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汊纵横的江南,烟雨迷蒙的云贵,想来是不太需要每家每户去房前屋后费尽心力挖上一口深深的水井的。正如见惯了一马平川的大平原的北方人到了“地无三尺平”的贵州,往往惊羡不已,一丘残山、半瓢剩水也当成胜地来游览,大凡来到苏、杭、荆、楚等鱼米之乡的人所能见到的不外是山路旁荒草掩映的一口牛眼凼、田埂上几块青石盖着,堪堪能容一只木桶的冒谷井。这种井无需专业技术,不用劳民伤财,用锄头浅浅掏几下就有清醇甘洌的泉水汩汩涌出,十分方便也十分经济。也许因为取水太过容易,在打井上省了许多工夫,南方的水井一般都没什么太沧桑的背景,太沉重的主题,因而缺少了一种关乎生存繁衍的力量与厚度。无怪乎一个山西商人初次来到江南,见了弯弯的山道旁那只能用手掬着来喝的牛眼凼,不禁笑弯了腰:老天爷哟,这也算得是一口井么?
为什么这就不算口井?同行的徽商们不服气了:这也许自出生以降就没洗过澡的山西人,也配嘲笑杏花春雨、柳浪闻莺的江南么?
非是我瞧不起江南 。晋商收起刚才的笑容,摺进倏然严肃起来的表情中:恰是因为江南雨水过于丰沛,方显得水井的无足轻重来。然而也正因挖一口井是如此的轻易,故你们这儿也必然少了许多关于井的故事与传闻。
那你就说说你们北方有关水井的故事,以解我们此次行旅的劳顿。
故事就此展开。
很久以前的晋中遍布着一片片茂密的森林,幽深的山谷虚岚浮翠,呦呦的鹿鸣响遏行云;峭壁上飞瀑若白练悬空,深涧中清溪如明镜耀日。旅人进入其间,往往莫辨东西,在老山林子里瞎闯半日,最后却仍旧转回了原地。据积年的老太太说,那是因为你在山泉里饮水,忘了给买水钱。须知世间万物皆有灵性,怠慢不得。譬如这山中泉水,涧底清流,都是大海一脉,应由龙王管辖,非无主之物,可随便取用。若不慎坏了规矩,必遭不测,非病即灾。解救的法子是:无论你身在何处,时隔多久,必须赶回事发现场,在你见到的第一口井泉边烧香发愿,祈求神灵的宽恕。
不好不好,这故事太滥了,在南方像这种神怪的传闻多如牛毛,哪一个都比这个精彩。还是另说一个吧。
于是晋商梳理了一下思绪,重新讲了一个故事。
自明末以降,以白莲教为代表的农民武装时时举事,攻城掠池,声势极为浩大。朝廷屡次重兵镇压,最后一把火烧掉了白莲教的老巢,将乱党尽数剿灭。
怪事由是不断。
自那以后,秦、晋一带的山林年年锐减,河流渐渐枯竭;风沙覆盖着苍穹,大地变成了荒原。老人家都说,就是那一把火,烧断了晋中的龙脉。但是不管是非属谁,老百姓是遭了灾。年年夏、秋之际,数月无雨,关内关外,十室九空;哀鸿遍野,群鸦乱飞。……
你说得这么悲惨,难道朝廷就没拨款赈灾吗?我可知道每当关中大旱,江南华北这些地方都是要捐助的。
这位仁兄是未经其事,未知其苦。从来上面的救济,有几文能落到百姓头上?朝廷到省、府、厅,层层盘剥,到了地方,十成倒有八成流失在这重重关口上了。
有人举手示意,说我等平民布衣,还是少谈政事的好。无妨讲讲有关水井的故事;这也是大家的初衷。
讲述者只好另起炉灶。
秦晋之交,确是个滴水贵如油的地方。为了一日两餐的那点水,人们每天天未放亮就得早早挑上水桶,排队去到二十里外的一口浑浊的小水塘挑水。夏天还好,到了冬天,凛冽的白毛风能把你的水桶吹翻,顺着厚厚的黄土坡骨碌碌滚上二里地;这还不算,最难受的要数在无遮无挡的野地里连续等上三、四个时辰了。你想想啊,方圆四十里就这一点水源,全村百余户人家都指望着这一挑水烧饭,喂驴,煮猪潲,百多口人舀下来,那本已浅得牛打滚都不够的水塘就只剩一坑的黄泥浆子了。但是没办法啊,就为了这么点儿泥浆子,你也得几乎是遥不可及地等下去,哪怕冬天的风是一把刀子,能剐下你的脸皮,冻掉你的手指——因为你上有七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一群儿女,你的等待任重而道远啊。
因为吃水困难,就有人干起了卖水的生意。那是体力好的后生伢干的活:一口瘦驴拉着辆大板车,运送着一口能盛两千斤水的大木桶上坡下坎,走乡串户,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干的,也不是体面人家娃儿的营生。你得起早贪黑,走上百十里地,去四县八乡寻找水源,你得练就一双连续走上二百里不疼痛不抽筋的铁脚板,你得作好天黑后回不了家,在沟渠里或是峁梁上对付着睡上一宿的准备,你得扛住整整一天吃不上饭,饿着肚子四处去送水的艰辛,你还得独自个儿面对三伏天中暑,三九天染上风寒的危险。如果这一切你都幸运地渡过来了,你就得想法盖间房,置两亩地,然后娶上一房媳妇。虽然到那时你已年过不惑,面皮黢黑如漆,脸上沟壑纵横,但比你穷的人多如牛毛,拖儿带女的寡妇才不会管你是否隐瞒了真实年龄,你经营的营生在她们眼里就是最牢靠的饭碗。
二十年前在晋中发生了一场百年罕见的大旱。三月不雨,庄稼晒成了烤烟,土地裂作了棋盘。村里百姓纷纷挈妇将雏,四下逃荒,整个村子几乎再无人迹。有一个名叫胭脂的姑娘,随着迁徙的人群不知逃向了何方。当灾荒过去,人们都陆续回到了家乡,她还一直杳无音信。她那痴情的哥哥望穿了秋水,依然等不到她,终至精神失常。这样过了八年,人们都道胭脂已死于灾荒,也有消息灵通的人,说她不是死了,而是在张掖做了窑姐。
然而八年之后,胭脂却回来了。虽然没有被那场灾荒所吞没,但她满头的珠翠却证实了人们另一个猜测。……
正是人穷志短哪。听众纷纷叹道。
晋商没有插言,他俯在泉边,长饮了一气,继续说下去:
……于是村人皆瞧不起她,女人们洗衣绝不在她的下游,孩子们割草一定要去她的上风,以免沾染上她的气息。她也不主动找人搭话,整天神出鬼没,没人知道她在干些什么。但是几天之后,她却请来了县城最好的打井师傅,在村里不声不响地建起了一口又深又大的吊井。
人们这才理解了胭脂,他们一致决定要给胭脂造一块功德碑,但她满眼含泪地拒绝了。人们又张罗着要为她寻一门亲事,她却径自走进了旧日情郎的破窑洞,跟那不幸的疯子生活在了一起。
眼看着家家户户都用上了甘甜的井水,乡里的保正闲不住了。他让人封了井,说是胭脂在外地做皮肉生意,坏了乡上的名声。后经村人百般乞求才让了步,但必须付费,每挑水十个铜板。
这下村人彻底绝望了:十个铜板,得干多少天的活才能凑齐啊。他们不约而同地又聚到了那个浑浊的水塘前,继续着从前的生活……
一徽商插言:那他们就不告官吗?
怎么告?晋商有些激动:县太爷是他的娘舅,警备区司令是他的连襟。
那后来呢?
胭脂四方投诉未果,遂作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她请来了府上的秦腔班子,就在井边搭起戏台,让村里威望最高的族长出面,请保正和县太爷来看戏。当这些贵客一一莅临,戏将开锣时,她出人意料地跳上井台,对着错愕的人群,大声列数保正的劣迹和县衙的黑暗。在她声泪俱下的控诉中,在场的百姓都留下了眼泪,胭脂列数的事迹,深深触动了他们内心最深的伤口,胭脂大胆的控诉,正是他们长久以来想说而不敢说出口的愤恨。保正和县太爷气得浑身发抖,一叠声地命人去抓她。胭脂鄙夷地看着这两个“父母官”说,你们自以为有钱有势就可以操纵别人的命运,可是你们杀得了我,却杀不尽所有的仇恨,你们封得了这口井,却挡不住人们对幸福的追求。说完她深情地看了一眼这片熟悉的土地,然后涌身一跃,没入了深深的黑暗中。
从此,再没人从这口井中汲水了,也没人能用这口井赚昧心钱了。只有年年的芳草无心,依然妆点着这口曾被人亲切地称为胭脂井,现在正在被年少的一代渐渐遗忘的枯井;只有每年的秋蛩有信,仍旧在月光如水的静夜里,不倦地唱起一支悠长而哀婉的悼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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