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腊月,先是如席的雪花飘了一冬,又来一场大冰凌。胶东半岛化成琉璃世界,只有白,只有洁,只有透明。树木好像白珊瑚,家家屋檐下挂着长长的冰凌。冬天的景致,晴也妖娆,阴也妖娆。
堂哥要娶媳妇儿,媳妇是离岛以外的一个小村。新日的前夜,竟又下起了冰凌。风一吹,满世界都是叮叮当当的风铃声,如果没有迎接新媳妇的企盼,这样的天气会有多少乐趣啊。大人们为明日的来的客人着急,担心他们摔了脚,早早地安排好人准备去岛外迎接他 们。
第二日我们早早地来到岛外等候,旷野白晃晃的刺眼,远处茫茫苍苍同长天融为一色,太阳好像一个羞怯的小姑娘,躲在又白又厚的云缝里,只偶尔才露一下羞红的脸。大人们跺着脚呵着手说话。
寅时发嫁,也得卯时到。
几个孩子似听非听地笑闹,搂着镶了银皮的小树摇一下,又一下,摇下一堆堆的碎玉,然后嘲笑彼此的白眉毛、头发。
不知谁喊了一声,来了!大家立时兴奋地张望,只见远远的地方有几粒黑点儿,颇模糊的。我们蹒跚着前去迎接客人。近些,我们望见了红的嫁妆,还有车,再近些,我们望见了一个坐在板车上的新娘子,因为用火红的方头由围了半个脸,我们只见新娘乌黑羞恸的眼珠。在这个冰雪世界时,这新嫁娘、红嫁妆、呵着白气的的庄稼汉,使这个单调的旷野顿时生动起来,直到若干年以后我都难以忘却新娘那似惊似怯似羞似喜的惊鸿一瞥。
大人们,骂着天气,说着热烈的安慰话,孩子却只盯着新娘扮鬼脸,我们觉得她真像个冰美人儿,就真地叫她冰美人儿,新娘听了先是瞪我们,再就低下头。大人们先是大笑,后说胡闹。胡闹戏谑是孩子们的拿手好戏,我们仿着赶戏人的腔调唱说:
冰天儿 冰地儿
新娘是个冰美人
冰美人儿入洞房
新郎要吃冰棍糖
我们一边吆喝着一边观察新娘,新娘的头更低了。直到迎亲的鞭炮炸响,新娘才抬起头匆匆打量一下人群,又赶紧低下头。
到了家门口。要下车了,肯定是坐长了,腿麻了。地又滑,新娘一站,打了个趔趄要摔倒的时候,几个嫂子一把给搀住了。可是晚了,新娘的白肚皮露出来了,围观的人轰笑起来。新娘的白脸儿立时变成红脸儿,又羞又恼,美丽的眼睛含着小泪珠儿,一副可怜的小模样儿。
闹过三天,新娘来给父母亲磕头。然后拿出两双绣花鞋垫和两盒点心。母亲一边夸媳妇手巧,一边剥着花生让媳妇吃,一边说吃过花生早生贵子,新媳妇又羞红了脸儿……
行过礼,父亲就走了。我那时也就6岁多一点的样子,不知事,赖在旁边不走,我知道要给新娘开脸,有好看的。新媳妇知道是自家的小姑子,并不介意。母亲去打棉线的时候,她说:“你是个小调皮,你怎么知道我叫冰梅儿?”“我猜的,你来的那天刚下过冰凌,看你快冻成冰凌儿了,又那么美,才那么叫你的。”
我曾无数次望过母亲给新小媳妇儿开脸。可没看到过这么美的小媳妇儿,她的皮肤很有弹性,又有牛乳般的温润,闭上的眼睛宛若一叶水仙,睁开眼来,乌黑的水汪汪的眼睛仿佛能说出多少话。脸色润润的是那样的美丽,微微的喘息和胸脯的起伏应和着,在晨光和雪光里荡漾辐射。一向不知害羞的我被这种美惊呆了,不再敢细看,只好溜了出去。
“吃米吃面,不如一线,不铰脸是个俊闺女,开了脸是个俏媳妇。”母亲笑着说。“婶子”新媳妇娇羞地说。
“你过门那天冻成一个冰美人儿,我一看见你就喜欢你了。”
“真那么巧,我是腊月生人,小名叫冰梅儿。”
“还真叫那小调皮猜着了呢,冰梅儿,多好听的名子。你长的俊,嫁得人也好,这福有你享的了。”
“婶子——。”
我呆在院子里玩雪,母亲忙了出来洗手,我又偷偷看新媳妇,我望见她几乎不敢认了,那是怎样的美啊。她还是那个冻得可怜的冰美人儿吗?进门来她是正午的牡丹,开过脸儿她就是含了露珠的牡丹了。
一旁的另一个嫂子看我那傻样儿,笑着说:“你一个豆大的小女孩子光盯着人家小媳妇看什么?不害羞!等你长大了,也会成这样的大美人。”我立时像箭一样飞奔了出去,生怕新媳妇让人悸动的目光射过来,只听到一片透心的笑声传过来……
本文已被编辑[文清]于2005-8-29 11:30:52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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