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题记
此一段时日,江南极为燥热,他的心头,也极为合拍地燥热着。前几天的台风,并没有卷走所有的燥热。
他愈来愈不敢回老家了。乡关,真正成了关口,父亲的沉默,母亲的絮语,村人大眼瞪着小眼中微妙的眼光,亲朋怜悯的神色,都鞭挞着他,烦心着他。每次碰到熟人,心中不自主地有着羞惭,就象欠了他们债一样。这一切,全在他婚姻未结惹的祸。要是有别里科夫的套子该多好啊!他有时想。
怪谁呢?连一个女人都弄不到,怪自己的不长进,可怪不得这世界路的难走!的确,已七老八十了,该结了。想到婚姻,就想到围城里的鸿渐柔嘉们,大概是他们觉得城里不舒服才出城罢,然而自家实是无做和尚和先就业再择业的胆,不能再考虑婚姻是否舒服,进城无以选择,他经常这样皱着眉呢喃自语,我是考上大学的人了,再也回不到那牵黄擎苍,老婆孩子热炕上的乡下儿时伙伴已有的生活了!回不去了!对于怀抱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心情,他又常常握握自己的拳头。
每次下班,带着回家的心情,到家却没有到家的感觉。门从来锁着,打开,入眼的永远是乱糟糟的桌凳床书,休说是人,就连一件有生命的东西都寻不着。一切都是那么的空荡荡,连着自己的心。这一天,和往常一样,下班进了门,他把东西随便一扔,擦了把脸,瞄了眼厨房,便旋身出门扒饭去了。
街上,由于下班高峰期的到来,早已人满为患,汽车的喇叭声,人们的喊叫声,还有不知哪里出的杂音,吵的人真希望变成聋子。撇下这些不管,他晃进了常去的一家小饭店。店里面,人几乎坐满了,有人正吃,有人看报,有人等吃。他挑了个空位,点了饭菜,就准备着开吃。他的正前方是一对男女,正边吃边谈着,你喂我吃,女的谈得嘴不歇手不歇,男伴则时不时地拉拉他的鲢鱼嘴笑笑,那副亲密,画也画不出。声音很高,显得亲切的污言秽语夹杂其间,旁人听来也习以为常。他的双眼,触着女人的白臂蛮腰胴体,便放出固有的光芒来。白臂蛮腰胴体连着污言秽语,对他这个精神上有些偏执的人来说,有着说不出来的味道。一味的贪看,便让他渐渐堆积了份冲动的急切,极想有把手术刀来,将那污言秽语从那白臂蛮腰胴体上生生剔除,扔去厕所。
饭罢,他便慢悠悠地踱步出来,准备到旁边的广场散心。太阳也已下班,单撂下几片火红的落霞,在这雾霭霭的天尽头,房屋,树木,人群早已免费沐浴其中。奶黄色的弯月,挂在斜空,定模定样地看着他对面一朵墨黑蓬松的云团,这云团,在四周碧蓝无瑕天色的映衬下,象极了睡眼惺忪女人的秀发。他不禁站定呆望,这云团里纤云的移动和浓度的变化,就如正被微风吹着发丝的飘来荡去,他恨不得赶上天去将这秀发拿得下来,放在手里闻闻摸摸。想到自家,却也苦极,若有了女人,还要看这天上的秀发做什么?她会不肯把秀发给你看么?她会不肯把她的手指头给你玩么?她会不肯把白臂蛮腰胴体给你把赏么?她的一切,都是肯的。女人啊女人,你在哪里呵?好歹透些音信与我,教我的锦书也好有个寄处!他呆想了一忽,拭了拭眼睛,不觉已到了目的地。
天渐渐地开始有些暗淡了,广场上,红男绿女们早已在上面转悠,许多则干脆在露天凳上或坐或躺或抱在一起了。百虫们似乎也好奇于他们的窃窃私语,同花草,地砖,灯杆一样,并无一声发出。四周的夜莺们也已出动,在或明或暗处顾盼着开始兜售着自己。乞丐们也正卖力地进行着他们的工作,毫不含糊。宠狗们在主人的照看下已在遛跶了。狗之间也有交流和恋爱,你拍拍我,我挠挠你,不时发出些快活的呜咽声。他的心头,就有些悲哀添来,狗啊,我都不如你们哩!你们无衣食之忧,不必金相玉质黄金屋之类,就可以欢快地谈恋爱结婚,你可晓得我现在的辛苦,起早贪黑地上班,天天看着老板的脸,已够烦了,下了班寻个好好的女人还要这样累死累活?图什么?他正出着神,忽觉得衣服似被拽着,回了头,却是个衣服褴褛的乞丐,脸上堆满了真诚,十分可怜地伸着手。他定定地看了看这乞丐的可怜,忽而觉得自己才是真可怜,他敢出卖尊严,你敢么?你敢拿着他出卖尊严的勇气去寻爱情么?你只会没有出息地空想。但,张君瑞对催莺莺也痴想,贾瑞之于王熙凤也狂想,空想,自说自话的空想或许也算是种可怜的爱情。他安慰了下自己,摸索着扔了一个铜板到那只手里。那乞丐便完成了任务一般,蹒跚着,去找别人重复这可怜了。正打发完那乞丐走,旁边的一个女人已经走上来和他搭话了,妆化得并不太浓,两只眼睛还透有些神气,眉花眼笑着问他要不要休息一下。看着她可怜的微笑,想到了刚才乞丐的可怜,也想起今天报上看到的“女大学生卖淫惹谁了?”的文字,他便和她搭讪开来。旁边的男女们便如得了同一命令一般,个个伸长了脖子,张大了眼睛齐刷刷地朝这边看来,他的脸便涨得通红。然而,所有的愤懑,压抑,自卑立时化为一个声音,几乎要喊出来:“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你们真以为自己是金风玉露么?她们的交易很快,你们看不起她们卖着自己,她们天生就配这命,想这样的么?你们的交易就慢么?你们的灯就熄得慢么?你们就不在卖你们所谓的爱情么?你们又贵到哪里?”他恨恨地咬了咬牙,咽了咽口水,真想引她到自家的屋里,挑她做笔生意。
象只无头的苍蝇,漫无目的地转了几圈后,他便运动自己的身子,回空乒乓的家来。行人已是三三两两,路上偶尔走过牵手的老人和拎菜迟归的主妇。进了家门,简单清理了下自己,就什么也不管,往床上一倒。白天在悄悄向黑夜过渡着,黑的比重愈来愈的多于白,终于,无论开眼闭眼,在屋里,全已是黑,只有一窗户的灰白,却只是在窗户的外面。在这一屋子的黑里,什么也看不到,但见虚空!虚空,虚空,又见虚空!他处在这样的虚空里,犹会去想女人,想到以前的种种,现在的种种,想到先生们的勇敢,小姐们的感觉,他恨自己的感觉,也恨她们的感觉,恨不能把自己变成一个木头人!从烂婆娘的臭脚布到如今爱之泛滥,不过是一夜之间的事情,滥了,也便贱了,爱情的真假,和乞丐的真假又有什么两样呢?然而他又明白,爱情在蝼蚁里,在砖瓦上,无所不在,但独不在这虚空中!
他终于站了起来,踱到窗前,外头,月明星稀,天色暗蓝。或远或近的万家灯火早已给夜添上了淡淡的光明。不知怎地,他有些嫉妒发出这光明的家庭。不知哪颗树上的一只孤蝉,在墙根外群虫此起彼伏的配合声中,不知疲倦地聒躁着,他被这叫喊搔的心烦,真想跑到外面去把它赶走。知了,知了,你果真知道还有一个我么?还有一个没有女人的我么?连你也笑话我的无能么?我不如花皮么?他想起了公司白癜风的花皮都弄了个温良的老婆,很不服气。他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女人啊女人,你若要在,我何要受如此的苦楚,这般的煎熬?我又何苦要让父母受别人的白眼?良久,他又去床上躺下,连翻了几个身,始终睡不着,便爬起来开了灯。
不远处的火车咆哮着,不时地疾驶往来着。这火车,并没有载走他心头的虚空,这咆哮,总让他有时光飞逝如电的伤感。他想到了早已过世的舅公舅婆,想起了他们并非兔起鹊落的爱情,他的眼里,清晰地闪过了当时已是泥菩萨过河不能久站的舅公跪着为生活已无法自理的舅婆系鞋带的镜头,没有“我爱你”“你爱我”的甜语,默默地,十年如一日,他的心头就如电击了一样。
现在是方便面可乐时代了,他反复念叨着,早已泪流满面,一切都过去了,过去了,再也不会有了。含有着这样的情绪,他啪地开了瓶可乐,一饮而尽,便神经质地去了厨房,拿来菜刀,将那可乐罐砸了个稀巴烂,尽着自己最大的力气,扔出了窗外。
他这样的折腾,早已使得身子越发粘乎,浑身的汗水迫使他去了洗手间,开始洗澡。对着自己的肉身,他又自卑了,自家这副皮包肉骨头,到如今又付了谁去?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除了少许人陪几滴同情或忧郁的泪,看客们看笑话罢了。父母啊!你们心头石头放不下,他们也矛盾着呢!石头放下,没有戏看,石头不放下,又看不到结果。村里的阿峰因着失恋,苦的受不过,发了恨去剔了个和尚头,徒增笑料。恶毒之人还说,在头顶心用香烟屁股烫几个洞才算真和尚。唉,儿子对你们不起,你们若早生我一百年,又何患无妻,靠着媒妁之言或好或坏早定死了,哪用今天这般的烦法和吃力法!一想到自己的不争气,他就狠命地用毛巾擦了起来,他想象着洗掉自身的一切的污垢,洗掉一切的与这世界的隔膜。
洗完澡,他便把自己往床上一扔,随手从床头拿了本书来翻看,然而狂躁和激动使他一个字也看不进,他就强迫着自己把眼睛放在书上。看了一忽,便站起来,擦脸,复躺下,再翻身。
他就这样重复着从看书到翻身,然而终是睡不着,他苦的没有办法,便想把一切全扔去文字堆里,然后来个放开大睡,便于桌前写了起来:“此一段时日,江南极为燥热……”
写着写着,困倦终使得他于不知不觉中在桌上睡着了。单落得外头树上那只孤蝉,尚十分起劲地叫着,徒作着对夜的沉沉静寂的反抗,不知是对他的嘲笑,还是慰藉。
二零零五年八月十五日
本文已被编辑[书剑浪子]于2005-8-22 12:49:15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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