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走进母亲居住的托老所的时候，母亲正在睡觉。但她的眼角有两行泪滴落了下来，我没有为她擦拭，怕惊忧了母亲的梦境。不知道饱经人生沧桑的母亲梦到了什么？但愿母亲这梦中的泪是高兴的泪、幸福的泪、激动的泪。

母亲是个苦命人，五岁时便没了父母，跟着她的叔叔一起生活。在母亲长到八九岁的时候，她的婶婶就让她干一些这个年龄女孩子不能干的活。母亲那个时候由于没有父母，自己非常懂事，做任何一件事情都要看着她婶婶的眼色，生怕让她的叔叔从中为难。即使是再委屈，母亲也不当着叔叔和婶婶的面流泪，只是自己找到一个别人不知道的角落，悄悄落泪。十四五岁的时候，她的婶婶就让他和男人们一起去煤矿做成年男人做的重活儿。母亲在十七岁时就嫁给了父亲，从此摆脱了她婶婶的白眼。

母亲结婚后，在那个年代还算是比较幸福的，与父亲相亲相爱。虽然日子过的比较清淡，但可以远离婶婶的白眼，这对母亲来说是求之不得的。怎奈好景不长，抗美援朝的战火燃遍了丹东的中朝边境，父亲参加到这场战争中去了。从此，母亲开始了独立的生活。每天在泪眼朦胧中期盼着父亲的归来，真如孟姜女思夫一样，盼过春夏再盼秋冬。这样孤独的守候了四年，期盼了四载，才与凯旋归来的父亲团圆。从这时起，母亲才真正的感觉到生活有了依靠，不再孤单。

一九五五年，大姐的出生为母亲频添了许多快乐。母亲曾经说过，大姐降生后，她哭了。我知道那是欣喜的泪、幸福的泪、更是女人做了母亲后骄傲的泪。女人做新娘的时候是最美丽的，做母亲的时候是最幸福的。接下来的十年中，母亲生育了我们姐妹五个。

在那艰苦的岁月里，中国的所有家庭都比较贫困。四姐的出生和我在母体中的孕育，使父亲一个人的工资难以维持七口之家的生活。每当母亲看着四个吃不饱的姐姐时，就会偷偷的流下愧疚的泪水，感觉对不起孩子。这样的日子，让母亲在心中萌生了一个让她自己都可怕的想法：“第五个孩子出世后给人。”在母亲的心里想着这件事情的时候，母亲便开始悄悄的落泪了。哭的是孩子留在身边要面临吃不上饭的危险，送人如何舍得，那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天天流泪的双眼，终于被父亲看到了。于是，在父亲的追问下，母亲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父亲也无奈地摇了摇头说：“这个事我想好长时间了，没敢对你说。如果生个男孩就留下，还是女孩，既然你想到这儿了，那就这么办吧！”于是，还没有出生的我，便被父母在无奈中注定了出生以后的命运。每当想起这件事情的时候，我在恨自己，为什么当时不是个男孩呢？也恨父母，为什么不把我扼杀在母体里。

我出生后三个小时，便被介绍人直接抱走了。从此，母亲更是每天在以泪洗面的日子里漫游了。在我被送走后不久，“文革”便开始了。参加过抗美援朝的父亲自然是被纠斗的主要对象，被关进了监狱。母亲自己带着四个孩艰难的渡日，以帮别人洗衣服为生，用微薄的一点钱供养着四个姐姐。

后来，父亲的冤案平反了，母亲才从艰难的岁月里走了出来。日子逐渐好起来了，一家人就想到了被送走的我。多年的寻找，我一直没有理会父母和姐姐。直到我而立之年后，自己也做了母亲，理解了父母当时的苦衷。在三十二岁的时候，与父母和姐姐们相认了。与父

母亲相认这十年来，母亲经常说起以前的事情。每当提起往事的时候，母亲总是两泪涟涟的样子。在父亲去世的时候，母亲哭着说：“这辈子跟着你，没遭到什么罪，但就是这泪啊流不完。今天你走了，再有泪我对着谁流啊？”

最初回家的时候，我不能原谅父母当时所为。在父亲的弥留之际，一双呆滞的眼睛看着我说：“你回来五年了，我知道你不肯原谅我们。现在我的时间不多了，在我咽下这口气之前，能答应我一件事吗？不要恨我和你妈了，行吗？对不起，当时是真的无奈啊！”当时我违心地答应了父亲，不恨他们。这时的允诺只是为了让父亲能安心上路，实际在我的内心深处一直有一个解不开的疙瘩。

父亲去世后，我回家的时候比以前多了些。在尽全力照顾好养父外，再担心的就是这个古稀的母亲了。我在每次回家的时候，母亲总会说：“把你生下三个小时就送走了，这一别就是三十多年啊！你知道吗？每年你生日的那天，吃饭时我都会煮上两个鸡蛋，在我的身边放上一个空凳子和一双碗筷，这样就感觉你回来了。把你给人以后，我的泪就没断过。是懊悔，也是内疚。五儿，你能原谅我吗？”

心里虽然有当年的怨气未消，但每当看到母亲那一双泪眼祈求我原谅的时候，我的内心就有一种说不出的痛。自己知道，这已经成为事实的事情是无法改变的了。得饶人处且饶人的道理告诉我，应该原谅母亲了。于是告诉母亲：“过去的已经成为历史了，我会把那不愉快的一页翻过去的。无论怎么说，是您给了我生命，我没有理由再嫉恨您。以后我们都不再提这些事情了。”

现在母亲身患脑血栓，已经处于全身瘫痪状态。由于我们姐妹都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意，便让母亲在这家一流的托老所里居住，每天都有一个人去看望母亲的。今天我来看母亲，她正在熟睡。那眼角的泪啊！不知是幸福呢？还是欣慰？

当母亲醒来的时候，我问母亲：“妈，您做梦了吧？什么梦啊？把您惹哭了？”

母亲笑笑说：“梦到你来了，你还真的来了。看见你，我高兴啊！就哭了呗！”

看过母亲在回走的路上，我在想，母亲的一辈子是由眼泪陪伴着走过来的，到现在还是离不开眼泪。难怪人们说“女人是水做的”，可能就是做女人的“水”溢满了身体，只有通过眼睛才能倾泻出来吧！

一生与泪结下了不解之缘的母亲，一生历尽沧桑的母亲，女儿在此祝您以后不再有泪水相伴，愿您能开开心心的渡过每一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