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很年轻,说一个人看起来很年轻,就证明她正走向衰老,一双看不见底的眼睛,密密匝匝的眼睫毛低垂着,帘子一样遮住了眼睛,象阻止人走进她的视线。
女人住在十一楼,她常常爬到飘窗上坐着,看着楼下的街道,街道是水泥板,如果从这跳下去,应该是死定了吧?她从报上看过:如果底下是泥土,可能不死,如果是坚硬的水泥板,且头往下,那肯定死定的。从白天到黑夜,她常常这样地坐着,蜷缩着靠着墙,看着阳光一点点地褪去,夜色渐渐地浓了,灯亮了起来,象黑夜的眼睛,女人这时总感觉自己的眼睛变成了蓝色,幽蓝幽蓝的,象家乡邻居的小猫,也是幽蓝幽蓝的眼睛,它总在夜晚窜出邻居的后窗,然后跳到女人(当时还是小女孩)的床上,坐在她的腿上,呆呆地望着她,间或用舌头舔舔她的手。女人总觉得它是谁的灵魂的载体,难道是奶奶,那个因爱而死的女人。
女人白天要上班,转两趟车,听着田震的上吊歌,女人的丈夫说:田震的歌听了想上吊,是那么的压抑,歇斯底里地呐喊。可女人就是喜欢,它触及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在幽黑的仓库里,没事干的时候,女人在那里写东西,发呆,做白日梦。偶尔会有保安探个头进来,总吓了她一跳,这段日子,她的生活里有了一个情人,那男人偶尔会进来与她幽会,拉着她的手说:“你偷了我的心。”然后深情地拥抱,嘴唇寻找着嘴唇,舌头绕着舌头,缠绵在一起,女人总觉得男人的吻很湿,象家乡的小猫。有一次,男人按捺不住,撕开她的衣服,弹出她鲜美的肉体,想在这里把两人都揉碎,然后和着水,再塑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女人坚决不肯。之后,男人不再来了,女人总在等,日复一日,总想不明白:为什么两个人相爱,一定要肉体缠绵在一起,精神上缠绵在一起不行吗?男人就是兽性。她打电话给他,他不接,她一下子给激怒了,狂打几百次,那边干脆关机了。女人的眼睛渐渐地变成了蓝色,在幽黑的仓库里,特别地亮,如果形容成坟地上的鬼火,那也太吓人了。
终于有一天,男人又来了,女人看了他一眼,一字一顿地说:你怎么回事?男人低着头:“我怕……你太疯狂了……简直有些变态……旁人……·旁人一眼便看出我们的关系。”男人断断续续地说着,象梁上的灰坠子,一点点地坠下来。女人只觉得自己的心一点点地往下掉,终于“啪啦”掉在地上,男人的脚踩在上面,心“哎呀”地叫着,之后碎了,化为一滩血水。女人不禁泪流了一脸,她也不去擦它,任它干了,脸便有了紧绷的感觉,硬生生地绷出几条皱纹。女人寂寂地立着,如同一朵玫瑰花,寂寂地开放,又寂寂地枯萎,没由来的一阵狂风,把花瓣吹得七零八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头,突兀而孤零地立在那里。
女人开始失眠,每晚都在丈夫熟睡之时,爬上飘窗,望着夜色中的灯光,她烦躁不安。男人身影,一个,两个,三个,密密麻麻地如蚂蚁般挤进她的大脑,你挤我,我挤你,女人的头膨胀得象个大布袋,快裂了,她狠狠地甩头,想甩掉那些身影。很快地,她意识到自己又得了焦虑症,那很可能是家族的遗传病,女人的奶奶得过,父亲,母亲,姑姑都得过,女人在高三那年也得过。
那体育老师好可怕,那眼睛露着凶光,象刺刀上闪着的寒光,恶狠狠地对她说:“你不考长跑,以后就没得补考。”小女孩没办法,她正来着月经,身下汩汩地流着鲜血,那一学期,她体育不及格,她总想着这件事,那体育老师不让她毕业,拿来蛇咬她,追着她,她跑呀跑,在迷宫一样的小巷里弯过来又弯过去,终于没路了,四面都是墙,她靠在墙上,惊恐地望着眼前的野兽,心猛烈地跳动,终于弹出胸膛,昏了过去......女人的父亲对人讲:“她待人接物又很正常,就是痛苦得不讲话。”她退学了,在家里,蜷缩着,天天与猫为伴,吃了就坐,等待睡眠的到来。
女人明白得太晚,焦虑症已缠上她,这挥之不去的阴魂在离开她几年后又缠住了她,她不能做亏心事,象婚外恋这东西,她脆弱的心理根本承受不了。女人还上班,勉强支持住,还经常见到男人,心很痛,痛得都快站不住,要晕过去似的,她不敢主动跟他讲话,怕又留给她一个冷漠的背影。
这天晚上,女人买了一瓶红酒跟雪碧,红酒加雪碧,最佳拍挡,她喝了一杯又一杯,她打算跟丈夫坦白,怎么坦白?她想了好几种方式,a:跪在他面前,声泪俱下地求他原谅,拯救自己,然后两个人一起跟男人好好谈一次,或许能摆脱掉焦虑,b:哭着诉说自己又得了焦虑症,然后辞工,回家相夫教子。c:什么也不说,写遗嘱吧。丈夫很晚才回来,一身的疲惫,澡都没洗便睡着了,她看着熟睡中的他,仍一脸的倦容,每一条皱纹都写满了沧桑,她不忍伤到他。
这天晚上,她又梦到她的奶奶,那个不堪忍受思念之苦的女人,她被大红花轿抬了进来,红红的新嫁衣,红红的腮红,红红的稚嫩的青春。长辈们笑着,惨淡地笑着,新娘子半闭着眼睛,象黎明前末复活的尸首,炮竹“噼噼啪啪”地响着,空气中弥漫着灰色的烟,二叔公抱来一只公鸡,“咯咯咯”挣扎着叫着,她与这只公鸡拜堂成了亲。从此与婆婆母女般生活在一起,一起干农活,一起等待飘洋在外的男人归来,日子在每晚数豆子中慢慢流逝,十年后,男人回来了,惊喜地发现自己的妻子是如此的娇美动人,女人发现冥冥中指定是她的男人是如此地伟岸,柔情蜜意熊熊燃烧着,之后化为灰烬,男人又回南洋了,思念象大蟒蛇吞噬着她的心,她无法逃离。那天的清晨,她的婆婆推开房门,看见媳妇穿着那件花团簇绵的衣裳,梳着别致的发髻,打着腮红,美丽绝伦地吊死在梁上。
第二天早晨,女人的丈夫醒来,不见了女人,四下寻找,不见,突然听到楼下人声鼎沸,探个头去看,一群人围住树上的一个女人,那女人分明是自己的妻子,他急奔下去,找了架梯子,把女人弄了下来,女人笑吟吟地说:“昨晚梦游,竟从窗口跳下”,丈夫点了一下她的鼻子说:“你呀,还是那样神经兮兮,好在没事。”
这天天空很明朗,女人打开窗帘时发现有缕缕阳光照在丈夫的脸上,“我们去逛街吧。”女人挽着丈夫的手,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路过一家美容院,丈夫突然说;“你的眼睫毛那么密,把它电翘起来,肯定很好看。”女人真把眼睫毛电了,照了照镜子,突然发现自己的眼珠子原是栗色的,而眼睫毛是蓝色的。“我看见我自己啦,在你的眼珠子里面。”丈夫惊讶地叫着,女人惊讶的是自己的眼珠原是栗色的。女人挽着丈夫的手臂,小鸟依人似的,没由来的一阵狂风,把女人的眼睫毛吹掉了,又卷上半空,没了踪影,丈夫说:“这夏天的台风真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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