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过一些地方,也看过一些风景。
诗画里的意境大都物华已非。许多自然风光和人文遗产在城市化进程中惨遭破坏。而随着文明程度的提高,都市里追名逐利的现代人又开始对乡村趋之若鹜。媒体永远为潮流导航,民风纯朴,环境幽雅的水乡古镇,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在劫难逃。
1·周庄——梦里依稀似当年
二十年前,周庄还是个默默无闻、交通闭塞的小镇,一幅从古代淌出的小桥流水人家的景象。古画家吴冠中发现了它,并撰文称“周庄集中国水乡之美”。几年后,陈逸飞的一幅油画,让周庄蜚声海外。然后,三毛来了,抒情的泪水汇成了一座茶楼。余秋雨来了,故国感怀走进了文化苦旅。或许是名人效应,或许是历史进程,周庄开始热闹、喧嚣、骄横,古镇的厚重和水乡的灵气在金钱的狂潮中逐渐变得平庸。艺术家具象的唯美,文人宁静致远的诗情,过往成永远的故乡的回忆。
坐船去周庄显然不大可行,无论从经济上还是时间上。周庄实在是小,小的连眺望的眼神都被熙熙攘攘的游人的背影弹了回来。古镇白描因蠕动着黑压压的城市气息而斑斓、繁杂,当地人淡泊宁静的生活在过度开发的商业环境渗透下不可避免地沾染了铜臭味儿,连船娘那称不上清扬的歌声也是有偿劳动。周庄人的生活,不再是自己的生活,而是纷至沓来的沉重负荷下媚俗的迎合。
只有久坐其间,静下心来,以看三维立体图的方式透视市井喧嚣,江南水乡的旖旎风光才能显露一二。鳞次栉比的古居粉墙黛瓦,重脊高檐;狭窄迂回的街道曲折有序,深邃幽长;错落有致的水阁石桥古朴苍老,巧妙精致。静静的河水,摇晃的乌篷船,桥楼探出的酒旗,熏瓦间悬挂的大红灯笼,河埠廊坊,过街骑楼,砖雕,蠡窗……所有的景致如笔砚泼染出的水墨国画。
然而出神也是有限度的,总会有人影和吵闹将游离的思绪拉回簇拥的空间。有时,闪着密集的人群东走西串,希望能迷失在某个布满青苔的阴暗深邃的巷子,看寻常人家墙外杂乱青草,墙里茂林修竹,或许还有收音机里传来的咿咿呀呀的苏州评弹,和一个老人在藤椅上休憩的悠然尘外,可惜,每次都那么不合时宜地清醒着,怎么也迷失不得。
生命中无法触摸的空缺,只能由想象来填充。
历史上的周庄因江南首富沈万三的崛起而盛极一时,也因他的衰败而沉寂了几个世纪。周庄人从沈家的戏剧变迁中吸取了教训,开始低调做人,不问世事。这种转变体现在建筑上也是收敛的阴柔之美,尽显含而不露的处世哲学。七进五门楼的沈厅比起官邸来算不得气派,然而层层递进的布局和巧夺天工的设计不禁令人叹服沈家人杯中日月、袖里乾坤的功夫。沈万三的发迹值得现今的经济学家穷源溯流,据说“万三”是排行和户等的合称,依稀透露出当年的叱咤风云。如今这个名字已成了商标,在高度密集的店铺里,一只只上了色的蹄膀竞显沈家风采,堪称一景。
后人都说沈万三锦衣日行,太过招摇,或者说他想通过财势依附官场,寻求荫护。可我丝毫不怀疑他的大手笔散财举措包含了一定的真心。一个白手起家可以呼风唤雨、富可敌国的成功商人,对同样揭竿而起颠覆了元蒙政权、夺回大汉江山的布衣领袖,一定有一种相惜相敬的情感支撑。无论出资修筑长城,还是百万白银犒军,比之当今的实业家拔出九牛一毛还要大造声势的逐利,不知要高尚多少,真诚多少。只可惜他遇上的是朱元璋,一代巨商的传奇人生也就随着充军的艰苦路程而完结在烟瘴之地的异乡。
四面环水的周庄似一朵睡莲,在突然而至的人声鼎沸中睁开惺忪的双眼,而淀山湖那端大观园的凄清,也着实令人长叹。声名鹊起的直接作用就是一涨再涨的票价一路狂飚,小小的周庄占地面积仅0·4平方公里,每年竞能创下6亿元的旅游收入,不能不说是一个惊人的数字。而这惊人的数字背后,有着怎样惊人的侵蚀和破坏,来来往往寻清觅静的过客,卸下城市的浮华和文明的原罪之后,还有谁会在意呢?或许我们不该责怪它浸染了浓厚的商业气息,无论低眉顺眼,还是张扬跋扈,都是人类面孔的折射,而它们,又能说什么呢?
素有“古城卫士”之称的同济大学阮仪三教授当年以死相争也未能阻止一条宽阔的公路直抵周庄大门,有路毕竟是好的,那是一种平坦和通达。至于将历史和文化当作快餐来消费的,并不是路,而是走在路上的形形色色的人们。
2·西递——庭院深深深几许
西递地处古徽州六县中的黟县,是以宗族为纽带的胡姓聚居地。整个村落的选址、布局和建筑形态,都以《周易》风水理论为指导。小村四面环山,清流穿户,明清时期徽派建筑群依山就水,巧妙地与自然风光融为一体。变化灵活的村落空间,朴素淡雅的建筑色调,即是智慧的结晶,又是审美的体现。湛蓝的天空下,十里苍翠入眼,金黄的油菜花热烈又霸道地绵延,步步入景,景景堪画。
然而一个自然的村落也要凭门票出入,始终是令人不快的。走进古徽州,桃花源里人家的田园风光带给人的恬淡逐渐退去,极具地方特色的浓郁的风俗文化扑面而来。只是徽商时代的繁华已落尽,满目斑驳颓废的印痕刻画出历史的沧桑。伴着脚步的深入,心境也随之起伏,莫名的压抑沉在心底。
曾经对拙劣的仿建深恶痛绝,而在以民居、牌坊、宗祠为三绝的原汁原味儿的徽州古建筑面前,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重。气势雄伟的宗祠,借助深邃、高大和宽阔的比例关系,将肃穆和庄严的凝重逐渐放大。拔地而起的贞节牌坊下,转眼凋零的青春映衬着始终如一的自然山水,声声哀怨凄迷的叹息经久不息。
在新安理学支配下,纲常伦理的封建道德观似一道枷锁,将无数男人女人的青春和幸福禁锢在恢宏的祠堂和巍峨的牌坊上。为了那谁也说不清道不明只管敬仰膜拜的荣耀和贞节,一代又一代的西递男人在十三、四岁的年纪就离乡背井,求取功名,积累财富,尝遍漂泊和创业的艰辛;一代又一代的西递女人在短暂的恩爱之后,在深宅大院里开始了漫长的守候,白天枯坐溪畔池边看鸳鸯戏水,夜晚重脊飞檐下看残月凄凉。跌宕起伏的马头墙,曲栏低回的“美人靠”,作为徽派建筑最简单的构成元素,极具韵律感的艺术美。然而这雅致香艳的名字背后,掩藏着多少孤清和渴望,多少煎熬与牺牲,仅凭后人的揣测已难知其详。情爱的缺失和切肤的孤寂迅速吞噬着她们如水的容颜,无尽的辛酸和痛苦在深深的庭院里延绵不尽。
高官显位、巨贾豪商后的西递人最终衣锦还乡,带着银两撞击的清脆声响,造屋建祠,修桥筑路,兴学办教,将家乡建设的有模有样。富丽堂皇的宅院,精巧别致的花园,匠心独运的门框、漏窗,美轮美奂的砖雕、石雕、木雕装饰,绮丽炫目的彩绘、璧画,即体现了主人不俗的品味和独特的审美,也展现了古代建筑艺术的精华,将中国的民居建筑艺术推向了极致。
受朱熹“穷理之要,必在读书”思想的熏陶,西递形成了崇儒重教的风气。文风昌盛的西递一砖一瓦,一雕一刻之间都弥漫着醇浓的文化气息。
头上无顶、腰包空瘪的人是羞于还乡的,叶落他乡的凄凉传递给守在家乡的女人,化成了翘首的绝望。
如今,还有谁,能为谁,拼搏一世。还有谁,能为谁,苦守一生。
盛名之下其实难符。
经现代文明开发的地方,抹不掉污染的痕迹。一些守着祖业的寻常人家,很难保持祖辈的风雅,在深宅大院里坚守着这块文化净土。村民们开始在自家门口热情地招揽游人,书香门第的传人也在兜售一些假古董。宗祠牌坊经太多人指指点点、拍照取景,以及导游喇叭扩音的解说,肃穆的气象冲淡了许多。
绕开景点集中的地方,静心观看散落在河边弯巷里不起眼的旧宅残院,和那些隐逸在喧嚣之外艰难生存的人们,又是那么的落寞。
呆滞,写在脸上。许是厌了,倦了。
这厌倦,竟也那么的落寞。落寞的死气。沉沉。
那一刻,我忽然矛盾了。固守,还是改变?怎样才是他们想要的?
走出村落,又见豁然开朗的明亮。这仅是,一线之间的距离。
门里,门外,是迥然不同的世界。
今天的西递,完好地保存着厚重浩渺的历史,保存着广博深髓的文化,以史诗的优美和真实将风雨中飘散的一切还原给你看。而她,始终抱残守缺,如那条深邃的巷子尽头独坐门前的老妪,无语地守候在那里,似在守候一个久别的归人。
3·乌镇——也无风雨也无晴
在游览了皖南、华东一带大大小小十几个水乡古镇之后,乌镇之行,终带着几分决绝的色彩。
不知该用什么词汇形容乌镇,幽暗,还是浑浊,都是那种灰色的调子。天,灰蒙蒙的。水,灰蒙蒙的。巷子,灰蒙蒙的。高墙,灰蒙蒙的。店铺,灰蒙蒙的。心,也灰蒙蒙的。
无须撑起油纸伞,于暮霭中渐渐回复寂静的小镇里,探寻那悠长的好像没有尽头的老巷,鞋底儿叩击青石板的沉沉声响,已经令人奢靡地忧伤。
还未被熙来攘往的游客喧腾的清晨。氤氲的晨雾,袅袅的炊烟,两岸枕河人家淡淡浮现。宁静,安详,家的感觉。想一睹古镇的清幽,唯有一朝一夕,晨昏间。
一切都是老旧的,老旧的从远古走来的石板路,老旧的斑驳的门户,老旧的图案模糊的石桥,老旧的古帮岸、水阁、廊棚。一切都是朴素的,朴素的没有色彩。一切都是单纯的,返璞归真的美丽。
“午夜梦回,可以听得橹声欸乃,飘然而过。”
飘然而过的,只是一个孤寂的游魂,和经年之后依然浓郁的乡愁。
乌镇比周庄淳朴、自然,比西递柔和、无为,无须厚重肃穆的历史的倾诉,无须乡儒学究的吟哦,它已经具备一切了。而它,始终淡淡地悠悠地划着时间的刻度,宠辱不惊,超然物外。
城市的洪流翻滚,焦灼,顷刻间湮没了清风的低吟。头顶的旗子和脚下的旅游鞋交错着,脖子上的相机闪着光,将白昼的小镇晃动的摇摇摆摆。
码头废弃了。
河道上船只仍热闹地穿梭着,摇橹声撩拨着游人的雅兴,想在乌篷船里看到一个披着红盖头的新嫁娘已是不可能。小船的意义在今天也仅限于道具。
过去,小镇只通舟楫,有过繁华富庶,也得以战乱中保全。如今,铁路公路四通八达,在空间里足可以坐地日行八万里。
只是,还有没有那么多风景值得观看?
手工作坊里必定人头攒动,一幅幅蓝印花布在高高的架子上飘荡,散发着江南特有的乡土气息。矛盾故居早已人满为患,而先生留下的足音,又是那么的寂寥。昭明太子的读书声无法穿越历史的时空,唐朝的银杏却仍然葱茏。老树下,一个战死沙场的英魂为小镇平添了一份激烈。三白酒、杭白菊、姑嫂饼,总要带上一点儿,不为别的,只为那香气里的浓酽、清淡和隽永。
不去顾及身边的喧嚣,不去介怀人工规划的痕迹,仍能体味一种丝丝入扣的情绪,这是乌镇给外来人的。四面八方蜂拥而至的城市的浊流,却用一种近乎窥探的眼光,瞻仰并吮吸着小镇的朴实、平静。傍水阁楼上撑竿支起的花窗里里悠然品茗的老人,传统作坊里织布纺纱的村妇,都被瞻仰着,窥视着,曝光着。他们并不介意,依然稳稳当当,慢慢悠悠。只有他们才有的怡然,也只有乌镇才有的从容。任闯入者马不停蹄地扬起红尘,他们依然养花逗鸟,捧着茶壶渔舟唱晚。
除了夏天城市的街头,人多的地方没有风景。老人在自家门口窗下坐着,也成了风景。是的,可以在门口坐着,也是一种惬意。在城市长大的人没有门口可坐。
古镇千年。年华似水。
依然在小镇生活着的,是老迈的人群。守家护院的,听曲看戏的,摇橹撑船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都是老迈的。年轻一代厌倦了那种平淡,阴暗,潮湿,厌倦了深巷、窄桥、腐木破瓦,他们早已进军到广厦高楼,明亮繁华的都市了。
梦在心里。而心,在天涯。
如果说如周庄一样的许多地方,恬静安然的生活状态和人文润泽下的别样风情已成为商品,自己已懂得粉饰和推销了,乌镇的意义又在于什么呢?
是蒸馏出纯净,还是治标的草药?
河水波光潋滟,辉映着老迈一群脸上的皱纹。
我知道自己无论怎样有声有色的活着,都掩不住骨子里的荒凉。
我甚至害怕它不再斑驳,一派光鲜。
当我开始回味和怀念,回味那种幽暗剥落,怀念那份随意从容,我忽然意识到,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
那,并不是白发暮年的衰老,而是一种事物行将消逝,而,终还存在着的挣扎和回眸。
闭上眼,不再去想。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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