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生活非常单调,每天奔走于阁楼与学校之间,短短两公里路程,连接了我的白天与黑夜,再无旁的路走,也无需别的路走。潜心于学业,倒也不会为身外之事烦心。只是更深人静时会寂寞,会想起某些人或某些事,回忆过往之间,一幕幕离合悲欢生动地上演。人世间勾心斗角的蠢事不会在心灵的重读中涌现,所以回忆是温暖的,甚至从眼中涌出泪来,悲伤有时也暖心。
我爱坐在窗前的写字桌前朝窗外望,或蓝或灰的天空里映着对街的屋檐,屋顶上常停着几只鸽子,看不出贵贱来,却总能见它们展翅凌空,翩然而起,和谐而从容。
八
这年的寒假,安打了父亲。那晚,父亲回来很迟,我们一直等。父亲推门而入时,步履蹒跚,满嘴酒气。母亲慌忙上前扶住欲倒的父亲,还骂了他几句,父亲竟伸手抽了母亲一耳光,我怔在原地,母亲委屈地哭起来,安冲上去一把将父亲推倒在地。父亲确实老了,从前还追得弟弟满世界跑,现在竟被弟弟推倒,哽咽无语。我拉开弟弟,扶父亲到卧室的床上躺下。那顿饭,一桌子菜,我吃不出任何味道。
新年刚过,寒假还没完,弟就急着收拾行李回校,母亲怎么也没留住。我也只好随倔强的弟弟一起走,弟指明不要父亲送行,可我在汽车启动时,看见马路对面坐在出租车里的父亲正焦急地朝这边张望,眼泪唰地夺眶而出。怕弟弟看见,赶紧抹掉,弟还以为我眼里进了沙子。
九
就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父亲去世了。医生说死于心脑血管疾病,外加酗酒,用救护车送进医院时,已经无救。我和弟匆匆回家,家里已坐满了亲朋 ,临时搭建的灵堂,新家挂满了白绫。自始至终,安一脸木然。我始终在母亲左右,看着她心力交瘁,流干泪水的双眼空洞无神,我心如刀割。她总是会忽然紧紧抓住我的手臂,仿佛随时都会站立不起。父亲遗体火化后,安第一次听母亲哭着讲述了父亲从不让提起的入狱的真相,父亲贪污挪用公款是为医治安的肝病。弟的病需要一笔当时对我们来说非常可观的医疗开支,那年安才四岁,父亲借职权之便挪用公款为弟治好了病,后无力偿还,报了假帐,几年后赶上经济严打,被重判入狱。安木然的脸一瞬间发生许多细微的变化,他忽然跪在父亲的灵前嚎啕大哭,似乎要把所有的愧疚在撕心裂肺的哭声中彻底释放,母亲和我合力拉安都无济于事,索性陪他一起哭。在那一刻,我们都变得无比脆弱。
安刹那间明白了自己推倒父亲时那委屈的眼神中的深意,也理解了父亲因为母亲的背叛而酗酒的个中滋味。而此刻,安除了哭,真找不到任何弥补的办法。父亲的骤然离世让安在一夜之间成长起来。竖日清晨,安把我从温暖的床上拖起来跑步,他领着我朝父亲葬的公墓方向跑,大约十二公里,他发疯一样狂奔,泪水和汗水在他脸颊上风干后再流,如同不会干涸的泉眼,里面全是愧疚和悔恨。
当安跪在父亲墓前,我的肺仿佛破了个大洞,呼吸成了最大的负担。我弯着腰,扶着一旁的栏杆,盯着满脸泪水的安,打心底疼惜。头发灰白的父亲似乎在某个我们无法感知的空间朝我们微笑,我分明觉察到这种目光,于是拍着安的肩膀,“父亲没有怪你,他刚才对我们笑呢!”安茫然地看看我,再看看四围,又看看墓碑上父亲的相片上微笑淡定的表情,然后纵声痛哭,初春的朝霞格外温暖,熔化了一切悲伤遗憾悔恨与眷恋。
十
母亲接手父亲的生意不到半年,就因为当地几家服装厂的倒闭而使父亲苦心建立的局面毁于一旦。我和安的学费与生活费忽然间没有着落,先前由于父亲的脾气得罪了不少亲戚,再去借已然不可能。
我瞒着母亲退了学,生存的巨大压力像一张大网从头顶直罩下来,避无可避。
在那个宜人的秋天,一个总是穿着一件高领风衣,手腕上有个清晰的刺青的男孩成为我们的朋友。他姓王,单名一个凡字,留着过肩的长发,只有一个下岗的母亲,原本纺织厂的工人,靠自己的执着考上了安就读的美院的成教系。也许因为共同的际遇,我们一见如故。
王凡眼神狂野,性格却温和。有的人,见了很多回也不大记得;有的人见一次就印象深刻。王凡属于后者。贫寒的家境逼他不得不靠自己挣学费。街头画像是他唯一的经济来源。他习惯了这种替人画像的生活,也早已没了写生的激情,木然地看着求画的人,仿佛看着一尊雕塑。武汉所有繁华的街口,都留有他背着帆布画架逗留的身影。其实,王凡并没有太多的绘画天赋,只是喜爱而已,可这已经足够成为一个人选择一种理想的理由。
他常带我们去看邻校开得缤纷灿烂的樱花。一树树的璀璨,像极了天边粉白的流云。花期短促的樱花留给我们过眼难忘的怀念。很多学生说大学的爱情极像樱花,总来得缤纷热烈,只可惜太过短暂。天长地久的爱情不过一个传说而已。所以这个城市的大学情侣都爱樱花,开得超凡脱俗,落得绮丽缠绵。
十一
王凡的朋友王征也顺理成章地成为我们的朋友。王征个子不高,却有着惊人的爆发力,他头发自然卷曲,常戴一顶灰色的渔夫帽,将帽檐拉得很低,步履自由散漫,在公共场合,常常出人意料地大笑。或许对生活过于绝望,一点小事都可以令他狂笑不止,如同远古的侠客,奔放不羁。他俩合租在我和安的隔壁。
凡画像的收入也算不错,除开学费和生活的开支还略有节余。安也常常一道去,每晚从武昌乘车到汉口,第二天又乘车回来。开得飞快的武汉公车对他们来讲是最好的休息场所,一觉醒来就到了武昌,好象昨晚根本没有出去过一样。总是熬得两眼通红,隔天长睡不醒。我也开始学习素描,拿一只铅笔在洁白的素描纸上临摹别人的作品。我白天在一家小广告公司做文案策划,晚上就在纸上勾画那些骨骼血肉。我喜爱用手触摸素描纸的质感,甚至喜欢削各种规格的铅笔。那是一种快乐。
凡和征嗜酒,常常拉我和安出去吃武汉的锅仔,要上一箱啤酒,抱着瓶子对吹,直到一方趴下方止。我与安不胜酒力,就只有扮演扶他俩回家的角色。不过,即使喝得烂醉,轮到结帐,王凡会忽然从桌子上弹起来,大吼一声,“我付。”说完就阔绰地从风衣口袋里拿出一把纸币,“够不够?”
凡在江汉路的大排挡画像时,结识了一位愿意收藏有才华的年轻学生画的油画的朋友。王凡如获至宝,千恩万谢,要了名片就收拾画夹回了“小香港”。当他近乎语无伦次地把这番奇遇告诉安时,安却意外地回绝,“饭都吃不起,哪有那么多钱买油画颜料?”我也清楚,自己那点微薄的薪水还不够维持日常的开支,弟弟的学费还在犯愁呢!哪有结余购买昂贵的油画颜料?可王凡拍拍胸脯,“小问题,我来想办法,你只管画。分我一份就成。”
从此,阁楼里就充斥着油画颜料的气味,满地都是挤瘪了的颜料壳。安开始了他第一张油画创作。
我们四个人开始形成一种兄弟般珍贵的情感,生活也有了转机。安的油画越买越好,创作越来越苦。
本文已被编辑[文清]于2005-8-23 13:50:08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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