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半明半暗的星光下，花前月下的余伟看上去像头憔悴的山羊。

在柔和的春风的伴奏下，余伟一边向我倾诉，一边不住地用手搓着脸，这是一种焦躁的表示，不幸的是他真的搓下了一些油灰。

余伟说，“你说我该怎么办呀，红旗。”红旗就是我，余伟的铁哥们。说完这句话，余伟进入了遐想状态，接着的话散发出了浓郁的浪漫主义的味道：“那天下午看到她我才知道什么叫触电，我的心咚地一沉，当时我就怀疑一向听觉敏锐的你怎么会没有听到……顺着她的笑声我看到了她的脸，时光顿时在我的视线里停滞不前，漫天的扬花也在空气中凝固……在这个飞花似雪的阳春三月我知道了什么是地老天荒，对，地老天荒……”余伟突然一个激灵，退出遐想，又搓起了因掉了一层油灰而泛出光泽的脸，恢复到了现实主义的状态：“你个臭小子！那天下午要不是你拉我去打乒乓球，我又怎么会见到她！年底就考研了呀你说我该怎么办啊你说我该怎么办！”

几道白惨惨的强光射过来，刺得花前月下的余伟和红旗手足失措。是几个学生会的鸟人在监督“校园文明”，而且前几天还真在阴暗的角落里发掘了几对借着疏影横斜搞“不文明行为”的比翼鸳鸯，今晚又勘察到一对鬼鬼祟祟的暗影正往一块凑，心中不禁窃喜，孰料是两个毫无油水可榨的老男人。这几个鸟人阴恻恻地斜了我们两眼失望地走开了。

“还是追吧。”凝神思考了一番，我分析道，“根据弗洛伊德的理论看，哦，这两天我正在研究弗洛伊德，像我们这种到了一定年纪的老处男，很容易变态的……”

“拷！”余伟猛地一拳捣在我肩头。“……她还是小女孩呀，真有点犯罪感……”

这问题我也考虑过，不过……“不过，她吊不吊你还两说呢，先别费那神，追是了。”我说。

2

把骚动荡漾的心概括为春心的家伙要么是个春猫要么是个天才。春天真的是个令人躁动不安的季节。凭良心说，在那个漫天扬花的下午余伟骚到了操场似乎也不是完全缘于我的勾引。那天下午的阳光被空气中妖娆性感的扬花搞得毛茸茸的，喷射着浓郁的暧昧气息。这样的下午注定要发生的什么，不然有点对不起春天。余伟万万没有料到，就在这样一个暧昧的下午自己会被轻易卷入一个让他挣扎许久的旋涡。

是我首先观测到球台附近那两个蹦蹦跳跳的美媚的。于是一向以冷静镇定著称的红旗红着眼珠子一把拽掉嘴角上的黏涎腿不打弯地奔了过去。余伟见状也屁颠屁颠地骚了过去。

稍胖点的那个女孩踩到了一枚易拉罐上，锐叫了一声：呕！坏死了！谁扔的！

一向以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少女杀手红旗一甩油滋滋的秀发，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零”之势摆了个玉树临风的pose，涎着脸操一口标准的港台方言对道：不系我应地拉~~

就是你扔的就是你扔的就是你扔的！胖女孩唿地一个飞鱼转身，迈前一步，两手叉腰对我猛施炮火。

好个野蛮美媚！惊得骁勇至斯的红旗脸色煞白两股战战形容呆滞口不能言。

余伟正要拿我取笑，一串清脆的金铃声击得他差点当场昏厥，目光追寻过去……

胖女孩身边的那个淑女笑成了连绵起伏的波浪。

余伟的脑海里浮出了叮咚的清泉，出谷的乳燕……

余伟未敢造次，像八国联军进城时的一样慌忙逃遁。年底就考研了呢，余伟气喘吁吁地想。一种挥之不去的感觉从此像剪不断理还乱的扬花般粘上了他的心头。一向背起考研词汇来如同神仙的余伟发现今天的单词变成了蠕动不已的小蝌蚪，最后幻化出一张俏丽的脸庞。满脑子熙熙攘攘的余伟抛了笔，对着虚空端详起女孩的面容来。

第二天下午余伟发现自己的双腿鬼使神差地把他扯到了昨日发呆的之地。刚下第一节课，操场上空荡荡的没几个人。大出意料的是昨日那个笑如婴宁的女孩正坐在一张空荡荡的球台上悠悠地荡动着双脚。

“嗨！”女孩跳下，冲余伟摆摆手，“昨天下午看见你了呢，怎么一站就走了？”

“哦？！”余伟感到恍若隔世。“昨天下午？呵呵，好多人呢，掺不上。爱打乒乓球？”

女孩抿着嘴点点头。“是呀。不过不怎么会。有几个哥哥要教我呢。”

“几个哥哥？那我抽空教你怎么样？我得过院比赛亚军呢。”

“真的？太好了！”女孩拍起手来，“我天天下午在这儿！”

女孩的活泼让余伟很吃惊，也很高兴。

“你是大一的？怎么从没有见过你？”余伟问。

“哈哈！大一的……”女孩点一下头，笑成了连绵的波浪。

余伟实在想不清这有什么可笑的。女孩笑足了，余伟才知道她是旅游管理系中专部的。年前首届招生，难怪陌生。赚钱的家伙，余伟心想。“都说我们是小黑孩呢，我们连学生证都没有。刚开学就实习，这两天才回来学文化课。过几天又得去实习。”女孩笑着说。

“你叫什么？”余伟问。

女孩歪着头看看余伟。“沈朝霞。”

“啊？！”余伟做大吃一惊状，吓得朝霞朝后一跳。“不会那么巧吧？我叫沈朝云呢，你莫不是我失散多年的妹妹？”

“哈！骗人！”朝霞笑道，“朝云是个女孩名呢。”

“怎么成了女孩名呢？赵云、岳云都是女的吗？”

“骗人！”朝霞笑得捂着肚子。“不过……你就真的做我哥吧。”朝霞沉静下来，望着余伟。

“……恐怕你的哥哥已经够多了吧。”余伟怅然若失地说。

朝霞幽幽地望了一眼余伟。“那为什么就不能做个特殊一点的哥哥呢？”

3

四月初的一个阴郁的早晨，余伟的眼圈像是用饱蘸墨汁的毛笔描上的。

“红旗，跟你说点事，你可跟谁都不能说。”余伟神神叨叨地低声对我说。“昨晚上我跟李哥要了个单间，和朝霞在那儿过了一夜……一晚上没睡着……”

“哇拷！”我倒……

“小点声小点声。啥也没做，”余伟慌忙解释道，“只抱了她……后来轻轻吻了她一下。看了两盘周润发的碟子，她就打瞌睡了……我躺在她一旁一动也没敢动……”

“朝霞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有说。我抱她吻她她连半点反应都没有，只很无辜似的睁着小眼睛，抿着小嘴一动不动。我说你倒是说话呀，她还是抿着小嘴一动不动……天亮了，我叫醒她，她呆呆地睁着小眼其实什么也不看……我就先出去了……”

“哦。”

“红旗，你说我下一步该怎么办？”

“呃，”我没听清他说什么。“应该不错吧。”我答非所问。

“对，应该不错。”余伟有些高兴起来，“至少朝霞对我彻底信任了吧。”

红旗心想：好大的自制力。恐怕她该对你彻底失望了吧。

4

纯洁的一y*情之后，余伟发现朝霞不似从前那般活泼了，但较以前亲昵了许多，仿佛少了那层捉摸不定的雾障。余伟心中升腾起一种尘埃落定之感。在帅哥云集的“追霞部队”中不费吹灰之力的脱颖而出怎么说也是件大快意的事。

那天当朝霞的陪练当到正午，余伟说请你吃饭吧。朝霞倘未应声，旁边一个要么不会看眼色要么太会看眼色的男生说我也去。余伟当时感到要多恶心有多恶心，但也只得很绅士地强作欢颜：同去同去！本来蓄谋已久的一对一柔情蜜意变成了三对三不尴不尬，吃得余伟肚子痛了数日。后来余伟觅个机会惴惴地提议每天晚上放学后当朝霞的护花使者，朝霞竟一口答应。

过了两天，余伟觉得到了可以表白一下的时候了，并预先臆想了一番浪漫旅程：

一轮满月贴在天上，温暖的不似人间。余伟与朝霞踏着柔软的清辉散散地走。

余伟说，霞，我想给你看一样东西，我忍了好久，终于还是决定拿出来……一是为了你，二是为了我这颗杂乱的心……

什么东西？朝霞清澈的眸子滑过余伟的脸。你不要太矛盾的。

我，我想让你看，看我女朋友的照片……

啊？！你有女朋友？朝霞粉容失色，莹莹泪光上沾满了月亮。

是的。余伟悲怆地伸出手，你看——

朝霞接过一枚精致的小匣子，启开，一张俏丽的脸闪在了小匣子的内面……

哇噻！太有创意了！余伟从臆想中跳出来，为自己的天才叫绝。其实这种以镜示爱的愚蠢勾当已不知有多少二百五实施过了。

然而现实中的理论与实践永远会有所脱节，后来送小镜子的夜晚既没有月光也不是鸳鸯漫步，而是余伟做东让他的哥们和朝霞及她的姐妹酒足饭饱之后护花返巢的道上，醉醺醺的余伟觑个时机偷偷抓住朝霞的手将小镜贴到她手心，轻声说道一切可明白？朝霞点点头。至于朝霞到底明白了什么大概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一天晚上，朝霞找到余伟说她们下个星期就要去实习了，挺乱的，想和他说说话。可说什么呢？余伟发现自己这个大三的老男人与这个刚刚初中毕业的小妹妹之间出现了严重的代沟。吃了饭，瞎逛了一会儿，竟无话可说，寂静得让人窒息。余伟想了一忽儿说到李哥那儿看碟吧。李哥是余伟一老乡，在学校左近开了个“温馨影院”，内设情侣单间，设备齐全，温馨十分。于是余伟与朝霞有了这个不曾宽衣解带的一y*情。

5

爱情的进程顺利得让余伟有些心虚。

余伟觉得自己纯洁得像首诗。

我说，“朝霞明确表示爱你接受你吗？”

余伟沉吟半晌说，“应该是默许了吧。”但愿爱情真的可以默许。“昨天下午朝霞还到自修室找我了呢。她明天就去实习了。我牵着她的手到了学校后面的小河边，她还很羞涩呢呵呵。我说说句肉麻的话给大哥听听，她只是笑着摆头……”

我听得浑身起栗，忙打断他：“朝霞走了，你怎么办？”

“我还能怎么办？我巴不得她早走呢。”余伟说，“她走了我也就静下心来了，不用老是猴急着见她，见了又傻子似的无话可说……”

“这辈子认定朝霞了？”

“哪能哪能。”余伟怅望着天空。“毕竟差别太大，况且她还是小孩子，还有家里怎么可能同意……”

“是呀，”我心中竟也陷入了一片渺茫，突然想抽烟。“游戏游戏罢，哪能太当真。”

“游戏游戏——我可真不想游戏。至少我不会对不起她。”

一阵风飕飕地吹过来，我们齐打了个寒噤。

夏初的夜晚有时也会很凉。

6

漫漫酷暑拥吻着暑假消失于夏末秋初。开学大吉的九月里，余伟有些惶惑。开始时还常接到朝霞的电话，虽说不出什么话却仍让余伟兴奋莫名，渐渐，稀少而至于全无了。朝霞又无固定电话。假期里余伟寻了个借口乘火车赶到了朝霞实习的酒店，不料她偏偏回家了，什么时候回来也不好说。想给她打个电话，拨完号又放下了。叹口气。天空飘起了微雨。返家的车上望着窗外斜织的雨幕，余伟感到分外的寂寞与荒凉。

国庆节过后，余伟终于耐不住，买了些礼物去看朝霞。他本来是侥幸地盼望朝霞会忍不住回来找他。

余伟兴致勃勃而去，失魂落魄而归。

“妈的！”余伟愤愤地吸了口闷烟。“倒了两路工交车，灰头土脸地找去，第一眼看到的是她和一群围她的臭小子调笑，还有个臭小子不怀好意地斜了我一眼，靠！揍不扁他才怪，要是在我的地盘上。”

“朝霞也不热情？”

“她倒还可以，给她刘德华的歌碟她还高兴得跳了起来……以前她偶尔提起过她喜欢刘德华的歌……毕竟只是个孩子。到了她宿舍，一个臭小子正在给她叠被子，他走开，朝霞又对我吞吞吐吐解释了一番……我不说什么了，我能说什么呢？……”

看着余伟愈来愈变形的脸，我忙说何必何必，早就说过别太投入，戏本来就不大嘛。

我本想多说些旁观者的话，顾及到他的脸色，没说。

余伟叹口气。“也是。可实在是憋屈得慌，!妈的实在是憋屈！”

7

朝霞的回校没有给余伟带来多大的快乐。对于余伟的约会或护送什么的，朝霞的对策是绝对的沉默。

秋天渐渐显示出它的特色来，校工每天都要请出去数车残枝败叶。

有些事情注定就要无缘无故开始无缘无故结束。

余伟与朝霞的最后一次面对面，有我和那个胖女孩作陪。朝霞是给胖女孩骗来的。西装笔挺的余伟喝得烂醉如泥，不住地抢我的酒杯，我的劝阻随时可能换来一只酒瓶子在我可爱的脑袋上绽放。“我爱她她凭什么不爱我！”余伟一遍遍含混地嚷着，接着吐得泪流满面。对面的朝霞低着头抿着嘴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我冒死把他拖出餐馆。一阵冷风刺过来，余伟突然挣脱我，狼嗥着狂奔起来。“我爱她她凭什么不爱我！”声音凄厉地回旋在夜空。一个小孩吓得扑到母亲怀里哇哇大哭。、

真是无理取闹。你爱她她凭什么就得爱你！我禁不住想对着他的鼻子这样嚷。我扑上去抓住他照他屁股狠狠踹了两脚。

半点转圜余地也让你个臭小子给吐干净嚷干净了！我把狗熊似的余伟撂到床上，看着他那张像愤怒的豹子一样扭曲着的脸，这样想。

8

“我找了个女朋友。”

一年后，在上海读研的余伟打电话给我。

“我拷！不错嘛！”

“上网时聊上的，聊来聊去竟是附近一所大学的。留了手机号，就来了一场短信恋，读大二，叫小超，”

“又是小妹妹，呵呵。”我调笑道。

余伟沉默了片刻。“后来小超寄来了张照片，挺晃眼的。她说这辈子就要定我了。我说我很丑还很穷。她说她不在乎还说就算你长得跟猪一样我也要定你了。我说怎么说总比猪还是要强一些的。”

我差点把喉咙吐出来。

“没想到大哥我还有这一手吧？”余伟得意地说，“前两天我还跟宿舍里的哥们说别看我闷闷瓷瓷的，那是给压抑厉害了，一旦爆发出来，呵，就是个恋爱高手。他们都连称那是那是。嘿，小超还告诉我说她把我发给她的短信都抄在日记本上天天晚上睡觉前念一段！那天我说想见见她，她不肯说怕见了面会丢失现有的感觉……我当即关了机，急得她连往我宿舍打了五次电话。没想到真是不如不见，和照片上的差远了。可既然来了……是吧……小超说她对我很满意……反正是也抱了也吻了。天黑后我要走她不让，紧紧抱住我说舍不得我……不管怎么说，被一个人死心塌地地爱着还真是幸福……”

余伟一顿。空气在话筒里沙沙的响。“红旗，九月份我回了一趟咱学校，在西大门遇见了一个人……你说是谁？”

“朝霞？”

“一个男的在给她开车门，我急忙扭头走开了。绝对是她。认不错……”

“好好对小超。多好的女孩。挺不容易的。”我打断他，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