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落下凉凉的雨。
雨的簌簌而落中,窗外樱树无言坠下瓣瓣樱花,清雨沿叶面缓缓滑下时,我在黑暗中睁开眼睛,虽然明白就是永远遗忘,就是重新用力重锉已经木然失去感念的心灵,可是除了会在无人看见的地方用不流泪的方式再次哭泣,灯火繁华间,我想:谁还会记得长街尽头落寞的一个背影?写字台边的明暗交错中,那个小小的灰白色朴素的方形瓶子,依然如吴嫣生前一般,默默垂下眼眸,淡淡映着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微光。在静得仿佛雪崩都无法惊醒的春日之夜里,我再一次心怀悲怆。我想我怎么能理解那鲜泽润嫩的青春肉体,那如丝绸般的黑色长发,那双深得如神秘泉一般的澈净双眸,竟然会被那小小冰凉而毫无生气的灰白色瓶子所禁锢!?无论把它多么长久的用体温温润着,可是只要一离开,它便会以悲伤无比的快速失去所有温度,即使我无数次的温暖它,它最终却会依旧冰冷的凝视我,在无声飘浮的飞雨中……
我想,在陈老师家中第一次遇见吴嫣,在院内绿色葡萄架下的清凉阳光间,隔着玻璃木门无声的看进去,看她整整齐齐的长发,看毫不起眼的湿润泥土在她柔腻的手指动作中缓缓变成别致的圆口陶罐时,确实有一种柔软的力量传来。美院满头花白的陈教授在屋内看着我不禁笑出声来时,我才发现,让如水影般晃动的灿烂阳光飘拂在身上恐怕已经太久了……第一次,吴嫣静静抬起头来,淡淡看了我一眼……
“他是严彻。”后来陈老师介绍我说:“相素广告公司的企划,在省内广告大赛可是有过一鸣惊人的作品,是我的小忘年交。”
“吴嫣。”他也笑着向我介绍说:“我的得意门生,或者会成为令人意料不到的优秀画师。”
吴嫣漠不关心的看了我一眼。
我点了点头。我想我明白吴嫣的莫名其妙。六十多岁以为人严谨刻板著称的陈教授怎么会突然冒出来一个二十多岁、打着印满金色萨克斯领带的朋友?而且还颇得意的拉着我的手逐一介绍?我微微笑笑向他们打过招呼后,也悄悄又将目光移回吴嫣身上……
说起与陈老师的相识,却起因于去年秋季时我去一家地下商场里买cd随身听,在试音时,店员正取出一张贝多芬的cd准备试放,也被我摇头拒绝。
“为什么?”店员莫名其妙的问。
“贝多芬我不听的。”我解释。
“太吵。”那会儿身后忽然有人补充说。
我莫名其妙回过头去,身后站着的,便是一个和和蔼蔼头发花白的陌生老人。愣了两秒钟后,我下意识同意道:“是啊,太吵。”
店员不以为然的耸了耸肩转身将贝多芬收起,为我播放了安德鲁韦伯的情歌精选和瓦格纳“飘泊的荷兰人”,其间那老人一直专心致志的看我试机,短暂犹豫后我完全是礼貌性的将耳机摘下试探着递给他,结果却是他露出一副十分乐意的表情,接过去听了足有二十五分钟,其间完全不顾我与店员的一脸无奈,最后真正让我预料不到,是他竟然拿出与他年龄风度完全不符的劲头,硬是让店员把准备卖给我的一个价值50元的cd真皮包送给了我。我充满狐疑的反复看他与店员,在他心满意足的转身离去时,我才想了想买下一张维瓦尔第的《四季》追上他略表谢意……他再次露出一副完全意料不及的表情并欣然接受。
我们就此认识,并就此找到共同点-----古典音乐。当然,以我的年龄,我当然会涉及各式各样的音乐营养,与他的唯取其一完全不同。我也只知道他姓陈,其余一律不知也懒得知道,他却不厌其烦津津有味的对我刨根问底,我大致解释为什么会如此热爱音乐------也许家庭熏陶与天生各半;大致解释我为什么会加入广告界------不知道是我选择了职业还是职业选择了我;大致不太耐烦的解释我为什么没恋爱……
……那以后陈教授变经常约我到他家,有时我淘到了可心的唱片也会找上门去。师母是非常客气的中学英语教师,慢慢的,师母会经意的在星期日煮上几个好菜让我上门。
一场又一场绵绵不断的季雨中,我们听亨德尔的“水上音乐”与“焰火音乐”,陈教授一声轻叹,偶尔说起过去。
“吴嫣这孩子,”他淡淡说道:“本来是文静从容的,男朋友也是我的学生。”
“男朋友?”在雨中我的心不自觉的紧缩了一下,呐呐问。
“没有你一表人材,”陈教授默默看了我一眼:“但和你一样正直温淳,也算是我细心爱护的几个学生之一,看的出来吴嫣与他很是平静快乐。”
沙沙碎雨与卷扬的音乐中,陈教授摘下他的眼镜反复擦拭,如同在记忆中反复寻觅。
“大致去年春末吧……男孩子在野外写生时突发心脏病,谁也不知道,甚至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会有心脏病。本来还可有救,但因写生地点在山区,转移途中耽误了时间,竟然……”在冷湿的空气中陈教授默然停语。
在唱片换曲的短暂寂静中,我心情复杂的把玩着手中装满锡兰红茶的水晶玻璃杯,下意识的咬住下唇。
“吴嫣这孩子从此便变了一个人,任谁也抚慰不了她。本来在专业中,她是非常有天赋前途的一个苗子,可是现在,却因为她从前男朋友喜欢烧制陶器而放下画笔,烧出了许多各式各样的瓶子。她越是不停的烧制,我们也就越担心难过,或者,”陈教授试探的看了看我:“你可以试试去亲近她?”
……在我刚刚换上五、六十年代为之鼎盛时期的詹姆斯•拉斯特中,我默然不语,拉斯特的“溪流之上”一如红叶掠过清清溪水,来的迅速,走的无奈……
而一场接一场下的无声细泽的季雨中,师母也站在院子里顺手递给我一把海蓝色的雨伞。
“顺路,”她问我:“你把嫣嫣送回去好吗?”
我点了点头接过雨伞。而吴嫣却冷漠的将双手插进米色风衣口袋,静静等待我打开雨伞,其间她无声温婉的与师母告别。我大致猜测她的无声笑容是什么样?也听见从高空直落而下的净雨落地的轻微声音。在完全静谧的傍晚夕雨中,我轻声与师母告别,几粒不易为人察觉的雨珠落在吴嫣的长发上。我想:对这样一个完全不了解的女孩,自己的复杂感情究竟因何而起?
“别送我。”在渐渐变的昏暗的门外,她也用一种冷淡口吻告诉我。
我在空无一人的路边收了雨伞,默默将伞递给她。
“会着凉的。”我叮嘱说。
吴嫣回过头,用一种清澈的可以直入心底的目光凝视着我,我静静转身离去。
……雨正下的毫无商量的倾情……
晚间,当爱尔兰民歌“故乡甜梦”浅浅吟唱着时,我尽管充满了对自己的不确定,却依然肯定,一个把全部生命都投入到制作陶瓶中去的美丽姑娘,一定也会象瓶口一样有她自己解决痛苦的渠道,尽管可能她需要别人的帮助,尽管可能她自己都还没有发现,但一定存在。可我根本就没有想到,吴嫣自己解决痛苦的渠道,竟然是解决她自己。如同将她前男友的死归结于她自己一样,吴嫣的辞世也造成我可能永远都会在内心负罪生活。吴嫣留给我的正如同她在我怀中所哭泣到的:她会将我拖入痛苦的深渊。即使我愿意为她痛苦,可我渴望带给她的快乐,却象红色秋风中的蒲公英,脆弱的只需轻轻一吹,便会消失的无影无踪……
春季之后的宁静夏初里,公司也接手一个三省一市的文化展览。其中书法、绘画我倒并无兴趣。但其中的一个陶艺及布织分展倒是让我静下心来细细观赏。在全部组织工作完成后,在开馆的前两天我拨去电话给陈教授,告知其展览内容。
“我知道啊。”正在晚餐的陈教授客气回答:“准备过两天与你师母去看的。”
“如果,”我平静对陈教授请求说:“您与师母今天晚上有时间的话,我想私人请您们提前参观文化展。”
“同意。”陈教授欣然应允。
“是这样的,”我也继续对陈教授请求说:“……其中有一个分展是有关陶艺与布织的……”
“啊……”陈教授在电话中便笑起来:“我明白了。”
在远去夕阳与嫩绿新叶光影中,我放下电话闭目思索,吴嫣的眼神在脑中渐渐浮现……
来到博物馆时尽管天色还显墨蓝,但满天已布满清爽的繁星。我微笑着取出工作人员证,请这段时间混熟的保安人员打开大门,将早已准备好的两包香烟塞给他。
“这么晚还来工作?”他也客气的寒喧说。
我微笑点头。十分钟后一辆出租车停在广场近处,我也走下台阶迎接。陈教授与师母身后的,是穿着白色针织短外套和浅灰色白星长裙的吴嫣。
“还认识小彻不?”师母温和笑问吴嫣:“上次送你回家的?”
柔嫩星光下,吴嫣凝视了我片刻后,带着些许“原来如此”的表情点了点下颌。
“你好象有伞落在了我那里。”她用一种和润的声音明白无误的对我说。
我微笑起来点了点头。
-------空旷无人的展览馆内,保安也待我们进去后“咔嚓”一声打开馆内灯光。早已布置明亮等待开幕剪彩的馆内,缤纷的展品在灯下呈现出一片精彩质朴的反光。我屏住呼吸看着陈教授与师母在入口处手拉手默然无语。
师母由衷的轻声感叹中,陈教授也回过头来相当优雅的问我:“可以吗?”
我微微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
陈教授与师母共同缓步走进晶莹灿烂的展厅里时,吴嫣也惊讶的将手指放在唇边,漫步走进灯火间。那一瞬间,我在淡然的走廊阴影中看着吴嫣的背影,心中却莫名涌起想走在她身边的翻滚思绪。靠在大理石墙壁上,我在淡淡黑暗中默默看着吴嫣的脚步,吴嫣的细眸翻飞,吴嫣的柔润身影。其间吴嫣曾经下意识的回过头来寻找什么,也向走廊间看来,虽然明白她什么看不见,但我还是忍不住对她微微一笑,发自内心的温和一笑。
夜晚的灯火通明里,我远远的跟着他们,看见教授与师母不时亲切的窃窃私语,师母温和的扶着教授的胳膊,那一头白发却在璀灿的水晶灯光下洁白如同安琪儿的翅膀。在陶艺分展处,吴嫣也蹲下身去目不转睛的观看一个双耳的黑色陶瓶,“可以吗?”当我的倒影在大理石地板上缓缓移近时,吴嫣忽然抬起头羞涩的问我。
“当然。”我出乎意料的点头回答说。
在我的注视下,吴嫣轻柔的将手掌放在那陶器上细细抚摸。那一分钟我与吴嫣忽然毫无理由的相视一笑,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吴嫣的眼神中丝毫不带一丝悲怆的纯正微笑,眼神中充盈着欢乐、调皮、满足的如同婴儿般的微笑。
“喜欢?”我低声问。
“嗯。”她依旧仔细的抚摸着那个陶瓶,虽然没有移开目光,却同意的将她柔滑美丽的侧面扬起来面对着我。
我轻轻点了点头……
后来师母曾在无人之时告诉我:那晚间是她与陈教授非常开心的一夜,也是吴嫣一年多来丝毫不带悲伤的一夜。
尽管那夜之后,我便经常在她丝毫不觉的情况下凝视着她……
那灰白色的小小瓶子,在台灯的光芒下黯然反光。
……展览会开展之后引起较大反响。我天天在会场处理各类意料之中与意料之外的小问题,展中也有两三家别的公司找上门来,请求我们为他们的有关会展做全面设计,老总自然高兴的眉飞色舞。我面带微笑面对摄像机回答了电视台记者的几个问题后转身离去,直接去找陶艺展的一个作者,直截了当的询问那个双耳黑色陶瓶是否出售?对方正因为展览成功而兴高采烈,加上我出口恳求,于是一口应承。说以朋友价将那陶瓶出售给我。
我点头致谢。
黄昏的浅风中,我抱着包裹好的双耳陶瓶找去城中吴嫣的住处。最后一季的樱花正被地面上的温暖气流温柔拂动,吴嫣虽感意外,但却依然换了雪青色的长裙凝视我,在远方透来的淡阳后,我清楚看见犹如印在她眸子中的纯色,就如有人从她的心灵中抽去无比重量之物,剩下的,只有风吹得动的透明------全是透明。而我根本无意识去努力的,就是拼命的填补,用我所有能抓到的一切,拼命的去填补。也许连我自己都意识不到,在拼命填补的过程中,我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在平淡阳光里,我默默撕去包装,将那双耳陶瓶暴露在树影与夕阳中,吴嫣依旧用她澈然双眸静静凝视我,良久之后,她缓慢的伸出双手轻轻抚摸它。在连落叶划开空气的声音都可以听见的静谧后,她静静转身离去。木纳片刻后,我迟疑抬起目光,在绿叶的间隙中寻找她的窗口------哪里,才会是她夜中的月下卷帘呢……
……季节的纯净阳光也正毫不吝惜的洒在城内……
在广告公司的窗边,一、两片落叶在离我极近的距离悄然而过。工作台上,在水晶星星的别致衬托下,模特儿正在冰火外表下平淡道来:只有人性的……才是世界的。
在漂绿了阳光的丛叶之后,我黯然想:也许只有曾经真实的,才是可以牵挂的……
嘈嘈嚷嚷的人声中,我如同在展览馆的黑暗中,又一次轻轻的倚在墙壁上。中央音响中曼陀瓦尼正自顾不瑕的演奏他的“黑森林之旅”……
数周后,我也在路过花市时买了清水莲,独自穿过喧嚣的大街来到陈教授家。
“好久不来了嘛?你?”他笑着问我。
我点点头。
“工作挺忙的。”我解释说:“加上又没有淘到什么可心的cd。”
陈教授闻言也颇遗憾的点了点头。
在满屋的书香间,我也装做无心的在闲聊中问起吴嫣。
“咦?”陈教授奇怪道:“她这段时间没有来了呀。加上你也不来,我还以为你们俩在一起呢。”
我默然无语。
“没见过她?”陈教授奇怪问。
“见过。”短暂沉默后我回答说。透过擦的干干净净的玻璃,画室里的学生们正凝神习作,摆在屋中间的石膏模特正用一种奇怪而痛苦的姿势无言思索……
……是的,即使痛苦,也没什么可以阻止他独自一人在众多注视下拼命的思索,不停止的思索……
茉莉花茶的轻香正在空气里充盈而起。
那个午后的缓慢时光里,我静静一人坐在书房中呼吸着从每一张书页中散发出的岁月气息……而在整片接踵而至的大块雨云后,我也留在空无一人的公司内,下意识的在电脑中勾勒着一只抽象的陶瓶。当桌上的手提电话响起。屏幕上显示的却是从未出现过的陌生号码。我将电话丢回桌上,将注意力移回工作中,稍顷手提电话再度响起,我也只有心不在焉掀起听筒接听……电话中,却立即传来仿佛与窗外重雨连成一片的雨声。在短暂的沉默中,我依稀听见许多许多的轻微溅水声和空旷的风语,对方略带颤抖的语音令我迷惑了几秒钟后才蓦然反应过来------是吴嫣。
除了她,不会有人在我完全不知方向的陌生地方说出我的名字。
“你在哪里?”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内我怆惶站起身来追问:“你到底在哪里?!”
在下的无边无际的冷雨中,吴嫣仿佛茫然四顾。
“水库,”她低声回答我:“大约是水库。”
“不要走开。”我叮嘱说。也抓起我的短风衣冲出公司大楼。在令人心焦的红绿灯街头与模模糊糊的车窗玻璃前,我默默紧握着手提电话。出租车驶离市区后,在大片水面浮现的路边,我看见电话亭内站立的长发女孩,在下的毫无商量余地的大雨中,吴嫣回过头来。
------在低低的雨声里,我伸手握住她那双做过无数陶瓶的冷冰冰的手,在近的几乎可以碰到她眉睫的距离,吴嫣忽然泪如泉涌。
“沙漠,”她在我怀中低声呜咽道:“全是沙漠。”
湿漉漉的野外水库边,我伸手轻轻抱住吴嫣,周围的青山垂秀,唯一固执坚持着的,是身后出租车“咔嚓咔嚓”的雨刷声。我轻轻从吴嫣放在我胸前的手中拿出那一直没有挂断的电话听筒,那仿佛是我与她唯一可以交流的听筒挂回原处。在雨中我静止不动。任凭吴嫣在我怀中痛哭,有一会儿我甚至疑惑,她娇柔的身体内,怎么会在无人可知的隐秘深处带有这么多的泪水?当风吹过山岗,我应该如何为她寻找哪怕是一小片开满野花的河岸?
“沙漠,”我在心底喃喃想:“即使在芳草岸的水边,对于她来说,却是沙漠……”
那个大雨的周末下午,在远离城市的乡间,吴嫣便这样伏在我的胸前,在她可以听见我心跳的极近距离间哭泣……
那一瞬间我曾经有过一种可怕的感觉:也许,即使我用尽全力,也无法阻止某种我与之拼命抗争的结局的到来。我要保护的,也许实在是已经脆弱的经不起一丝一毫的保护了……
------在阳光到来之前,吴嫣在我怀中抬起泪眼朦胧的双眸疑问:“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她低声问我:“我会把你拖入深不见底的痛苦深渊的呀?深到即使使尽全力也无法挣脱的痛苦深渊!?”她紧紧的抓住我痛楚疑问:“为什么?”
在阳光到来之前我下意识的点点头。
“因为我。”我点点头喃喃强调说:“……因为我。”
那场大雨里,我拥抱着吴嫣等待她慢慢平静,象等待乞力马扎罗山上永不融化的积雪变成下一场春雨……
雨季也转瞬即过。
……
在充满了初夏清澈阳光的日子里,我也依然与陈教授搜罗可心的唱片。当吴嫣在制做间里制做许多新颖陶瓶时,我也在院子里帮师母修剪架上的葡萄藤。吴嫣有时会悄然无声的抬起目光。慢慢的,晚餐时吴嫣便也留在陈教授家中和我们一同吃饭,因为屋中的两个年青人,陈教授一改平时的严肃面容,经常“呵呵”的笑得响彻全屋。在远方晚霞远远沉浮时,吴嫣也嫣然一笑,细心的为我摘去领带,在空无一人的制做室中手把手的教我制做简单的陶瓶。在从窗口透进的迷人夕阳光线边,吴嫣淡淡的体香温婉的在深厚的湿润泥土间升起。
而在无人察觉的制做室角落里,在大堆各式各样的石膏模特与泥坯间,吴嫣也轻轻推开我满是泥巴的双手,想了又想,在朦胧的星光与最后一丝夕阳的颜色里,小心的吻了吻我的双唇……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在每天晚间与吴嫣听各式各样的cd。在人群如繁星一般往来交错的季节,我们听松隆子清澈透亮的声音象穿透记忆的琴弦;听商标乐队的“唯一的爱”,曼陀瓦尼的“黑鱼协奏曲”,“仲夏夜梦倾情钢琴组曲”,也听恩根“撒哈拉沙漠上的雪”……在无人察觉的深夜,我们并肩站在卧室的窗前等炙热的火流星一闪而过……
在詹姆斯•拉斯特“唐珍的小夜曲”之旋律中,在黑暗中她也慢慢抬起手指,细细触摸我唇边的曲线……
热烈的夏季也立即来到,空气中充满了过了火的阳光味时,公司的业务也如同季节气温一般蒸蒸日上,老总简直把电话粘在了耳朵上,在决定投标参加另一城市大型专业展览后,老总让我随副总去那边参加投标。副总踌躇满志的摆出一份势在必得的姿态。我将投标文件全部准备好后打电话去民航订好机票,然后抽空溜出公司,吴嫣在电话中犹豫片刻。
“好久没有去公园了。”她沉吟了一会儿请求道。
“当然。”我微微一笑。
而骄阳下的绿色公园里游人稀少。我在树荫下静静等待,不久吴嫣温婉而至,依旧犹豫片刻。轻轻用她手中握着的手绢温柔拭去我脸上的汗珠。
“等了许久?”她问。
在四处不紧不慢的蝉鸣中,我笑了笑将她一丝长发拨回耳后。
“多久都能等的。”我点头说。
过了颇久之后,吴嫣低下头去笑了一笑,也抬起头来凝视了我一会。
“今天怎么现在有空?”她碰了碰我的手指轻轻问。
我大致解释了一下。
“去的地方是有海的地方,”我笑着点头说:“是完全没有沙漠的地方。”
直射而来的阳光下,吴嫣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而我在所有的一切发生后,在黯然冬雨中回想起那下午时,想她宁静的坐在我身边,静静的倚在我的肩头,在紫色夕阳中温婉在我怀中微笑,温柔的吻我,温柔的叮嘱我‘早点回来’时,岁月早已不再……
……飞机升离跑道的刹那,我忽然有一种莫名而来的忧郁感觉。我奇怪的从报纸上抬起目光,地面上的景物以令人虚脱的快速离我而去,让我忽然有失去极其重要之物的怆惶心跳。空姐弯下腰来带着无可挑剔的笑容询问我是否需要帮助,我沉吟片刻摇了摇头表示感谢。她也温柔的解开我的领带和衬衫领扣。
“这样会好一点。”她微笑道。
……在海风可以直接掠过整个城市的新兴都市边,我不停顿的参加诸如情报例会、公司访问、投标设计等方面的工作。在投标即将揭晓之前的紧张中,我虽略有奇怪吴嫣为何没有给我打电话,但也确实因为工作的紧张重要而未加细想。“结束后会为她买她喜欢的精致礼物吧。”我在心底对自己说,也转身继续着自己的忙碌,直到在一家日本餐厅的公关宴会中莫名接到陈教授的来电。在一片人声嘈杂中,我走出室外在灿烂阳光下拿起手提电话接听。对方的声音却轻易的让人听出疲惫与不安。
简单的问候后,陈教授字斟句酌的对我说:
“……我想你可能需要马上回来。”
在静静的树荫下,我无言无语抬起目光向遥远的天空看去。
“吴嫣这孩子,这孩子……”陈教授在短暂沉默后,非常费力的将足以让我失去所有触觉的消息告诉我:
“昨天下午她独自一人在家时,关闭门窗后……拧开了煤气……”
在流云城市里的匆匆间,我失去感觉的沉默了片刻后“喀哒”一声挂了电话……
穿城而过的海风也“哗”的一声从周围的翠色叶面上受惊着翻飞而去。
滞重的阳光下我直接回到酒店收拾行李,出高价买了第二天的头班机票在全是璀灿晨光的微凉空气中回程。陈教授也在随后而来的电话中相当小心的提醒我上午会在殡仪馆举行简单的告别。所有一切的一切快的令我来不及思考来也不及难过,只是下意识的急速回程。仿佛感觉当我再次踏上这片土地时,吴嫣仍然会象她生前那样微微一笑,羞涩的走近我……
在热的让人不适的上午里,我从机场飞速赶去吴嫣的告别会。在一间小小的厅外,师母一脸泪痕的迎上来,越过师母的肩头,我看见依旧梳着整整齐齐黑色长发的吴嫣静静的躺在那里。在我刹那明白她再也不会起来,再也不会对我温婉一笑,再也不会羞涩的轻轻推开我粘满泥土的双手……再也不会静静闭上眼睛等我的轻轻一吻而是去了她根本就不熟悉的无边干燥沙漠时,那种瞬时而起的惆怅和刻骨铭心的痛苦令我刹那便无法呼吸。在极静的空气里我下意识的走进厅内,一身白裙的吴嫣安静的闭着双眸,周围人的低泣在我听来却全都冷酷无情。
在长久的悲哀凝视后,我强撑着转身离去,在阳光下无人路边,我的泪水澄澄而下……
“沙漠。”在孤单而行的路边我完全失去方向感的想起吴嫣说:“全是沙漠……”
……
转眼夏去秋来,纷纷扬扬的冻雨下个不停。在经历了长长的一个季节后,我在平淡外表下,内心世界里刚刚大病初愈。夜的深处我常常在黑暗中为自己灌下大杯威士忌才回到床上。陈教授虽然四处寻找我,我却刻意的躲避开他,出于自己才能明白的理由。城市热闹街头的霓虹灯下,广告灯箱中模特儿依然用她最温存的目光忧郁道来:……只有人性的,才是世界的……完全不理会我在街灯下落寞的孤单背影。直到无人的独醉之夜,门被轻轻敲响。
我沉思片刻放下酒杯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去开门------门外,满头白发的陈教授欣慰的舒了口气。
“可以吗?”他依旧用他才具有的优雅问。
我点了点头,默默做了个“请”的手势。
低低播放的爱尔兰笛手玛登正用爱尔兰风笛如泣如诉的将“爱尔兰画眉”吹的婉约无比,宛如独自一人忧伤走过凉风荡漾的大地。
“喝酒吗?”我问落座的陈教授。
“威士忌?”他疑惑问。
我点点头。
“好,来一杯。”他也点头同意道。
……在温润酒香里,陈教授也疑问我这段时间去了哪里。
“我一直在寻找你。”他慢慢说来:“在我完成为你与吴嫣的作品后便一直在寻找你,而你却好象沉入某处一般的无法联系,费了不少力气总算找到了你这里。今天晚上也算了结我两个已不在人世学生的心愿,也要负责的对待你。”
在不知从何而来的低风里,我心情复杂的用手指把玩着酒杯。酒液的冷冽香气也慢慢在手掌间升起。长长的分秒后,陈教授下定决心般将他的酒一饮而尽,从他随身携带的包里拿出一个不大的纸盒及一封信放在我手边,慢慢起身将手放在我肩上。
“会给我打电话?”他耐心的问。
在灯下我无言点了点头。
-------陈教授离去后房间内一时空寂无声。我黯然将杯中的酒浅浅喝去一些,想了又想慢慢拆开信封,在经过如此漫长的季节后,吴嫣清秀的笔迹蓦然再现眼前,几乎立即使我痛苦的想闭上眼睛。
“严彻吾爱:”吴嫣在信中温婉说来:
“抱歉会背叛你离你而去,如同我背叛他独自生活在这世界上一样。我感谢你对我发自内心的关怀,如同我发自内心的挣扎想摆脱过去一样。有时候,我会在你真诚外表及惆怅的目光间痛苦的想:为什么我没有早早的在某处遇见你呢?如果从一开始我是和你在一起,会是怎么样的美好?即使今天我发现对你的爱是发自真心而且从无人可及时,我却害怕我会将你拖入我们谁也无法摆脱的深渊中去。我已经不再能也不再要伤害我所心爱之人,即使从此要我孤身上远路,我都愿意。”
在落叶之雾中,吴嫣的文字沙沙吹落,被风吹的如烟轻扬。
“那么,爱我吧。”信中的吴嫣第一次开口恳求:“也忘却我吧。为了爱我而忘却我吧,如果你偶尔会想起我,我就在你的陶瓶里,永永远远的爱你……”
吴嫣用越来越飘渺的声音在信中说道:“……我就在陶瓶里呀……再见吾爱……”
……夜风忽的一声掀去那淡蓝色的信纸时,我惊醒一般的抓起包扎好的纸盒撕开-----在小心填充的柔软材料间,一个灰白、小小朴素的精致瓶子,在灯下苏醒一般的反射起柠檬色灯光,我将小心插在一边的一张卡片打开,陈教授熟悉的笔划慢慢说来:
“我知道无人可以填补你失去后的忧伤,如同她叮嘱你的,她也请求我为你们制做一个瓶子。就象我在制做过程中谁也不能面对一样。这个瓶子,是她的瓶子,是她真心真意全部托付给你的感情和身体。就如在给我的遗书中请求的,将她的一部分骨灰用来制做这瓶子留给你,其余洒入江中。我想,最有资格爱护她的,不论是在她的生前还是在现在……只有你……”
……灰色微微泛青的瓶子在我手掌传染的温度中,正呈现出一种柔润的透明质感……
在那个无人注意的城市角落,在柔润如皮肤的细腻瓶身边,我慢慢的泪如雨下。
……撒哈拉沙漠上空正飘起看不到尽头的大片大片的雪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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