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米死了,在我们这小城,死一个人不算大事,死一个斗米更不算大事,所以得到他的死讯时,小城人最先谈论的不是他的死因,而是他的两只画眉,一只能唱,一只善打。两只画眉比一天到晚提两只鸟笼混钱混饭的斗米更得人尊重,鸟儿能唱能打就是好鸟,不需要尊严,斗米就不行,小城的人都看不惯他的混性。
其实斗米“抖”过,用他自个的话说,叫很有历史。斗米出生那年适逢大灾荒,两个分别大他一岁和两岁的哥哥比吸足娘胎肥水的他大不了一个拳头,他娘也因生他而难产死了,本是病弱书生的爹蹲在地上一个劲掉马尿。当地的大地主就用一斗米把他换走了。这就是他名字的来源。
那斗米救不了他的爹和两个哥哥,斗米没满周岁就和他的真正身世脱离地一干二净,这叫把他抱走的地主乐了大半年。斗米就用眼认了那地主夫妇为爹娘(斗米三岁才会说话),并默认了“添福”的名字,享受着华衣锦食。
斗米三岁,等他添福的夫妇没听他喊一声爹娘就双双悬梁自尽了,斗米给人拉着在一张纸上按了个小手印,就宣告了他与地主划清了界限,还有人给他寻回了根正苗红的爹娘的坟,磕了三个头,他回到了原来的身世,有了适合这身世的名字——“斗米”。
认识斗米时,已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在一个乡镇教书。一天傍晚到山边散步,见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趴在地上,专心地看着笼里的画眉。他就是斗米。画眉显然是刚装到的,在笼里扑腾着,羽毛四散。
“禽兽就是禽兽,没点理性,撞破头还不是在笼里,老实点还多点饲料吃。”见我走近,斗米头都没抬,自顾训着笼里的画眉。
我主动上前一搭话,他就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起来,提着画眉就天花乱坠地停不了口。其中不乏县城里的大官大商人的逸闻趣事。看天色渐晚,我邀他到宿舍吃饭。他二话没说就领头朝学校走,倒象我成了他的客人。那顿饭他吃了三碗饭两碗汤,末了还捎走了两个大橘子。妻子看着他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竟然只是笑,没有了往常我带猪朋狗友回家吃饭时的不满。也难怪,那顿饭斗米口里吐出的笑话绝不比吞下的米饭少。
第二次见到斗米前,我已从乡镇调到县城,并经历了把他和其他人事忘记,后在县城人的口中重新把他拼凑起来。拼凑起来的斗米是一个标准的混混,无所事事,玩物丧志,最大的长处是在人家板凳上钉住骗饭吃,最大的逸闻是和东三街的北方女人不清不楚。
说起东三街的那个北方女人,我自己在心里对她的印象是:长得标致,双眼含愁,挺有气质。这种评价只能藏在心底,绝对不能挂上口,否则我会立马成了小城人,特别是那些七姑六婆的公敌。她们的口常说起这女人,每次说起总是以“那个白天挺尸,晚上出动的货色”或“那只母老鼠”开头。口气和说起斗米时的“那个混混”有点不同,多了厌恶和刻薄。
在小城,最上层和最下层的人的行踪都是最具吸引力的,母老鼠和斗米无疑属于后者,所以,当斗米的画眉的叫声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东三街时,小城人说起“那混混”时口气就越来越厌恶,后来甚至以“一路货色”概括了两个人,这是后话。
斗米可以说是小城人不齿的,但斗米的画眉却顶呱呱。改革开放的春风把小城人的腰包吹得鼓胀,鸟市这种旧社会的玩乐行当以一种商业社会的面目出现在小城。各种各样的鸟在街旁争宠斗声,公园里,也常有人组织画眉唱歌比赛和画眉擂台。斗米却从不到鸟市卖他的画眉,常有人上他西三街的房子里向他求画眉,他高兴就让人连鸟带笼提走,不高兴门都不开,他的画眉是不卖的。他喜欢提着他的画眉和别人的斗或比唱功,而且总是他赢,但各种组织的比赛,哪怕奖金丰厚,他都不参加。
那天周末,儿子吵着要买画眉。一早就拖着我到鸟市。由于是周末,人声鸟声混杂,很是一派繁荣景象。人群中,县宣传部徐部长典着大肚子很是显眼。徐部长是小城的上层人物,几个县长的报告都是他的手笔。所以鸟市上买的、卖的、看热闹的、闲逛的都争着和他打招呼。由于他曾几次到我任教的学校视察,还替我推荐过几篇文章上市报。见到他,我自然迎上去,恭敬地和他打招呼。徐部长今天心情看来很好,满脸笑容,和气地伸手摸了摸我儿子的头,和我并肩走着。看着行人投来的恭敬的眼光,有些也散到我身上,我心底难免生出那么一点虚荣的喜悦。必须声明的是,我虽一介小小书生,属于小城最普通的那种中层人,但绝不对上层人献媚,也不十分鄙视下层人。和许多领着工资的小城人一样信奉中庸之道。但现在徐部长和我并肩走在鸟市,还亲切地和我交谈着,象一个多年的老朋友,我多少就有点给拔高了的感觉。所以,当斗米提着两只鸟笼,踏过所有人投向地面的眼光,走到我身边,突然认出我并大声地叫一声“张老师!”时,我的脸竟热了。感觉中,并肩而走的徐部长也把脚步自然地放慢了,让距离不易察觉地拉开。
“张老师,真是你啊,我是斗米,在你那吃过饭的斗米啊。”
我支吾应着,心底希望他快点走开,毕竟徐部长在后边看着不大好。可看样子他并不想走开,看来,我是他难得逮住的可以磨一顿饭的对象。我暗暗叫苦。
“伯伯,你的画眉会唱吗?”儿子不识相地主动贴了上去。这小子,刚才我小声提示他叫徐部长伯伯,他装听不见,现在一见画眉,礼貌就不合时宜地好了起来。
“哦,你要会唱的画眉啊,伯伯那有的是,去,伯伯带你去挑”
斗米的声音很高扬,早晨的阳光象被震动了,从高高的紫荆花树中间抖下来,连着花瓣纷飞四散,低着的头都自然地迎着阳光抬了起来,眼光不自觉地都往斗米的鸟笼上聚。斗米的画眉是小城最好的,也是最难得的。我的心里莫名地有了另一种让自己有点不愿承认,有点懊恼的拔高。不知什么时候,徐部长又和我并着肩了,虽然他的眼光望着别处。徐部长爱鸟,尤其爱画眉在小城是出了名的。
“斗米,这是宣传部的徐部长……”
“哦,张老师,我刚想起有点急事,晚上你带孩子到我屋子那挑,西三街最底那间就是了。”斗米截住我的话,边说边走远了。一街的人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仿佛斗米根本就没出现过。紫荆花的花瓣给一双双脚踩过,慢慢变了颜色。
“小张啊,你慢慢看,我先走了。”徐部长象是走累了,转身朝着斗米消失的相反的方向走远。
“那混混,摆明不给徐部长面子”
“徐部长算什么,前年,老县长上门向他买还买不到呢,那混混,脑袋少根筋,摆什么架子,他要肯卖,早发了……”
徐部长一走,斗米出现的事情一下在人们的口中活了过来。我拉起儿子的手,匆匆穿过人群回家。
那晚,磨不过儿子,带他到斗米西三街的房子那要画眉,那简直就不象人住的房子,除了几块木板搭的一张叫床的东西外,都是鸟,还有一堆饲料和做鸟笼的竹篾。斗米就埋在那堆东西中,还哼着歌。见到儿子,立马牵了过去看鸟,他指着床头挂着的两只说:“除这两只外,别的你喜欢就拿。”“伯伯,为什么这两只就不能给?”“这两只啊,这两只……”斗米竟然有点结巴起来。我忙阻止儿子,引他到别的鸟笼前。这屋子里的鸟随便一只都比鸟市上的那些要好,相比之下,床头挂着的那两只不见得特别,闭着目歪着头睡觉,只有笼子显然是精心雕刻并经历岁月打磨有了古铜的质感。
因为平白得了他一只画眉,餐桌旁也就有时出现了斗米的身影。我夫妻两都是教师,不算富裕,但多个人吃饭也就是添双筷,不成什么负担,也不计较。斗米的话也就多了,他说起了他三岁前很历史的身世,说他成年后入深山老林装画眉,与人斗画眉的趣事。而三岁到成年中间那么一大截他从没提起。仿佛一条河藏入了深山,再出来,藏住的那段对山外人来说是空白。
他不说,我也不问,这倒投了他胃口,他来我家就更勤了,他的话涉及的面就越来越广,许多大官的秘事从他口中绘声绘色地道出,他很少评论,但从口气中可以听出他讨厌当官的,犹如他讨厌提起他留白了的那段历史。后来,听人说,文革中,他在离小城很远的地方当过红卫兵,更详细的情况没人知道,否则小城怎肯只说他是“那混混”。
一次, 不知怎么提起了东三街的女人。一向只在吃饭和跟孩子玩
时才有表情的斗米,突然火上脸般甩出一句:“都是那些狗当官逼的,好好的姑娘。”平常我是个不爱听是非,不打探人隐私的人,可那天忍不住好奇旁敲侧击地问他和母老鼠的关系。当然母老鼠是我在心里叫的,也只是因为小城人习惯了的称呼潜移默化给我,我保证心里没有别人那样的憎恨和厌恶,只是作为一个人的代号来用而已,因为我信奉中庸之道。
斗米显然不喜欢我闪烁其词的态度,我话没完他就抢过去说:“准他们把姑娘逼坏,然后用钱堵嘴,就不准我斗米真正疼惜她,跟她睡?”
疼惜这词从斗米的口中出来很别扭,就如后来他死了,那个姑娘试图让人们给斗米套上“英雄”名号一样别扭。这是后事暂且不提。
谁说斗米就不能说疼惜呢?母老鼠那含愁的眼光,我私心里就常想那要是良家妇女,该多得男人疼惜。
那时母老鼠已开了间电脑打字店,过着正常人的日子,有些不怀好意的男人想打她主意,都给她骂走,但小城人还是“母老鼠”“母老鼠”地叫。店的生意不算好,但由于她打字快,价钱有商量,也过得去。她这么大的转变是否因为斗米,这我不知道,但斗米常在那吃饭过夜却是事实。为这,妻子几次枕边提起,叫我和斗米保持距离,免得别人闲话。我口上说:“斗米怎么啦,县长、部长求不来的画眉,人家二话没说就给了咱,这叫义气。生活上的事,那是人家的自由,都什么年代了。”心里却也犯起嘀咕。
斗米似乎也觉察到,渐渐就来得少了,后来干脆就不来了。小城关于“那混混——”的议论也一直没断。我也很少去理会,只在有些早晨画眉唱得动听时,突然想起第一次见斗米时,他趴在地上的专心样。突然就觉得可怜起斗米的身世来,就想哪天见到他,该劝他干脆和母老鼠结婚算了,反正一个未娶一个未嫁,免得落人闲话。
没多久,就真见到他,可根本无法上前说话。因为他正带着一大班人在县府门口静坐,反对政府将公园改建商业大厦。他的身边依然放着那两只画眉。
公园还是拆了,那些在公园组织画眉比赛或私下斗画眉的,都给警告说是扰乱社会秩序。商业大厦建起来了,并成功引来几家外资购买大厦大部分铺位,紧挨着的鸟市也给迁到远郊,那一带成了商业街,生意红火。这些都是徐部长的功劳,听说他由于搞活了小城的经济,是下届县长的侯选人。
公园没了,许多老人只是目光呆滞地坐在河堤。精力过剩的小仔,没事干就都不安份起来。白粉仔似乎也多了起来,打架斗殴,抢东西,入屋盗窃……小城人谈论着这些都没往公园的拆掉上扯,包括我。那一栋大厦建成后,买东西方便了许多。所以我偶尔也加入别人的圈子赞扬一下徐部长的功勋。有人就说,那混混还带人去示威呢,好在徐部长大人大量,没把他抓起来。
没多久,又听说西三街要改建,要求全部住户搬走。斗米不肯搬,后来给政府工作队强行拆了他的房子,一屋的画眉就剩他一直带在身边的那两只幸免于难。
西三街都是明清年代留下来的古老房子,几年前徐部长还带省的人来考察呢,算文物了。可改变观念后的徐部长说,一切以经济效益为重,要拆了西三街,重建一条以旅游为主旨的古文化街。
斗米突然象从小城消失了。我到西三街去看,许多房子都还没拆,有的仍住着人,斗米那间却已是一堆瓦砾,许多鸟毛飘飞在空中。我突然想起一次斗米和我喝酒,九分醉后,他说如果他爹还在世也是个教师,受人尊重,不用死得象根鸟毛。他鸟毛的比喻来自于我曾给他说过的一句话“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他老是把鸿字说成鸟,还说他将来死时也会是根鸟毛。我突然觉得满空的鸟毛飞得有点怪异。
我特意兜半个小城,到母老鼠的电脑店里询问他的情况。一进店,就看到斗米那两只随身带着的画眉。听了我的担心,母老鼠笑了说,很多人希望看到他死在那堆瓦砾里。那天他去山边放这两只画眉,原来斗米每天黄昏都到几里远的山边放画眉出来玩,日落了,画眉就会飞回笼里。我没想到画眉如此有灵性,也没想到斗米有这闲心侍奉两只鸟。更没想到的是,据母老鼠说,那天太阳早落了,可画眉迟迟不肯进笼,等斗米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他们关进笼子,提回家时,才知道房子已给人拆成一片瓦砾,如果他在,他肯定和那些人拼命。那时就真隧了那些看热闹的人的愿。母老鼠说到这,眼竟有点红。我突然觉得,在母老鼠的眼里,有另一个版本的斗米,即使不是很光辉,也绝对不是“那混混”。
母老鼠没有多说什么,她只是告诉我,斗米去省里有点事。
西三街还没拆,徐部长就出事了,听说省里来了调查小组,查他在建商业大厦和出售铺位过程中贪污的事情。案件很快就查清了,除了贪污金额巨大,徐部长还犯了另外两条罪,一是逼良为猖,一是毁坏文物。
小城沸腾了,当徐部长被人从宣判台上押下来,押赴刑场的途中,那些老跟在他身后的人远远的避开了,小城的人说起时也直呼其名,或冠上“那家伙”或“那大鳄”。
小城很快又风传起另一种消息,说徐部长出事是斗米到省里告出来的,还说母老鼠就是被徐部长逼的……这些消息有鼻子有眼,但人们说起斗米依然是“那混混”。斗米没有再出现,母老鼠的店外也贴出了转让的告示。
临走,母老鼠把两只画眉交托给我,并留了她家乡的电话。
两只画眉就成了我家里的成员,儿子悉心地照顾着它们,说一定不能让斗米伯伯回来时看到画眉瘦了。我不知道,原来斗米在儿子心目中有如此地位。我不知道的事情其实还很多。那天儿子的同学提了两只毛色鲜亮,威风懔懔的画眉要和斗米的那两只比赛。儿子原来不肯,可抵不住同学的激将法。相比之下,斗米那两只画眉很逊色,简直有点老态龙钟。可比赛一开始,两只画眉就象突然着了魔法,唱的那只声音嘹亮绵长,起伏跌宕,斗的那只几个回合就把原本威风懔懔的对方杀得毛飞气喘。
战罢,它们就都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仿佛是别的什么精灵附了它们的身作了场精彩的表演。
赞叹之余,平常阅人阅物的自信少了很多。突然就怀念起斗米来。
小城的商业街依然火热,西街的老房子也没拆,只是进行修整,斗米原来的房子也几乎按原样复原了。刚开辟的新城划出了很大的一块建了个大公园。公园里又常有画眉唱歌比赛之类的活动了。儿子周末也常提上两只画眉到公园亮相,每次都郑重其事地告诉别人,这是斗米的画眉。两只画眉赢了无数比赛和赞誉。
小城人人依然说,那混混的画眉。
当小城人将故事淡忘得只剩下一个代号——那混混时,斗米回来了,住回了修整后的西三街原来的房子。小城人依然关注着上层人的行踪和斗米这类混混的行踪。他们发现,斗米不到别人家蹭饭吃了,而是在门口添了个煤炉。他也很少跟人说话。
斗米,老了很多。
我和儿子,把画眉提回去给他,儿子炫耀地说着关于画眉的一切,斗米摸着儿子的头很认真地谢儿子。我把记录母老鼠家乡电话的纸条给他。斗米没接,说:“替我打个电话给她,就说我一直没回,叫她找个好人家嫁了。”
然后,斗米死了。
在我们这小城,死一个人不算大事,死一个斗米更不算大事,所以得到他的死讯时,小城人最先谈论的不是他的死因,而是他的两只画眉,一只能唱,一只善打。两只画眉比一天到晚提两只鸟笼混钱混饭的斗米更得人尊重,鸟儿能唱能打就是好鸟,不需要尊严,斗米就不行,小城的人都看不惯他的混性。
小城人都忘了,斗米已自己支了煤炉。
斗米是为了救一个横穿马路的年轻人被车撞死的。年轻人是徐部长的儿子。那天,斗米没有带那两只画眉。
小城的人,听说过某些司机撞了人自顾逃跑,路过的司机怕惹祸不敢救人的事,救人的事,特别是主动救人的事,还陪上性命的没听过。更无法将这壮举跟“那混混”联系起来。
我打电话告诉了母老鼠。她当天就搭飞机再转汽车赶来了。然后跑政府、跑公安局,要求给斗米一个英雄的称号。
一切都是徒劳。小城人觉得,无法给一个混混英雄的称号,给了,又该如何给子孙宣传他的英雄事迹。更何况为这事奔波的,是一个与斗米关系不清不楚的女人。
抱着斗米的骨灰,母老鼠说她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做成斗米的女人,一天也没有。
母老鼠抱着斗米的骨灰要走了,突然,我手中提着的那两只画眉拼命地扑腾,然后,脖子一歪,死了。
满空的鸟毛在飞。
斗米曾说,他的死会是轻于鸿毛,他还常将“鸿”字说成“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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