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访专业户的大名叫张任坤,是炮车镇小王庄的村民,因为常年上访,县委大院的人就给他起了这个外号。听见大家这么叫他,老张也不恼,举起手里鼓鼓囊囊的破人造革提包,说:“不解决我的问题,我就上访!”
上访专业户是每天上班时间准时到县委办报到的非工作人员。他的家离县城二十多里路,老张每日步行,却几乎没迟到过。照他的说法,是“领导忙,只有刚上班的时候才能见到啦。”——我那时是办公室秘书,我的工作就是想方设法阻止他去见领导。
然而,这个老张的办法总比我多。他熟悉每位领导的车号,据此可以很准确的分析出哪位领导在,哪位领导不在。软磨之后,便是硬抗。说:“你不让我见领导,就是成心让领导脱离群众!”然后夹起破提包准备硬闯。
这时候,如果碰到主任,主任就会指着我的鼻子,说:“连个上访的农民也看不住,你说,你是干什么吃的!”
但是,即使主任亲自出马,也经常奈何不了张任坤。他每天都坚持看报看电视,记忆力又好,从中央到地方出台什么新政策,流行什么新名词,比主任记得都清楚。
于是,辩论一番后,主任词穷,说:“老张,今年有六十了吧?”
老访说:“不止,过了中秋就六十三了。”
主任说:“老张呀老张,你六十多岁了,还不死?”
老张立即举起手里鼓鼓囊囊的破提包,说:“不解决我的问题,我就不死!”
老张上访的原因是村里山楂园的承包纠纷。那时候多数农民对种植山楂不理解,村里把四十亩山楂园发包时,恰巧老张不在家,那块山楂园被八户农民承包了。刚开始老张不知道这东西能挣多少钱,也没有提出异议。谁知两年后山楂价格上涨,承包户挣了大钱,老张眼红了。他便以土地承包非法为由,多次上访。更有甚者,他曾跑到北京,买了几只羊,羊尾巴系着他的上访信,租用客货车把羊赶进了当时的农牧渔业部的办公大院里,害得一名县领导连夜进京带人。因为对他上访问题的处理各方面都有争议,一直没有妥善解决。日久天长,老张索性当起了上访专业户,每天一早就往县城赶,到了中午,就往路旁豆脑的饭摊凑,问:“在你这儿吃饭,醋要钱么?”
人家说:“不要。”
又问:“那油泼辣椒呢,汤呢?”
人家说都不要钱,——老访赶忙坐下,从怀里掏出从家里带的菜饼子,就着人家不要钱的醋、油泼辣椒,喝着汤,大嚼起来。吃完一抹嘴,留下目瞪口呆的摊主,又来到县委大院,见了各部门的头头追着要烟。
久而久之,上访专业户竟把自己上访的最初理由忘记了,不再谈山楂园的事了,取而代之的是路见不平,即来上访。村里小学乱收费,乡镇干部吃喝,县委又换了轿车,都成了他上访的借口,县里的领导见了他就躲。
老张是这样令领导讨厌。然而,假如有哪天他不来县委报到,领导也会焦急地吃不下饭开不成会。领导担心的是,这个令人头痛的老张一定进京赴省上访了。这叫越级上访。越级上访关乎一个地方社会稳定,弄不好县里会吃黄牌。所以,老张哪天上班时间没出现,主任就赶忙让我与信访局联系,搞清老张的去向,以便派人派车去接。
多次的进京赴省,老张见多识广,渐渐成为一方人物。四野八乡的一些村民,打官司告状没有门路,纷纷来找他取经。自然,也都不空手来,或烟或酒,或烧鸡或糕饼,老张收下后,说:“你这个事哪儿也别找,听我的没错,就去省纪检委,找赵书记,是个白胖老头。”
或者说:“你这事不好办,要直接找市委王书记。王书记家住城市花园小区,是黑漆大门,院里养着狼狗。”
农村里的不少事情,经过老访指点,竟得到了妥善解决。村民们不禁对老张颇有些敬畏。
记得在一九九九年腊月二十八下午,一阵急促的电话铃打进了市委值班室(我们县早在九一年撤县建市了)。电话是省里打来的,说炮车镇20多名民工在老张的带领下到省信访局集体上访,让市委立即派车去接。市委刘书记当时就把我叫了去,叫我抓紧去带人。
说起来好笑,这次大规模越级集体访的起因却是:炮车镇有20多个在省城的民工,春节回家买不到车票,正发愁的时候,遇见了在女儿家的张任坤。老张听说,把胸脯一拍,道:“这有什么难的,我让市里派大轿子车来接你们。”
大伙听了都笑,说:“老张,你玩笑开得也太大了点吧。我们连火车都没的坐,还能坐上大轿子车?你以为你是市长啊!”
老张说:“听我的没错。我带你们去省委上访,一访,市里就来车了。”
大伙就说,我们也没上访的理由啊。
老张说:“理由还不好找,就告村里征地没有给农民补偿到位。”
于是大家就在老张带领下,浩浩荡荡进了省信访局。春节前,从上到下都在保稳定,这一访不要紧,马上惊动了省领导,电话一个接一个打过来。结果,不到四个小时,一辆有空调的大面包车就到了省城,还给民工们带去了矿泉水和面包。大家舒舒服服坐在回家的车上,都挺佩服老张。
其实,老张在上访过程中,也吃了不少亏。比如,刚开始上访那些年,人家都忙着找发家致富的本领,他把时间都花在上访上了,家庭成了贫困户,直到儿子女儿大学毕业在省城工作后,家庭生活才有改观。他连续越级上访也花了不少钱,有一次我到他家,他从门后拿出个袋子,里面装着的车票有几百张呢。
有年冬天下大雪,老张滞留在县委回不了家,夜里就躺在了县委办的沙发上,怎么劝都劝不走,还说:“沙发挺软和,今儿晚上我就在这儿将就了!”
弄得大家都挺为难。
最后,还是办公室主任办法多些,叫公务员抱来床被子,说:“老张,沙发上睡着不舒服,你还是睡被子吧。”
结果老张就上当了。刚一躺到被子上,就有四个小伙子扑上来,每人拉住被子一角,把老张“兜”着就出了县委大院,往门口一扔,扭头就跑。等老张从被子里钻出来,县委大院的铁门已经紧紧关上了。老张攀着门大声嚷:“小兔崽子们,我的破皮袄还在沙发上呐!”
还有一回,他去省委“缠访”,也是赶上下大雪回不了家,夜里躺在了省委办的沙发上。
数小时后,老张就坐在了信访局挂公安牌照的“奥迪”车上,走到半路,他对司机老李说:“停车,方便方便”
等老张下车刚解开裤子,老李加油门就冲了出去,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剩下老张,提着老棉裤,跺着脚,喊:“老李,你不是个好人,就这么扔下我,到家还有二百多里呢!”
岁月不居,时节常流,一晃就是七八年过去了。我因为工作需要,就被抽到省党校学习半年。等再回到市里,好长时间却没见到老张的人影。有一天在政府开会遇到了炮车镇吕书记,寒暄之间,自然就谈到他。
“他么?”吕书记高兴地说,“现在是交了好运了,他的一双儿女很争气,都在省里重要部门任职,镇里有几个项目要省里批,我们就聘他作为招商办公室副主任,每月工资两千元,项目批来后还有提成,我们把他前些年上访的费用有三万多元也给报销了,他干得可欢呢。”
老张不来,我感到自己的工作明显清闲许多。又过了两个月,我闷极无聊,走到窗前闲看街头的芸芸众生,突然就见到一只熟悉的破人造革提包在晃,随即一个更熟悉的人走了近来。
啊,是老张!
老张,老张,你又来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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