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家里,珍藏着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那是祖母最心爱的一件遗物,也是我最难忘的一段历史。
最早看见这张照片是我七岁的时候,我放学回家,看见祖母独坐在藤椅上,手捧一张照片笑眯眯地端详。她兴奋地告诉我说,大伯来信了,还寄来了照片。我接过照片一看,只见一艘海轮桅杆下,站着一个西装革履戴墨镜且很象我父亲的高个子中年人,紧挨着他穿一套漂亮旗袍的少妇自然就是伯母。祖母指着巨轮背后隐现的高楼说:这是香港,有名的东方之珠!
记事时起就知道祖母对遥远的香港怀有特别的感情。她经常给我讲鸦片战争的故事,告诉我香港是中国的领土,是被英国强占去的。日本投降那年,大伯所在部队奉命前去收回香港,结果被英国人抢先一步重新占领了。大伯从此杳无音讯。祖母始终坚信大伯还活着,香港迟早会收回来的。没想到20年后大伯真的来信了,说他在香港已成家立业,还是某公司的部门经理。
自从得知大伯消息后,祖母变得精神格外爽朗。她把大伯的照片用手绢小心翼翼包了,藏在她床头那个黑木箱里,当宝贝一般锁着。此后大伯每年都会有封信来,母亲恭敬地念给一字不识的祖母听,回回都听得心花怒放。在一边“旁听”的我也不禁心驰神往。祖母许诺说,将来香港回归了,便带我去大伯那里读书。
十二岁那年,祖母病卧在床。有天黄昏我去给他送药,祖母正用青筋毕露的手在抚摸那张有些暗黄的照片。无意中,我发现照片上有行细小的字,竟是父亲的大名和拍照片时间。我再仔细看照片,那“大伯”分明就是我的父亲!我吃惊地告诉祖母,她不相信,要我把枕头下压着的五六封大伯来信一封封读给她听,谁知竟全是父亲写的。祖母愣住了,疾呆了一阵,浑浊的老泪从她沟壑纵横的脸上淌下来,滴落在照片上。此后接连几天她不吃不喝,不久,86岁高龄的祖母带着遗憾离开了人间。
幼稚的我怎么明白,大伯早在那场登岛之战中被英军俘虏在香港做苦工,半年后便跳海自杀了。“大伯”的信都是在父亲故意托人从县城邮局寄来的,那张照片是父亲出差路过港岛时和一女同事在轮渡上拍的。他和母亲串通导演了这场骗局,以安慰苦盼着大伯的祖母,谁知被幼稚无知的我残酷地揭穿了。
岁月如流,当我长大学历史时,我知道了香港的历史是中华民族的屈辱史。与其说祖母当年是在等待一个儿子的归来,不如说是在等待一段奇耻大辱的雪洗。今天,在举国上下欢庆香港回归祖国八周年之际,我捧出这张照片,似乎是看一部发黄的历史,一段沧桑的故事。当几代人未偿的心愿终于在我们手中成为现实时,我们也不能忘掉血泪斑斑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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