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枫,清雨,一季令人满心不解的长风。
我在晚间换过简单的风衣,去城市的长途车站,等候今夜最后到来江南小城的长途巴士。寒雨整片落在寂寞无息的大厅玻璃窗上时,整座空荡荡的候车大厅中只有我安静固执的端坐,身心俱疲的车站值班人员固然对我的出现感到奇怪,只想关掉所有灯光闭门谢客的玻璃大厅更是因此有些闷闷不乐。而多少令我感觉奇妙的是,雨夜城市中最凄冷落寞之处,原来却是白日城市中最为喧闹的穿梭往来与跌跌撞撞之处。想来现实肤浅却又深奥,界限分明的直如硬币两面,观者永远无法同时在一点上看见两面……倒是雨夜车站这种会产生极嚣闹场所的背面,它不为人知的静谧,静得极厚,静得莫名的对心灵有杀伤力……
雨渐渐大了起来,我看见迟迟到来的最后一班巴士缓缓入站,看见鱼贯而出的寥寥旅客,看见同样穿着短风衣,面色刹那间有些茫然的朋友,静静出现在出入口……
我淡淡舒了口气……
其实季节的抑扬顿挫间,今年我们已经见过两次面。江南漫山遍野的春花盛开时,他路过这里;等到城中热浪滚滚时,我又再次看见正等候着我的他,看他淡然却强压落寞的脸。为了离开,或者说为了短暂的逃避,也为了暂时保护他自己的灵魂,他再次悄悄来到江南。不夜城中他脸上的受伤令人过目难忘。简单的交谈中,他只是静静喝着慢慢变暖的啤酒,静静说离婚恐怕才是他成年生活中首次真正的成年人行为。朋友突如其来带来的那种清醒和寂寞,是那个夜里永难从记忆中磨灭的,即使盛夏才刚刚开始,秋风萧瑟的季节还远在看不清的将来,我却已经模糊看见,繁华落尽其实不过是一场浮华……
那个夜晚,正是我三十岁生日,我就这样看见我最要好朋友的婚姻,全无征兆,全无回旋,全无挽留余地的破裂。
……朋友与我十四岁时相识,从少年时代开始的友谊,从来是越变越宝贵。小小的朋友圈子里我们会默默的彼此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和支持。朋友和我同是受传统教育影响极深的前七十年代人,生活在现代与唯我论矛盾合一的现实中,可同时又都努力想保留一些传统珍视的价值和认同。他二十七岁给我们寄来喜帖,其妻清淡细致,是容易令人产生好感的姑娘,多年前我便相识。知道朋友与她十八岁开始恋爱,大致属于比较纯淡的那种心心相印,家庭外人看来和睦恩爱,是朋友圈内难得的婚姻模范。却没想到,最早出现问题的婚姻,却是看似最牢固的婚姻。出于谁也不明白的缘由,朋友的妻在她婚后第三年里,联系了她的一个初恋男友——一个已经有了家室的男人。一切就这样波澜不兴的展开,大半年后即使被人觉知,也无人觉得这是什么了不得的问题,最多只当一场有颜色的生活秀。想来有人说这是道德全体抽筋的社会,委实让人满心茫然的觉得不假!
离婚!一切宛如先有白昼再有黑夜般的发展,直变到只有离婚……
“这算不算是江湖。”夏天里朋友喝完一杯又一杯啤酒,黯然问我道。
“十秒钟快感,一辈子感情债……”后来,朋友的妻子曾给我打来电话,我却奇怪于她的冷静与理智。“哭哭啼啼早已没有意义。”她在长途电话中涩然说:“你们不是总说人生中必然有一定的角色扮演吗?甚至同时要扮演多个角色,处理不好也不能怨天尤人。”她相当小心的想通过我探知她与朋友之间是否还有一丝复合的可能,出于对过去他们共同拥有的美好记忆,出于对幼小孩子的将来,更是因为她的行为虽然难以原谅,但她自己也都没有想过要去动摇他们之间的婚姻。
“离开了之后,才觉得他在身边的种种好处。”她犹豫说。可我挂掉电话的那分钟已经清楚的明白,不仅是我,其实任何人也无法再在他们的过去中寻求直线发展的思维了……一切全然扭曲,绝非我力可以扭转!面对这样的困境,人人只能在现实生活中失语!美国作家奥茨曾肯定:生存的代价,其实就是毁灭他人……
……朋友第三次来到江南,正是冰凉的秋雨落满全城之时。
夜雨声中,朋友也终于剖白了他的内心挣扎……“我是真正热爱她和孩子的。”他喃喃道来:“也是真正珍惜曾拥有的一切,很多人说我对妻子实在太好了,连你也莫不如此。可我总以为在婚姻中,没有利他主义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幸福,但显然我错了,现实已经无可辩驳的说明了此点。纯粹的利他也许等同于纯粹的生活自杀。”
那瞬间我有些疑惑,“完全的利他主义只会出自血缘家族。”我想。“可是如果连挚爱都可以与个性张缩、身体欲望划清界限,那还有什么可以在冷落世界中温暖我们的心灵?”
“反省过自己的。”朋友认真说,看不出半点有责罪前妻的意思:“知道自己有缺点,但也许我并不在意的缺陷,在别人看来却是致命的。想过很长时间,想过许多解决的办法,”朋友涩然摇头道:“可与一个永远都心怀负罪感的女人在一起朝起暮对,不要说她的心灵,恐怕连我的心灵都会枯死。”
“如此只有简单分手。”朋友喃喃说。
城中的雨也莫名其妙的越下越大,我屏息良久,无言以对。
“分手前剧烈的争吵过,等到双方都明白婚姻确实无以为继的时刻,所有伤害对方的言语与行动都变得疯狂,变得没有克制。彼此伤害之深更令我们相信分手是唯一解决之道。”朋友黯然回忆说:“夏天我到来你这里时,正是激情伤害后瞬间分手的沉静片刻,那是我从未体验过的一种沉寂,是一种令人沧然泪下却又不得不克制的沉寂,是一种我永远不会忘记,从心底里大把大把涌出的寂寞。却是今天想起来,一时的口舌之快,怒气忿扬,究竟又带来了什么?互相激烈的刺痛伤害,互揭旧伤后,待到今天风去人无影,天各一边时,又有谁痛苦?谁痛快?……”
穿城风过,正掀起满城雨漪……
夜中,朋友叹了口气,摇头像是想遗忘什么,也露出一丝勉强的微笑,道歉说上次的到来,全然破坏了我生日的气氛。我微笑回答说完全不用介意,本来就没有刻意的想为这个生日做些什么,加之,身边也无人知道此事。
“妻子也不知道?”朋友多少有些愕然问。
“人生奇妙。”朋友最后摇头淡淡说:“在自己生活的城市,完全摆出一副对过去不理不睬的绝然姿态,可是心中,有的时候却又真想拨个电话,或者干脆去前妻那里看一看,看她没有我的生活,是否如意?虽然有朋友告诫我说,了断便是了断,永远不要在过去的女人身上花一分钟一分钱……可我还是有些想念,有时还是相当强烈的想念……”朋友勉强笑着说道。
“面具下的苦痛挣扎吧。”我在内心想,全然是为了做给周围漠不关心、素不相识的人群观看,却又同时漠视自己的内心渴求。这也许正是现代生活的悲哀之一,变得身不由己,变得处处为难,变得面具远比心灵沉重。我知道不曾怀旧的社会必然是会沉闷而且堕落的,但即使怀旧,谁又能再次找见心园中曾经的花开岁月?漫天飞舞的冷雨中,我平静面对朋友清晰而又依然心事重重的面庞,心间却有些迷失。所谓前七十年代人群的离婚高[chao],背后浮现的,恐怕绝不仅仅是婚姻吧?或者更多是个性的保有,是对现实生活的观感,是对人生无常的凝眸或反目,是对道德、理想的反叛与再次寻求。即使是我,也正在面对自己生活中的纷繁混乱、人事乘除,面对自己内心的渴望追求和苦闷烦忧。可这就是生活,三十岁的完全不同于少年时代,令人困惑却又只能自己寻求方向的现实社会。有时即使全力抗争,恐怕也无济于事。因此必须面对,必须继续,也只有面对,只有继续。
……朋友晚间也喝了我从祁门带回的红茶,说是将来会尽量的少喝酒,也随口告诉我说……最近一个月中他和自己身边一个他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的姑娘上过几次床,仅仅是上床而已。
“其实还是想和老婆睡的。”他犹豫了一下涩然笑道……
……转眼天明。
雨停的江南之晨,我也送朋友回程。漫天无骨的浮云下,车站中尽是来去匆匆的如潮人流,朋友露出微笑握手与我道别,也转身用陌生的目光重新看过周围的人潮汹涌。
“四年。”他低声说:“我的婚姻仅仅四年……”
……面色各异的人群来往中,我默默看去他的身影渐渐融入其中,他的面无表情,他寞然行走的背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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