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酒鬼，这是我22年来我对他的印象。我不是酒鬼，对酒没有什么兴趣，但爷爷却是一个酒桶，一日无酒的日子是没法活的。从遗传学的观点来看，哥哥和我都没有得到父亲从爷爷喝酒的基因。然而，世事难料，父亲年轻时也是一个酒盲，经常对他的父亲大骂跺脚：“酒桶！简单无药可救。”当然，这些都是从母亲口中知道的，因为从我懂事起，父亲就是一个酒鬼。

父亲喝的酒，都是自家酿造的黄酒。黄酒酿造的过程极为复杂，经历的时间也长，酿好以后最好还得藏在酒缸里放上一段时间。小时候，有一段时间哥哥和我会偷偷地掀开酒缸盖子，如今那种像蜂蜜一样的酒香留在记忆中。

父亲不喝啤酒，大概与他的身体有关。父亲已经53了，酒力已经大不如前，喝的酒是黄酒和县造酒厂出的“粱山牌”米酒。虽然父亲是个酒鬼，但酒量却不大。他通常喝酒，不是遇上非常高兴的事就是碰上麻烦事，因而通常可以看到父亲拿着碗，思考或凝着眉头。客家人喝酒有另外一种说法，叫吃酒，用大碗盛酒，那样喝起酒来才有味道。可惜不是古人豪爽一碗下肚，不失为一种遗憾。

酒，是家里不安宁的一根导火线。中学时，每次回家面对醉酒的父亲和母亲吵架，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这个时候，我就会对父亲莫名地动怒，对酒也产生怨怒。倘若没有酒，那么父亲就不会醉酒，就会少了许多吵架的机会，家里就会安宁不少，这也是高中以后我一直不愿回家的原因。

父亲喝酒有七八分醉意的时候，话匣子就会打开。我听得最多的，是有关他年轻时候的事。父亲因为祖辈家庭成分不纯是被批斗的对象，因为祖辈曾是乡村闻名的“赤脚医生”。那个时候，祖辈留下来的有用的药书都毁于一炬。父亲中学毕业后，被派到隔壁镇修建水库，后来应征入伍。至今他回忆军队生活，仍然神采飞扬，滔滔不绝讲起他们的班长、队友的故事。父亲把当年获得的奖状锁进一个小木箱，我曾经在二年前有机会看到父亲已经褪色的“二等功”奖状和失去光泽的徽章。

父亲退伍后，并没有像其他队友一样分配到镇里村进里做事，父亲说正要退伍的时候，恰好是越战，一拖再拖，等到他退伍，政策又变了。父亲没能赶上末班车，只好回家务农。在我看来，应该是我的出生，成为父亲人生中最大的转折点，也是他对酒感兴趣的原因。1984年，计划生育在中国的大地一片飘红，而作为共[chan*]党员的父亲，必须起模范带头作用。而此时，我在母亲的肚子里已经有好几个月，科技还没有发达到现在的今天，“人流”是不行的。结果是父亲被送进手术台。“男扎”一个多么可怕的字眼，如今已经成为历史的一个名词。生活的重压，家庭的困境，父亲的身体也大不如从前了，对生活对理想也没有了以前的雄心壮志，热情高涨。

父亲在我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酒喝得多了，住进了医院。那个时候，我们几个人都吓坏了，看着父亲口吐白沫，我们除了哭，别无他法。对于农村人来说，一个男人的倒下，意味着家庭的天空的倒下。经过这一场大病，花去了家里大部分的积蓄，还欠下一屁股的债。我的左手的一个伤疤就是在父亲住院的时候留下的。我至今还能够想象在我用自己的小手拿着柴刀剖柴时，柴刀将割开三厘米的口子，血一直流不停。

平时，如果有同学来家找我，父亲通常都会陪他们喝上几杯，然后就一个人自饮，看我们在划酒令。到了晚年，父亲身上少了戾气，却让我感慨万分。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没有杜康，黄酒是父亲喝得最多的。轻饮浅尝成了晚秋的风景，看他夹几口菜喝一口酒，或用花生米下酒，倒引起我无限地向往。

在家里，我很少喝酒，父亲对我也一直很严格，从他的角度举例说喝酒的坏处，但逢年过节，通常会洗一个杯子，鼓励我喝点酒。这个时候，父亲不会猜酒令，通常也只是我和母亲划拳助兴喝酒，一幅其乐融融的场面。今年春节，哥哥在广东打工没有回家，年夜饭一边喝酒一边接哥哥打回来的电话，从父亲感伤的表情，我的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倘若几年后，我也走出了这个大山，又会是怎么样的场面？

宁静的夜，想起上大学远行的时候，父亲在酒席上对我说：“出去了，要做一个老实人，当年我在泉州漳州闯荡的时候……”我知道父亲又要开始讲他当年的故事。然而，每一次听他讲起这些，心里的感悟都不会是一样的。

酒是越久越醇，越来越有味道。想起了酒，就让我记起了童年的许多往事，想起了父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