哭?”小女孩马上惊奇的问。
“呵呵!我可不哭,哭鼻子好丑哟!哥哥觉得你很奇怪呢,你每次换药一痛,总喊爸爸,你爸爸又不在这里,你妈妈和奶奶在,干吗不叫妈妈或奶奶?”儿子向小女孩的方向微微探着身子。
小女孩很神气的回答:“我爸爸是警察,他最勇敢,我一叫他就没那么痛了。”
“哈哈……”,几句话,把病室里的人全逗乐了,灿烂的阳光照在我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喜洋洋的。
一会儿,教授们带领他们的学生做完走马观花的班前探查病房仪式,主管医师推来了换药的器具车。小女孩首先做出反应,立刻尖叫着哭泣:“哎哟爸爸!我不要换药,哎哟爸爸……”
我下意识的搂紧儿子,儿子扭过头来在我的脸上亲了一口,笑道:“妈妈别怕,我不怕痛的。”
“妈妈,你看,小妹妹不停的喊,不停的哭,好凄凉哦,她奶奶和妈妈都流泪了,昨天我也见她们流泪来着。”我们娘俩在小女孩的哭声中相互依偎着,儿子满脸的同情之色,轻轻摇着头,叹息着。
“妈妈,你放心好了,我会很勇敢的面对明天的手术……天下的妈妈都是一样的,我知道你心中一定不好受。明天的手术也许会很痛,但我竭力忍着,不会让你心痛流泪的。”儿子在我的怀里劝慰着我,却不知我早已满腔的泪水。
本文已被编辑[古草]于2005-8-31 10:07:39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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