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印象中的神经病大姑是个乞丐,我不知道她的姓名,还是因为她有些疯疯颠颠,在我童年居住的那个村里,人们都叫她神经病大姑。
神经病大姑头发是灰蓬蓬的,远远看去仿佛一丛乱草顶在头上;衣服是灰朦朦的,像是一直没能洗出清,已辨不出本色;她还是一个半瞎,所以最可怕的是她的眼睛,呆滞、浑浊,瞳仁上面覆盖着一层脏灰的颜色。她总是左手拄着一根树枝折成的拐杖,右手拿着一只破碗沿村乞讨。
我生活的村庄村风淳朴,村里的人对她都很友善,不管她到哪家,如果遇到人家吃饭,村人会从自家锅里给她盛热乎乎的饭菜,如果不是吃饭的时候,有些好心的村人也会为她把饭菜热好,盛给她,每当这个时候,她的脸上总会流露出又惭愧又感激的神情。
小时候的我却很怕她,特别是怕她的眼睛,只要听到她的拐杖声在村口响起,我就会躲进小屋里,不出来。因为我知道奶奶不仅会给她吃的,还会把她让进屋,为她洗洗脸、梳梳头,和她说说话。奶奶对我的表现很不满意,常把我从屋里拽出来,要我出来叫她大姑,我便很不情愿地叫一声,然后赶紧溜到外面去,尽管这时神经病大姑很听话,但我还是感觉到她那无光的眼睛正追随着我的背影,令我毛骨悚然。
奶奶常叹着气说神经病大姑是个可怜人。我却不以为然,村里的孩子也不喜欢她,捉弄她成了他们调剂单调冗长的童年生活中的一件乐事。
那个神经病大姑总是爱坐在晒谷场旁边的大槐树下,于是那些调皮的男孩便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把她的破碗藏起来,或是把她的拐杖拿来做武器。我们几乎没有看到她生气,而是微笑着看着我们玩闹,她那木讷并且有些呆滞的脸上,也有了几分慈祥的神采。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有一次,村里那个最调皮的男孩大山,带来了他家的狗,那是一只很高很壮的狼狗,有着乌黑发亮的皮毛和一双凶狠的眼睛,连我们看见都纷纷躲开了。神经病大姑却还是安静地坐在那棵大槐树下,不知在想些什么。那只狗忽然叫了起来,神经病大姑一惊,本能地去摸身边的拐杖,可是拐杖早已被那些顽皮的孩子藏起来了,狗 一边吼叫着,一边向她逼近,她惊恐地摸索着向前跑去,可是没跑几步,就被路边的杂草绊倒了。她跌坐在地上,没有光泽的眼睛里透露出绝望的悲哀……
后来的事情,好像是大山的父亲经过这里,及时唤回了狼狗,并狠狠地揍了大山一顿。那天晚上,奶奶给我讲了神经病大姑的经历:她年轻守寡,她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儿子结婚后,却有了媳妇忘了娘,常常打骂她。还好,孙女很懂事,神经病大姑也算是有了点精神寄托。可天有不测风云,神经病大姑的孙女在十岁的时候,忽然得了急病,因为没钱治而夭折了,她就是在那时哭伤了眼睛。后来儿子媳妇索性外出做生意赚钱去了,丢下可怜的她衣食无着,只得以乞讨为生。其实如果不是走投无路,生活陷入绝境,谁会放弃尊严,以乞讨为生呢。神经病大姑的娘家就在我们这个村子里,但她的娘家早已没人了,村里的人知道她的经历,都很同情她。所以只要她来,都会给她口饭的。
但从那以后,却很少再看到神经病大姑到村里来了,或者来了,也只是讨些吃的,蹲着默默地吃完,就又蹒跚着离开。
记得我大学毕业那年,奶奶告诉我:那个神经病大姑死了。我一惊,眼前浮现出她跌坐在路边时那绝望而悲哀的眼神 。奶奶说:镇政府里的民政部门了解到神经病女人的情况,就把她安排进了镇里的福利院,那里面专门有人为她洗衣,做饭,奶奶还去看过她。可是不知怎么,她却真疯了,整天说有人要杀她,又说她的孙女要来带她走了。终于有一天,她偷着跑出去失足跌进了河里。
很难想象,现在装疯卖傻做乞丐已经成为一种职业,在我居住的城市就有许多,他们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混迹在城市最繁闹的街头,在他们的脸上从来看不到神经病大姑那种又惭 愧又感激的神情。这些人影响了城市的形象,有人称他们为人类尊严的疮疤。对于他们,我也早已失去了同情或怜悯。可是有一次,我和儿子从超市出来,看见一个双腿发育畸形的女丐神情漠然地瘫坐在地上,她的身边站着一个小女孩,五六岁的年纪,浑身上下都是脏灰的颜色,儿子看见她们,吓得躲到我后面。那个女孩的脸红了,在她的眼里,我看到了一种绝望的悲哀,那是我曾经熟悉的神经病大姑的眼神。我默默地 取出零钱,放在小女孩面前的破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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