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老汉是村里公认的戏匣子。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苏北，是经济落后，文化封闭的地方。落生在偏远农村，就成了远离文明，与世隔绝的“塞外”愚民。但是，农民们并不因为贫穷就因此而活得缩手缩脚、毫无生气，他们往往要在一些特定的时间里酝酿一种气氛，宣泄一次沉积的无奈，排练一虎虎生气的乡会，成为一种农民娱乐方式的表现。每到这时,戏匣子章老汉就成了大忙人。

戏匣子是我们村的文化师长，是村戏班的教师爷。但凡耍莲花落子、柳琴戏以及文革时期唱样板戏等娱乐活动，我们村的章老汉就成了一个光光鲜鲜、浑身放光、唯一能说三道四、指手画脚的说戏人。——用现在时髦的说法，章老汉就是编剧和导演。说戏，是要知道前三皇后五帝的来历，知道生旦净末丑的过脚，知道些“夸父追日”、“重耳逃难”、“太监乱朝”、“儒生救国”、“和纵连横”、“狸猫换太”等剧目的演义。事实上，章老汉胸中有丘壑，是个地地道道的戏匣子。

章老汉矮个、光头，细嗓，精瘦，老脸遍布黑斑，有点酒糟鼻。雨天时戴一副塌腿老光镜，后面用线栓着，扑踏扑踏老跑支书家要报纸看。支书女人和他同辈，瞧见他浑身泥浆，就秧他，咳，谁家磨槽里的驴子蒙眼都没摘就跑这来了？章老汉早被她奚落惯了，只站在门口说，快入冬了，曲曲还没影影哩。我们那有个规矩，入冬交九后，春节要耍的戏折子就得赶紧排练了。能不能上戏，可是他章老东西说了算。支书老婆早闪身里屋寻出一叠套红框框的报纸递过来。章老汉一个趔趄，急忙冲上石檐坎：“慢些点慢些点，看别让雨雨把纸神神弄日塌了。”说着撩开衣裳前襟，露出满身的肉皮和筋骨，把些报纸贴身掖在胸前，复放下衣裳，用双手交叠压住，就像猪八戒捧着罗汉肚一样，下了三级石檐坎，在绵绵冬雨中瑟瑟摇摆走了。

据说我们那儿原先是不办戏班子的。后来办起来了，完全是归功于章老汉的功劳。老汉在县剧团干过。章老汉原先不识字。六二年村里派青壮劳力去修水库，章老汉随民工队去县里参加上劳前的集中思想教育，３０００民工队伍的誓师大会上，适逢省里的剧团来慰问演出，就安排民工队看了一场。那场戏演的是《窦娥怨》，剧团里的名角王朝凤把窦娥的冤屈唱得悲悲切切，把窦娥的冤屈演的逼真自然，让章老汉在不知不觉中泪水涟涟。……章老汉才知道戏曲的魅力，后来水利建设完工，就直接跑到县剧团，求情要学戏。县剧团一问，他大字不试识一个，死活不要。他偏赖在团里打杂搞剧务，参加了县里的识字扫盲班的夜校学习，算是成了半个文化人。可是他到底是个农民，年龄又过了学戏的年龄，老是上路太慢。除了上台扮个家丁、人役什么的，决没有上场的机缘。过了半年，他私下里跟团长告了别，卷铺盖回家了。

重回农村的章老汉演戏的心思更重了。一有时间就琢磨戏路，如痴如醉。可是对于农活，他却很外行：犁地不会带犁头，插秧不会换脚步，担粪挑尿不会换胛骨，……一干活就惹人笑话，成了个直不起腰的半塌子。

章老汉倒不急，他迷着戏哩——好东西总有用场。

打倒“四人帮”的喜讯如春雷乍响，拉开了农村的文艺序幕，也给章老汉带来了释放和宣泄演戏情结的机会。一时间，全国上下都在对“四人帮”进行声讨。上级要求各地深揭猛批“王张江姚”的丑恶罪行，大队支书有些挠头，找到章老汉，请他给捏弄捏弄。章老汉凭借他在县剧院的修行，做了一出批判“四人帮”的小剧，每晚在各生产队巡回演出，博得声誉，赢回自尊。

改革开放后，我们那儿实行了包产到户，田地分给个人，连续三年下来，家家粮满仓。开门有水，进门有粮，庄稼人的日子一下子赛过了吃蜜糖。吃饱了肚子的农民心情舒畅起来，脑腔却空洞了。他们积极要求演大戏的兴头在停了整整几十年之后，顿时十分高涨，都私下里辍弄章老汉给编些戏剧耍一耍。

章老汉正中下怀。

头一年春节，章老汉挑起精心组织了一个演出队伍，加上巧锣鼓家什的，随从帮忙的，上百人的队伍从村里一直扫到县里。人们本来都一直穷着，突然富裕了，心中的霉气都想统统赶跑。章老汉在旧书旧报上参考来编的小戏剧，赢得了家家户户的欢迎。本来是耍，却不料当年就收入现金三百元，粮食十麻袋。县长还夸我们村的剧团是在宣传包产到户的好政策，还给章老汉握了手。

第二年春节，章老汉让我们的剧团又在县城里耍了个美。他做了一个“新唐僧取经”——一队人马，千里迢迢地装扮，是要取发财致富的新经。做了一队“采莲船”——宣传改革开放的好政策。又做了一队高跷队——扭起五谷丰登的秧歌。最出采的是“抬乡会”队——十辆架子车，每辆车上绑着一张方桌，方桌上扮演出一出出新、老剧目：将相和、花亭会、计划生育好、富裕人家……满城人都抢着看这个跟县老爷握过手的戏匣子编排的戏剧。

后来，我们县的农民剧团上省里汇演，县长亲自去我们村请章老汉出山，和县文化馆的老馆长一起弄了一台精美的柳琴戏，送进了南京城，得了奖。章老汉一时名声鹤起。

今年春节回家乡过节，恰逢村里请了山东的戏班唱大戏，我看见戏匣子章老汉又被戏班恭恭敬敬请坐在台前。

老汉歪着头，微闭着眼，在品味台上演员的工夫。

人生戏里，戏里人生。章老汉是用心思在做戏，用戏掩盖生活的苦焦与内心的期盼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