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风筝》
克莉斯塔利诺/文
乔二的马车停在东风楼下。
马车里已经没有人。
就连那个下颌上有一颗痣的车夫也在脸上盖着一顶马连坡大帽,翘着脚躺在上马桩上打盹儿。
日已高。
天气已渐渐地燠热。
车夫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用帽子遮着太阳向东风楼上望去。
阵阵酒香隐然在空气里荡漾着。
他已经有些口渴了。
他现在只想喝一口酒。
最好是梨花春,而且还是解剑阁的梨花春。
不过,一个像他这样的人是怎么也喝不起解剑阁的梨花春的。
他能喝的只是斜对面那间阴暗潮湿的酒肆里又酸又淡的酒。
因为像他这样的人也只喝得起那样的酒。
不过,幸好不是每个人都像那个车夫那样贫穷的。
至少东风楼上客人都是喝得起解剑阁的梨花春的。
马正廉更是喝得起。
他正举杯。
乔二坐在他的对面。
他的脸色很不好,甚至很糟糕。
马正廉眯着眼睛细细地品味着嘴里的酒,仿佛天下已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事了。
然后,他放下酒杯。
王仁义不动声色地为他斟满了酒。
他看着酒杯,看着酒杯里的酒。
然后他看了王仁义一眼。
于是王仁义便笑,笑得难看:“你再考虑一下,这笔买卖对你而言划得来。”
乔二咬牙。
牙齿相错。
已经发出了“格格”的声音。
他的额角的青筋已隐隐凸现。
王仁义:“你已经得到了本不属于你的东西,大人仁慈,只是怕你的苦心经营毁于一旦,反倒便宜了外人。”
乔二:“我……我只是怕她不肯。”
王仁义笑!
大笑!
笑得仁义!
笑得仗义!
但他的笑声却在瞬间戛然而止,突兀得令乔二一惊。
然后,他温和地拍着乔二的肩膀:“她只有你一个亲人,她不听你的又能如何?”他顿了顿,“更何况,这也是为了你好——今后大家都是自己人,说话办事……”
一滴汗顺着乔二的发际悄然滑落。
“若……若我不愿意呢?”
马正廉微微合着的眼皮忽然一睁:“哦……”
王仁义惋惜地叹了口气:“我是想救你的,可是……唉!大人一向廉明公正,这眼睛里是容不得半点沙子的,你若是上路,大人看在我为他奔走多年的份上也许还是会为你周旋周旋的。”
他说到这里轻轻地停下,然后声音忽然生硬起来:“谁知你竟如此地不知死活!”
说罢,他转身站在马正廉身旁,伸出右手:“大人,看来咱们的好意……唉……”
马正廉也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瞥了乔二一眼。
就像瞥一条濒死的狗。
乔二沉默着。
然后起身,走到马正廉面前:“大人您可要记得您今日说的话。”
马正廉冷笑。
甚至连眼皮也不曾抬一下。
王仁义一步不差地跟在马正廉身后下了楼,在经过大门口的时候,他忽然回了一下头。
然后,他便愣住了。
他先看见一双手。
然后看见一个人。
乔乔的脸色很苍白,眼睛微微合着,仿佛已睡了过去。
小藿站在她的床边,温柔地看着她。
她的神色虽温柔,可是眼神却并不温柔。
甚至还有些惊人伤人的寒意。
她的手边有刀。
直如剑的刀。
她慢慢地走到桌前,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慢慢,慢慢地喝着。
院门外已隐然人声嘈杂。
乔二老爷皱着眉头:“小姐是被一个带刀的女子送回来的?”
乔贵点头:“是,就在小人找遍了半个杭州城都找不到小姐的时候,小藿姑娘把小姐带了回来。”
乔二老爷:“小姐怎么会在她的手里?”
乔贵:“据小藿姑娘说,她本是要去扬州办事的,路过咱府上时,看到两个男人从院墙里跳出来,于是就跟了上去,这才救回了小姐。”
乔二老爷沉吟着:“她有没有说要什么东西?”
乔贵摇头:“她送回小姐本来是要走的,是小人把她留下陪伴小姐的。”
乔二老爷:“为什么要她陪着?府里没有丫头和老妈子?”
乔贵:“可那时小姐还醒着,好象受了惊吓,死活不肯离开小藿姑娘半步。”
乔二老爷:“这个小藿姑娘是个什么来路,你可打听了?”
乔贵:“看行装打扮像个走江湖的。”
乔二老爷:“多大岁数?”
乔贵:“二十多岁的样子,模样很有一些味道。”
乔二老爷斜眼看他:“你也懂得欣赏女人的味道?”
乔贵:“自是不敢和老爷您比。”
乔二老爷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起身:“带我去见见这位有味道的小藿姑娘。”
——但愿她真的只是江湖过客——这个时候,乔乔可不能出事啊……
乔二老爷推开院门,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院子里的小藿。
她站在那里,目光清冷而犀利。
人也是清冷而犀利的。
清清利利。
而且清清丽丽。
让人在盛夏的午后见了会打一个寒战的妩媚与温柔。
乔二老爷在见到她的第一眼时微微地怔了怔,仿佛被小藿身上的清清利利伤了,又仿佛为她的清清丽丽倾倒。
“小藿姑娘。”他笑眯眯地走近,“这次我家乔乔可多亏了你啊!”
小藿只淡淡地挑了一下嘴角,伸出一只手:“拿来。”
“拿什么?”乔二老爷笑着走到她身边,眼睛里透出一种奇怪的光芒。
“你心里明白。”小藿说。
她看着乔二老爷,看着他的眼睛。
她是一个女人,而且还是个绝不会让人失望的女人。
虽然她已不再年轻,可是她却比那些年轻的女孩子们更有魅力。
那是一种历经沧桑的魅力,散发着令人无从抗拒的成熟与神秘。
这些年不知有多少人打过她的主意,可是却没有一个有本事得手。
她明白乔二老爷的眼神。
她熟悉乔二老爷的眼神。
所以她笑了。
乔二老爷好像忽然明白她在说些什么了:“酬劳自是要双手奉上的。”
小藿冷笑,一字一顿道:“我要的是解药。”
乔二老爷的脸色忽地一变:“什么解药?”
小藿:“夜夜心的解药。”
乔二老爷惑然:“我从没听过什么‘夜夜心’的解药。”
小藿挑眉:“那么你听过的解药是什么?七心杀?”
乔二老爷的铁青着脸:“你是什么人?!”
小藿:“我是落凤山庄的猎人,我叫小藿。”
乔二老爷皱着眉打量着她:“你怎么知道‘七心杀’?”
小藿微笑。
她微微笑起来的样子就像一阵淡淡的清风,就像那阵淡淡的清风拂过湖水时荡起的环环涟漪,就像那阵淡淡的清风拂过湖水时荡起的环环涟漪泛着的映着月色的光芒。
可是她说出的话却让乔二老爷打了一个寒战。
“因为我是铁扇故人。”
他定定地看着小藿:“你究竟是什么人?”
小藿:“我叫小藿,你知道的。”
乔二老爷深深地叹了口气,仿佛已经镇定下来,可是小藿却清楚地看到他泛白的嘴唇仍旧颤抖。
“他……他叫你来的?”
小藿不置可否:“我只要你拿出解药。”
乔二老爷沉默,然后沉声道:“我马上就要成功了。”
小藿冷笑:“你不会成功的,铁扇已决定要对付盗毒的人,衙门里也已经有人在调查你——只要他们查到你在乔乔的饮食中下了毒,你的如意算盘就落空了——而且,你还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乔二老爷颤声:“只要……只要你不说,我……我是不会亏待你的!”
小藿:“只要你肯投案,我倒可以想想办法周全你的性命。”
乔二老爷一怔:“你……你!你要我投案,这和要我死有什么区别?!”
小藿:“至少你可以不用死。”
乔二老爷:“这是他的意思?”
小藿:“他是没有意思的。”
乔二老爷突然大笑!
“天下之大,你奈我何!”
小藿摇头:“你有罪,可是你却还不是最该死的人——既然你自己放弃了活命的机会,我没有办法了。”
乔二老爷:“你希望我投案,是因为你手上没有我投毒的证据!”
小藿:“因为还没有,所以你还能回头。”
乔二老爷:“哼哼!”
小藿叹了口气——她当然知道“哼哼”是什么意思。
有太多太多的人对她说过这两个字。
这当然不是在学猪叫,它只是在表达一种不屑。
所以,她转身离开。
她的心情不好。
不仅因为乔二老爷的执迷,还因为人性。
不走到最后一步,不走到无路可走,人,为什么就不懂回头?
每一次遇到这样不肯回头的人,她的心情就会很恶劣。
酒。
真的可以解忧?
真的可以让人忘记曾刻骨铭心的往事?
抑或,是刻骨铭心的痛?
好酒。
清冽,清醇,冽香。
好酒通常是烈酒。
烈酒通常烧喉。
烧心。
她的喉,她的心在流淌过那火一般的液体后,她竟想起了他。
而他,竟不是她常常想起的人,而是一个在昨夜初次见面的人。
天狼。
他的目光恰恰就如这酒。
清冽,清利,冽冷。
也烧喉。
也烧心。
为什么会忽然想起他呢?
他不也正是一个不懂回头的人?
是因为这见鬼的酒吗?
小藿冷笑。
她决定不再喝这种名字叫做梨花春的酒。
因为它太冽。
因为它太烈。
更因为它烧喉,烧心。
它会让她想起不该想的人。
这种感觉不好。
真的。
解剑阁一直是个热闹的地方。
所以小藿来了。
她不喜欢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到清静的地方去。
所以,她此时正坐在临街的椅子上看着街上往来匆忙的人。
当她放下手中那她决定再也不喝的酒时,他竟然出现了。
天狼。
他的眼睛,依旧她想起旷野上的狼,大漠上的鹰,刀光,剑影。
现在的他也依旧如那在没有月的夜,旷野上徘徊的狼,大漠上盘旋的鹰,寂寞,冷削。
他望向她的时候,他的目光竟然倏地一笑。
是的,小藿确定,他没有笑,他甚至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可是他的目光却对她笑了。
目光怎么会笑呢?
——哦!是的,目光是会笑的,她在七年前见过一个目光会笑的孩子,就在扬州,瘦西湖畔,他用微笑着的目光看着她,对她说“你温柔得有些无情”。
那个有趣的小男孩——不,是那个有趣的小男人,现在应是个男子汉了,不知他的目光是不是还会笑。
而他,天狼,是她见过的第二个目光会笑的人。
他走向她。
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
他还指了指放在桌上的小酒瓮。
他的目光还是在笑。
笑得有几分可恶,有几分可恨,却偏偏还有几分可爱。
这种笑得又可恶又可恨又可爱的笑容小藿不陌生。
她在那个曾说她温柔得有些无情的小男孩——男人的脸上见过。
——他和天狼会是朋友吗?
小藿不禁想。
于是,不禁一笑。
浅浅淡淡,像一丝薄云掩住一丝月。
他伸手提起小酒瓮。
仰首。
一滴酒滑落。
落在他的舌尖上。
他皱眉,显然是不满。
可是小藿却没有什么不满。
她甚至对这个结果满意极了。
——她放下的酒瓮里若是还有酒,那么除非她已不是她。
“最恨金樽空对月,低头怕见故人眉。”天狼低声。
可是小藿却动了。
她的人没有动。
可是她的心却动了。
轻轻地一动。
却重重地一痛。
——低头怕见故人眉……低头怎么会见故人眉呢?除非是时时刻刻都挂在心里的,一低头,可不就见着了?
她侧首。
她看他。
他也在看她。
小藿忽然开口:“你从谁那里听来这句诗?”
天狼缓缓地,一字一字道:“朋友。”
小藿沉默,眼前这个人不像会写诗的人,而且也不像会有朋友的人,他太过于犀利,太过于执着于执着。
可是,他竟然是有朋友的,他的朋友对他吟过一句很久很久以前,那个曾说她温柔得有些无情的小小的男人为她而写的诗。
他们真的是朋友吗?
江湖真的这么小?
她在沉默了许久之后,看着天狼:“你怎么还在这里?”
天狼:“因为我还不想走。”
小藿:“你不想做的事就没有人能逼你做?”
天狼:“你不想做的事有没有人能逼你做?”
小藿摇头:“还没有人有资格逼我。”
天狼却点头:“也没有人有资格逼我。”
小藿:“你和我认识的一个人很像。”
天狼:“也许我们认识的原本就是一个人。”
小藿再次沉默。
天狼:“你原本就是乔府的人?”
小藿:“我根本不是乔府的人。”
天狼:“可是你对乔府有兴趣?”
小藿:“你对乔府何尝不是青睐有加?”
天狼:“我受朋友之托。”
小藿:“我受公道之托。”
天狼大笑!
笑得放肆!
然后他又忽然停止,止得突然。
他盯着她的眼睛:“你自己都不相信公道,你还坚持公道?”
小藿直视他的眼睛:“我不相信公道,但我坚持公道。”
天狼叹了口气:“你,你实在是温柔得有些无情!”
小藿一震:“你是谁?”
天狼:“天狼,西北望,射天狼的天狼。”
小藿:“你知道我是谁?”
天狼:“本来不知道的,但现在知道了。”
他看着她的刀,刚直得令人心痛的刀。
小藿:“我是谁?”
天狼:“碎月刀,小藿。”
小藿抚摸着自己手上的刀,仿佛在抚摸自己的青春。
天狼:“你已经知道乔二是颗烂果子,为什么还不动手?”
小藿:“我和你不同,就算他是颗烂果子,在他的表面还没有出现虫眼的时候我都不能动手。”
天狼:“那你准备怎么办?”
小藿瞟了他一眼:“那要看衙门想怎么办。”
天狼:“天诛不一定是真的天诛,只是多年来没有人想要彻查。”
小藿:“你话里有话。”
天狼淡淡地圆场:“没什么,只是希望若干时日后,小藿姑娘不要忘记有个名字叫做天狼的人就好。”
小藿:“公子真是会开玩笑——天狼,谁敢忘记这样的名字?!”
——待续——
p·s:
吞吞的笔名正式更改为“克莉斯塔利诺”,本文十分原创,绝非盗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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