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一种是什么感觉，忽然使我想起一个人来，便生出为她写点什么的想法，不为别的，只是为我们相识一场，为了她短暂而又苦命的一生。

时间还得的回到七十年代初，那时正值寒冬腊月，从里传出一条新闻：“老鲜要娶亲了。”说是老鲜，其实他并不老，只有三十一岁。然而，在农村三十多岁还娶不上媳妇，就会被人当作闲话经常谈论。腊月初八，是老鲜成亲的日子，这一天，村子里好不热闹，全村老少像等着看戏一样，聚集在老鲜家的房前屋后。老鲜的新娘子终于娶回来了。新娘子看上去很老实，中等个儿，不算太白的皮肤，弯弯的眉下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大家都说老鲜有福气，三十多岁还能娶上这么个漂亮媳妇。新娘子紧紧依偎在伴娘身边，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我在猜测，是新娘子不愿意，还是为了其他……

就这样，从腊月初八这天起，老鲜的新娘子就成了我们村的一员了。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我总爱去找她玩，时间长了，我们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按说老鲜是我的远方表亲，我应该喊新娘子表嫂，可她说这样太别扭，让我喊她金玲，出于礼貌，她长我几岁，我就叫她金姐。

从此后，我和金玲姐一起下地干活，一起去拾柴，一块去打猪草，深夜，老鲜外出，我就去给金玲姐做伴。

有一日，老鲜又外出，金玲姐叫我去给她做伴。这一夜，我们说了很多很多的话，鸡叫时，我们还没有睡。金玲姐给我讲了她的身世。好可怜的金玲姐，在她九岁那年，父亲不幸因车祸身亡，母亲受到强烈刺激，精神便有些失常了，整天疯疯癫癫，金玲姐无法再继续上学，小小年纪便承担起繁重的家务和照顾母亲的义务。第二年，母亲终因治疗不利，食宿不正常，也随父亲而去。在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情况下，金玲姐被本家的四叔收留了。

四叔家四个孩子，生活也不算富裕。四叔四婶下地干活，金玲姐就在家里洗衣做饭，同时还要照看几个小堂弟、堂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这样，八九年过去了，金玲姐已经到了婚嫁的年龄，提亲的人好多，也许是四叔四婶考虑到老鲜年龄比较大些，人也比较老实，就给金玲姐订了这门亲事，对金玲姐这个从小就柔弱，又寄人篱下，根本谈不上自己做主，况且四叔四婶也是为自己好，金玲姐对此也就别无挑剔了。

可这不幸的人总是不幸，从小失去母爱的金玲姐，原指望嫁人后能有个疼爱她的婆婆，也算是对她从小失去母爱的一种补偿，可又偏偏遇上个表面看上去还算温和，内心却十分狠毒的女人。老鲜老实，又是全村出了名的大孝子，虽然对母亲的有些做法看不惯，但还是对母亲百依百顺，日子久了，偶尔也对母亲发几句牢骚，遭到母亲的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七十年代初，不算是粮食短缺的年代，尤其是我们河套地区的农村，几乎没听说谁家缺粮短顿，虽说不是顿顿吃白面，但也不是天天吃杂粮。金玲姐怀孕了，对饮食也有些挑剔了，总想吃一些可口的饭菜，这也是人之常情，可金玲姐的婆婆却冷言冷语，说什么“不干重活，吃饱就不错了。”金玲姐感到身子一天天沉重，又是躺在炕上不想起来，婆婆就说：“哪个女人不怀孩子，那么娇气，分明是不想下地干活。”为了避免婆婆的更多责骂，金玲姐只好硬撑着。金玲姐一天天憔悴了，过度的劳累和营养不良，孩子早产了。一个雪天，金玲姐的孩子出世了，由于孩子先天不足，廋得皮包骨头，像个小猫，再加上奶水不够、护理不周引起孩子伤风感冒

这个出生的小生命，在他还没有看清她苦命母亲的面目，短短几日，就匆匆离开了人世，这对金玲姐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在月子里夭折个孩子，本来是常事，可金玲姐的婆婆却说什么“金玲姐是克星，是祸根”,硬是把孩子的死强加于金玲姐的身上。

孩子的死本来已给金玲姐的打击就够大的，再加上婆婆整天的责骂，金玲姐精神有些失常了，还没有满月，金玲姐就出门了，她天天坐在村子的进口边，嘴里年念念有词，糊里糊涂地说什么：“孩子好好的，为什么要把扔到井里去”·不管刮风下雪，金玲姐整天像泥塑一样，一动不动地坐在井口边。晚上，老鲜硬把她拉到家里，人们照旧在井口边会见到金玲姐。终有一日，我不忍心再看下去，好不容易把金玲姐拉回到我们家里，给她洗了个脸，梳理好头发，妈妈给她做了一碗热乎乎的面条，金玲姐吃着面条，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她哭了，哭得那么伤心。看着眼前的金玲姐，使我又一次想起了两年前金玲姐刚到老鲜家那会儿，短短两年，金玲姐怎么变成这个样子，我暗暗地恨起了金玲姐的丈夫，我的表哥，他哪里还是个男子汉，为了个“孝’字，连自己的妻子也保护不了，唉，我真为金玲姐的遭遇而伤怀，同时也为表哥的愚昧而愤慨，这又有什么用呢？我只能常常去找金玲姐，陪她坐坐说说话，安慰她一下，这样的日子过了不久就遭到了姑妈、金玲姐婆婆的奚落：“这么大的姑娘不回家帮你妈干点活，学点针线活，整天就知道玩。”我只能就此作罢，以后也就很少去找金玲姐了。

又是一个冬天，金玲姐的第二个孩子出世了，也许是因前一个孩子的夭折，给鲜家多少有点震动，孩子刚出生三天，金玲姐的婆婆就把孩子抱到她的屋里，给孩子喂羊奶，金玲姐很少见到孩子。对于一个精神已经崩溃的女人，孩子也许会给她带来一点安慰，可狠心的婆婆连金玲姐作为母亲的这一点权力也给剥夺了。金玲姐的病更重了，已经到了大小便失禁的地步，整天在外疯跑。婆婆为避人耳目，把金玲姐锁在房子里，金玲姐大哭大叫，那声音真是凄惨悲切。这一次，人们说她彻底疯了。

后来，我从内蒙古来到金川，只能偶尔从妹妹的来信中得知金玲姐的一些情况，说她越来越疯了。待我探家之日，金玲姐已经去世好久了。听母亲讲，人们只知道她的疯病越来越重，却不知道她多少日水米未进，金玲姐真正是哪一日哪一个时辰死的，谁也说不清，直至有一天，人们听不到鲜家的哭叫声，才知道金玲姐死了。丧事办得很冷清，只有金玲姐的女儿一个孝子，也没有什么吹鼓手，金玲姐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去了。听了母亲的诉说，我欲哭无泪。我去拜祭了金玲姐，在金玲姐的坟前说了许多许多，母亲以为我生病了，又给我吃药，又用热毛巾敷在我头上，我昏昏沉沉了一天一夜，想起了以前许多事。在七十年代，我们这个并不算落后的农村，为什么无人过问鲜家之事，让一个好端端的人就这样给折磨死了。我在想，即便金玲姐是个真正的疯子，也不应该如此对待她。母亲说：“金玲姐死了好，至少再不用挨打受饿了。”

我默默地为在九泉之下的金玲姐祝福，祝愿她在另一个世界快乐、幸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