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还浅,是南方最好的天气,虽然树有点光,落叶在中午暖暖的秋阳里,翻飞得有点凄凉。
小织跳下班车,匆匆往家赶。轻风撩起她白纱长裙的下摆,可握的细腰扭成满街男人眼光的焦点,几缕长发不时拂到脸上,精致的五官在缎子般黑发的衬托下如白玉雕成,纤手一拨又是风情万种。这样的女人竟生着一双布满忧郁的眼。
今天是丈夫袁杰的生日,小织本在市里出差,特地赶回来给他个惊喜,也想籍此缓和一下两人僵了很久的关系。
今晚就让他睡回梦之床,小织忧郁的眼里闪过一丝温柔。自从春天丈夫迷上炒股,小织就象给打入冷宫,吵架也成了家常便饭,她已好几个月不准他上梦之床了。
梦之床是结婚时小织设计的,还亲手油颜色。满月型的床体油成鲜鲜的黄,床垫一摆上去,就象沉入月色里,床架是柔和的蓝,披着蓝色纱帐,纱帐上密密缀着挂着银色的星星紫色的风铃。轻风一拂,月华流淌,星星摇曳,风铃儿争着传递慈母的叮咛,还有,还有一床百合在笑,那是一张小织亲手绘制的床单,粉红的底色上一朵朵洁白的野百合,含苞待放,欲说还羞。小织一笔一笔勾画着百合的娇羞,也一笔一笔把自己绘进温馨浪漫的梦境。
小织叫它“梦之床”。
小织爱惜这床比爱惜自己更甚,从来不准夫妻以外的人碰一碰,丈夫一和她吵架也会首先被剥夺睡梦之床的权利。丈夫为此没少喝醋,关系好时他常把床说成是小织的情人。
只要和丈夫和好如初,就让那小妮子坐坐梦之床吧,小织脑海里浮起好友小琅黝黑的脸和一双扑闪扑闪的大眼。小琅和小织是从小玩大的朋友,关系特好,上年底小琅闹离婚时,小织足足陪了她一个月。今年入夏后小织每次与丈夫吵架也必到她那里倒苦水。没离婚前小琅常把“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挂在口上,离婚后,却象换了个人,所以每次小织倒完苦水,她都会以过来人的低沉口吻说:“城外的人都想往城里挤,城里的人却老想出来,出出进进累的都是女人。”小织没离婚很大原因是受她影响。
就是连这么要好的朋友小织也不准她坐梦之床,所以好几次小琅都气得大叫:“臭小织,总有一天我会乘你不在睡上你的梦之床的。”小织也总是一笑置之。
出差近一个月,距离的拉大,倒使小织思念起丈夫的好来,所以今天她匆匆请假赶回家。幸好之前没有真的闹离婚,要不真没了后悔的余地,小织一想到这就特感激小琅,所以她决定破例一次,找天让小琅坐到她的梦之床上。那小妮子肯定会跳起来,小织忍不住笑出声。这才发现已到了家门口。
看看表刚好是中午一点整,那家伙一定在睡午觉,小织小心翼翼地开门,放下旅行袋。卧室的门虚掩着,小织仿佛已闻到了丈夫那特有的体香,白玉般的脸上浮起润润的红晕,她蹑手蹑脚地移入卧室,然后猛一扑向那个她不用看就知道存在的身躯。
仿佛碰到了一段强力弹簧,小织瞬间从床上弹回地面。惊恐的双眼四处搜索,然后定在了飘着的风铃,风有点急,紫色的风铃响成一片喘息,是梦之床呀,是我的梦之床呀,小织象刚确认了这已融入她生命的床,然后她才把眼光重新移向床上,一张黝黑的脸,一双大大的眼睛扑闪着同样的惊恐。
“不——,不可以,不可以……”小织一边往死里地摇头,一边趔趄着倒退出卧室,然后一个急转冲入书房里的阳台,纵身跃下。
“小织——”梦之床上的两个人一人裹着一张被单扑到阳台前,一团白影冲破玉兰树枝繁叶茂的怀抱,卷着树枝,追着落叶,伴着玉兰树断裂的痛叫,坠向地面,人群与地上的落叶纷纷弹开。
人们抬起头,把疑惑与愤怒投向那四楼的阳台,一个裹着被单的男人灰石雕塑般僵立着,他的脚下倒卧着另一张被单。
天有点黑了,夹着寒意,窗外落叶倒是翻得更热闹了。刚从急救室中被推出来的小织,躺在床上,苍白的脸上一双眼里竟是什么也没有了,象嵌着两个玻璃球。两个老人一人一边扶着小织打着石膏夹板的手,压抑着哭声。满满围着的人统一着一样的脸色,一样的话语。
“小织,到底怎么回事?”
“小织,那个女人是谁?”
“小织,可不能放过袁杰那小子。”
……
小织机械般地回应着他们的关心,象博览会上展览着的会发音的机器人。
天很黑了,该有十二点了吧,小织似乎已听到了落叶最后的低吟,十二点的小城,落叶有自己的声音,一拨一拨围着关心着小织的人也终于不情愿地散尽了,由于请了特护,父母在得到小织三番四次的保证后也含泪离去了。
他怎么没来,小织疲惫地半倚床上,眼睛盯着门口。门就在此时被推开了,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黑黑壮壮,皱皱的裤子竟卷起了一边裤脚,黑夜因了他倒显得太亮了点,不知道的人一定以为他是刚从田里赶来,其实他是小城颇有名气的作家,作协主[xi]丁小。小织爱好文学,是他带她走入创作之门,生活上他也象是一道海湾,小织总能从他那里得到重新启航的动力。他叫小织“梦儿”,小织叫他“小哥”。
“累了吧,梦儿。”丁小来到床边倒了一杯水递给小织。
小织双手接过杯子,泪一滴接一滴地掉进水里,她一口一口喝得缓慢,任咸咸涩涩的水泡起心底再也藏不住的痛楚。
“小哥,梦儿—梦儿—跳下去—不—不是为他,不是的,梦儿,梦儿只是—只是——”小织抱着空了的杯子语不成句,双肩随着哭泣颤抖,如风中的雏鸟。
“梦儿——”丁小坐到床沿,伸出双手,小织把头靠向那个宽厚的胸膛,可丁小双手落在了她的肩上,轻轻一按,小织就躺下了。
“睡会吧,你累了,别想那些了,睡会吧。”丁小给小织揖好被,转过身去拿纸巾,动作很慢,小织看到他的肩微抖,小织无奈地合上了眼,两滴泪珠顺颊滑落。
武装了一天的意志一旦松下来,疲惫就再也压制不住了,小织的眼沉沉地合上了,两道泪痕还湿湿的,小巧的鼻子发着抽泣的余音。
丁小转过脸,轻轻一声叹息,定定地看着沉睡着的小织,深井般的眼里波涛在涌,举起大而黑的手,用手里抓皱了的纸巾,轻轻印小织的脸,其实泪痕早干了,他竟没察觉。
“不知道,不知道,不要问我,不要——”小织突然梦呓着扭动着身躯,被子给撑掉了,一双原本纤细修长的手打着石膏夹板那么不协调地垂在身旁。
丁小眼光一落到那双手上,眼里的波涛立即漫上了眼眶,仰起头深深地吸了口气,给小织重新盖好被子,把她脸上散乱的几缕头发拨开。然后他起身按铃叫来一个护士,护士是个乖巧模样的女孩,进门眼光一扫丁小的裤子,想笑马上用手掩住口。
“俺是乡下来的,失礼。”丁小一边放好那边裤脚一边卷着舌说,是说笑的口吻,语调却干涩了点。
“丁先生真会说笑,我昨天才看了您新出版的那本诗集。”
“姑娘抬爱,不知姑娘是否肯帮丁某一个忙。”
“丁先生别客气,有什么能帮忙的尽管说。”
“你们医院不是有个别院给人疗养住的吗,我想把我这朋友转过那边。”
“可这——,我给护士长打个电话问问。”小姑娘跑了出去,很快就喜容满脸地回来了。
“护士长说是丁先生要的怎么也得腾出一间,就最南边那间带花园的那间行吗。”
“行行,真是太谢谢您了,你把这钱拿去给办了手续,我先给收拾好东西。”丁小把几千块钱放到小姑娘的手中,就开始熟练地收拾起小织的东西。
“可,丁先生,这,这样行吗?”小姑娘觉得这丁小与小织非亲非故的是否太热忱了点,脸上就有点别样的颜色。
“她已受了太大的伤害,我不能再让那些所谓的朋友亲人再一次一次来撕她的伤口”丁小回头看看熟睡的小织,小织的柳叶般的眉竟是睡着了也是紧锁的,丁小别过头,声音更显沉重,“给她转院的事还得请你帮忙通告一下其他护士医生让他们保密,姑娘一看就是个善良的人,一定肯帮这个忙的是吗?”
“好吧,你等等”小姑娘脸上不知怎么露出了红晕,话没说完就已边转身走出了门。很快她就把手续办好,转回来提起地上收拾得齐整的两袋子东西,领丁小向别院走去。
小织还在沉沉地睡,丁小连着被单抱着她穿过落叶与花丛,来到了疗养院把她放到床上,小织似乎睡得更安稳了,锁着的眉也展开了点。丁小就坐在床边静静地看,一动也不动,象贝多芬沉醉在自己的命运交响曲中。
过了好一会,丁小觉得眼睛有点涩涩的,他摇摇头,站起来走到外边花园里。
新月如钩,正在天边渐渐淡去,天快亮了,满园的菊花顶着一个一个蓓蕾,等待着秋深时的绽放。
“小哥——”小织的语调潮湿如晨露。院子里的丁小一顿,马上收拾出一脸平静的微笑,走回小织床边。
“梦儿,醒了,小哥给你换了个地方,叫护士们也保密,以后你就静静在这养着,想见谁才告诉谁就行了。”
“小哥——”小织想说点什么,可声音又哽住了。
“梦儿,人生就是这样由悲剧不断锤炼,别想那么多。你就专心在这养好身子,你这条命是玉兰树给抢下的,再不能——”
“小哥——”小织泪如雨下。
丁小拍拍她的肩,然后拿出张纸巾递了过去。
“梦儿,小哥知道你的心苦,但能流泪还是幸福,路还长,要学会忘记。”丁小的声音那么沧桑。
小织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马上用纸巾擦干泪。
“小哥,回去吧,一晚见不着你,嫂子又不知要……。”丁小的妻子三年前中风瘫痪,一直卧床不起,好好的一个人就给病拖得磨得成了疯子一般,有次小织有急事去找丁小,就撞上她在发脾气,拼命地扔东西。一想到这些,小织的心就如刀割,可她只能把这种疼藏在心底。
“小哥,回去吧,我没事了,你快回去看看嫂子,等会还要上班呢。”小织尽量使语调轻松自如。
“梦儿,你真没事了?”
“没事。”小织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那好,我走了,你要听医生的话,按时吃药,打针也不可闹知道吗,小哥今晚再来看你,顺便给你捎几本你爱看的杂志,好吗?”
“好——”小织的眼又潮湿了。模糊的视线里,丁小远去的身影那么苍老。
“才四十呀。”小织呢喃了一句,泪就滑了下来。风夹着淡淡的花香进来,卷起小织的眼光回到院子外,一个个菊花的蓓蕾上,点点晶莹的晨露,一两片花瓣已急不可耐地伸开了稚嫩的腰肢。
很快两个月就过去了,小织也已完全康复,在这两个月里,她除了父母,就只见丁小。丁小几乎每天都来看她,小织除了睡就是吃,其他事情无论具细包括离婚手续丁小都帮她处理得好好的。
小织出事后,小琅精神失常被家人送到外地的精神病院。袁杰几次到医院都给小织的父母赶走,后来他委托朋友处理离婚事宜,把全部积蓄与财产留给小织,孤身离开了小城,连他父母也不知他的去向。小织除了要回那张梦之床要丁小帮他烧掉外,其它的财产都托丁小处理后捐给了希望工程。
才两个月,秋似乎就深了很多,风把树摇得响成街边小贩的吆喝,快中秋了,满街已是喜庆的气氛。丁小陪着小织离开医院,走上大街。
“小哥,你看树叶翻落的过程真美。”
“那是对再生的急切啊。梦儿也该开始新的生活了。”
“落叶有广博的大地,梦儿没有呀。”
“梦儿,不准再这样说,你看快中秋了,小哥陪你买灯笼去。”
“小哥——”小织把身子依向丁小,眼里浮起一种复杂的颜色。
“小哥,嫂子这一躺可是一辈子,怎么不找个人和你分担。”
“梦儿,女人都是靠感情在支撑,你嫂子她已很不幸,我怎么能把她最后的一点感情支柱给撤了。再说小哥都习惯了,倒是梦儿你该再找个伴替小哥多操心点你。”
“小哥……”小织想继续说,但丁小转过头来,用手掩住她后边的话,小织看到丁小的眼里有一丝没藏好的痛如电划过。
“梦儿,看荷花灯。”丁小拉过小织的手,肩膀却从小织的头下抽了出来。
“先生小姐买两个荷花灯吧,多美的荷花灯啊,中秋拿着去踩月最应景了”小贩的文彩竟也不赖。
“哈哈,我这黑碳拿这荷花灯怕得挨骂,可梦儿拿这荷花灯问题就更大了,买不得,买不得呀。”丁小用一种嬉笑的眼神看小织。
“不会不会,先生一看就是搞艺术的人,小姐又貌美如花,郎才女貌,绝配呀。这样吧,我吃亏点,买一送一,十块钱两个怎样?”
“好,好,我们买。”小织马上伸手接过两盏灯。
“也对,我黑碳做做陪衬给梦儿当保镖吧,挺着挨打也要提个灯笼,也好给梦儿照个如意郎君回来。”丁小一边递钱一边口不停地讲。
“小哥——”小织的眼中浮起了泪,提起灯转身就走。
“别这样,梦儿。”丁小追上小织。
一阵风追来,卷起一地黄叶旋舞,两个人默默地走成两条平行线。
很快就来到了一栋蓝色的僻静小楼二楼的一间房前,这是小织住院期间,丁小从小织要捐给希望工程的钱中截留下来作主给她买下的。
“梦儿,这是钥匙,小哥知道你不想留住过去的东西,但你总该有间房子,里面的用具先迁就着用,以后慢慢换。”
“谢谢小哥”小织低着头忍住泪,接过钥匙。
门开了,一屋是素静的蓝,小织最爱的蓝,一捧白色的野菊绚烂在一个黑色的大花瓶里,向小织绽开一张张笑脸。
“喜欢吗,梦儿。”
“还能有谁比小哥更知道小织呀。”小织的泪又唰然而下。
“梦儿别这样,如果你不嫌弃,就认了小哥做哥哥好吗。”
“小哥——”小织欲言又止,泪水哗哗地流。
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夜色渐渐笼了起来。
过了好长一会,小织走到丁小面前,泪是止住了,一双眼却已红肿起来。
“小哥“小织的声音重重的,象在作艰难抉择。
“怎么啦,肚子饿了吧,小哥请你吃饭去。”丁小故意装出欢快。
“小哥”小织的声音更重,还带出深深的忧伤。丁小收起装出的笑脸。
“中秋让小织给你做顿饭,让小织陪你过一次中秋,好吗,就一次。”小织抬起的脸上写满祈求。
空气象停滞了,只有窗外隐约的吆喝不时钻进来。
“小哥——”小织的声音在颤抖。
“好吧,梦儿,但别太费心思好吗?”
夜很深了,街灯却依然不停闪烁,丁小与小织来到一间山边的小店,几样小菜,一壶清茶,相对无言。旧历十一了,月已很圆,几颗星星静静地陪伴着,守着一份彼此的相知。
四天,小织都在自己的房子里,没怎么出街,她觉得热闹是别人的。间或外地回来的朋友也过来坐坐,带来一些外边的声音,小织总是静静地听。袁杰车祸的消息也在此时传来,那是一个在浙江工作的朋友告诉她的,还说他是自己驾车冲下了山崖,尸体都无法找上来。小织以为自己会痛,会恨。可当朋友绘声绘色地说着,末了补一句报应啊,她竟只淡淡地回了一句“怎么这么惨。”然后在朋友的疑惑中静默。
中秋到了,小织早早就起床,翻出很久没用的化妆品,坐到梳装台前,弄了近一个小时,摇摇头,一把水洗了个干净,然后套上一件蓝色格子裙就上街去准备晚上的酒和菜。
丁小一宿无眠,平常才思泉涌、思维敏捷的他,今天却象给人塞了团棉絮在脑里,又象是乱麻越理越纠缠不清。四十年的人生历程,经历多少风雨坎坷,丁小都没有此刻那样踌躇。
时间却没有因为他的踌躇而放慢,中秋的晨晖暖暖地照到他缺睡的脸,略作梳洗,他就来到妻子床前,歉疚地跟她说他今天有事不能回来吃晚饭,但一定回来陪她赏月。没有给她更多询问的时间,他就匆匆离开。
丁小就在他作协的那套房子里,继续着昨夜的踌躇。房子是一房一厅,也带厨房,但除了卧室四壁的书显得干净外,其他东西都象弃儿一样无从描述。
四点,门铃的锐响,才把丁小拉回了现实,他才发现一整天他什么事都没做。
“小哥,快帮忙。”门一开小织就把大袋小袋的东西推给丁小。剩下的时间丁小再没了踌躇的空间,除了配合其他的他无能为力,因为小织忙进忙出,一边收拾房子一边哼着歌谣。任丁小有什么打算,此时都不忍打破这种温馨的气氛,他已太久没有家的感触了。
六点,丁小的房子就已象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小织叫丁小把桌子搬到阳台,那里可以看到月亮,然后围上围裙开始做菜。丁小双手抱在胸口,半倚在厨房门口,看小织做菜。小织是那么投入,连刮姜皮也象在雕塑,看着看着丁小的眼就潮潮的,心象有什么刺着。
七点,四菜一汤,碗筷蜡烛和谐地同处一桌,地上是一张大大的草席。丁小就坐在草席上等待正在洗澡的小织。月亮慢慢地露出了满满的皎洁,银白的月辉,淡黄的烛光,浓浓的菜香,两行泪从丁小的眼中滑下。细碎的声音传来,丁小急忙抹去泪迹站了起来。
踩着月色,小织缓缓走近,一件黑色丝绸的晚礼服,没有任何装饰,一色的纯黑,头发则用一枝仿古的发僭盘起,精致的五官象珍珠在黑绸上散发质感的光泽,月亮适时藏进了云里,然后又忍不住探出了头。丁小伸出的手竟有点颤抖地僵在空中,反而是小织拉过他并肩坐到地上。
甚少喝酒的小织今晚竟频频地举杯,时光从红酒的醇香中轻轻滑过,看够了喧哗的月亮越走越远,更有了一种无尘的美。小织的脸上红晕渐笼,丁小别过了脸。
“小哥——”
“嗯”丁小依然没有转过脸。
“小哥——”小织提高了声调,内里依然是能渗出水般的柔。
丁小转了过来,但头低着。
“小哥——”小织双手托起了丁小的头,莹莹泪眸下,似血的红唇轻轻移近。
丁小想用手推,可手举起时似绵,然后竟是把小织整个地揽入了怀中,紧紧的,怕月亮来抢似的。
一条柔软潮热的小虫在丁小的口中双唇间进出来回,他觉得心底的一座火山正在奔突冲撞就要爆发。突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引领着伸向一处山谷。
“不——”丁小整个弹起,把旁边的一桌残酒冷菜都掀落在地上。
“小哥”撕心裂肺而又缠绵万种的声音从地上传来,丁小挣扎着冲出外面,一直冲进洗澡间。
哗哗的水声敲打着深夜的寂静,绵绵长长。
小织徐徐站起,任泪水狼籍,缓缓地收拾一地打坏的杯盆碗碟,蜡烛已不知何时燃尽,留着干枯的成了雕塑的泪。
哗哗的水声不止却渐远,小织踩着已无人赏的月色,冷冷前行,街上无行人,只有街灯在亮。蓝色的小楼,蓝色的小屋里,野菊已卷成一个一个句点,两盏忘记拿去踩月的荷花灯在床架上无言悬着。
落坐床沿,小织才发现自己的手中还提着一袋垃圾。
小织走了,秋天的落叶给风扫尽了,冬天就这样来到这南方的小城,没有雪,是种尴尬的冷。
丁小四处打探都得不到小织的信息,心反而踏实了点,有时候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只是每次经过那蓝色的小楼,他都忍不住停下,看一会,站一会,在冬天那白而不亮隐晦的光里,他的背影象一段枯枝,谁也说不清褐色的皮下可还有春的芽。
看得太多绿色的南方,春天给人更深的印象倒是下不完的雨,飘飘扬扬,鹅毛棉絮般的春雨,诗意是诗人抽出来的,凡人感受更多的是郁闷和泥泞。抱病的人,往往熬过了寒冬,却抵挡不住看似温柔内里阴寒的春,丁小的妻子也随着晚春的步子,匆匆告别人世。她是微笑着离开的,三十二年的幸福,四年的折磨,人生的得与失,苦与乐她都已偿够,也已看化,所以当最后一丝光亮闪过她的脑际,她握着丁小的手,说:“找她去吧。”
处理完妻子的后事,丁小也从小城消失了,有人说他去游历河山,有人说他去寻梦。小城人也只能从他留下的作品里追味他诗化的情怀和人格的魅力。
夏天热辣辣地来了,在北方的另一个小镇,人们在津津乐道着那间“梦吧”,只是一间小小的新开的网吧,却令小镇大部分年轻人晚饭后一扔下饭碗就抢着往那赶,只因为网吧里有一位玉观音般的美女老板。
她就是小织,走过冬寒,走过风沙,岁月只打磨出她的成熟,风沙擦出她内敛的气质。难怪小镇为她疯狂。梦吧的生意红红火火如夏日中天。
偶尔她也想想往事,偶尔她也到镇上的孤儿院里陪孩子们玩,给他们带去小小的礼物,但更多的时候她守在一台属于她自己的电脑前,构思一个网恋的故事。故事的题目是《野百合的秘密》,她想叙述两个年轻人从网络相识相知然后结伴寻找山百合的过程。为了写作的灵感,她给自己起了个风儿的网名,开始上网聊天,并认识了一个叫悔的网友。悔在网上给了她很多构思的好建议,到后来竟成了两个人一起在编这个故事。编着编着两个人都有点陷进去了。
悔告诉她他曾经伤害了一个野百合一样的女人,虽然上天给了他惩罚,他毁了容,可他还是要用余生作忏悔。他们就这样真的假的谈着,然后把故事编了整整四季。
又一年的秋天来到,北方的初秋已很有寒意。小织的故事渐趋饱满,只是不知山百合该在哪里?她很急,她想入冬前无论如何要写完,因为她固执地认为她的故事该结束在秋季。这个晚上她早早就上网,没想到悔已在网上等她。
“悔,我想故事一定要在秋天结束。”
“是啊,风儿,该结束了。”
“你说野百合要安排在哪里好呢?”
“我这有一片很大的竹林,竹林后的山坡就有很多野百合。”
“真的吗,真的有野百合吗?”
“风儿,你来看看好吗,我在竹林里给你搭了间绿屋。”
“悔——”
“风儿——”
“风儿不是很想要一间绿屋,想把过去的烦恼与痛苦埋掉吗?风儿来吧好吗,野百合正在开放,绿屋等着它的主人。”
小织关掉了电脑,泪水无声弹着面前的键盘。
整个夜晚,小织抱着膝看月,月儿弯弯,小织就看到了一片翠翠的竹,和一间绿屋,还有盛开的百合。她知道有些东西已从她心底再次翻起,她知道野百合的故事刚刚开始,但她不知道野百合是否能开得长久。
第二天晚上,她一上网就和悔约定了时间地点。悔说野百合是他家山庄后才有,地名可告诉她,但不能让她一直找到那,他要亲自出来把风儿领回他们的绿屋。悔的体贴温柔是小织最无法抗拒的,也使她最终下定了决心。
他们约好在旧历八月十四在浙江秋景大厦会面,十五启程去绿屋。小织花了几天把网吧结束,把房子等变卖,然后小织于旧历十一就已到了北方一个大城市,小镇没飞机,所以小织提前到这城市买去浙江的飞机票。票是十三那天的。
两天里,小织总想买点什么带去绿屋,选来选去,最后只买了一把花呀菜呀的种子。
十三早上,小织来到机场,“又要回南方了!”不自觉地吐出了这句,心底有什么给触了一下,但小织没有让它继续,她的心随着飞机起飞,飞翔,然后于中午时分降落在浙江机场。她本想发信息告诉悔她已到,可突然改变了想法,竟对悔说她十四早上到。小织一到秋景大厦,悔的回复就到了,他说他十三下午到,将住进309房,叫风儿到后去找他。碰巧小织开的是301房,在同一层楼的两端。
风儿看了回复的信息后就把手机关掉,把电池卸下放到充电器上充电。然后她洗了个热水澡就上床睡觉,她想以最好的形象出现在悔的面前。南方的秋还暖暖的,小织很快就睡着了,小小的嘴边不时漾开甜甜的笑。
一觉醒来已是傍晚,夕阳从窗口懒懒地漾进来,小织不敢贪心这夕阳,急忙梳洗好,还精心地化了点淡妆。她想给悔一个惊喜,所以打扮好后,她就往309房走去,脚步放得很慢,走廊上的红地毯使她联想到教堂。
307、308、309——小织按按如揣着兔子的胸口,整整衣服头发,举手正欲敲门。突然她的手停在了空中。
“你这死鬼,明天她就来了,今晚还来这偷食。”一个娇媚的女声传来,接着是一种很轻微的衣服抖落的声音。
小织眼前一黑,几乎瘫倒在地上,她扶着墙壁站了好一会,然后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抓起唯一的一个随身袋子她就冲下楼,退了房后,她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飘。
夜深了,落叶飞舞成一团团黑影,小织找到一间通宵酒吧把自己陷在一张大大的椅子里。一杯一杯的啤酒被倒空。
早上,酒吧的服务生把她叫醒,她付了帐走出外面。街上月饼的香浓浓地飘着,各色灯笼张扬着。
“小姐,买荷花灯吗,小姐这么美,这灯就该小姐提,买盏吧,明晚中秋踩月最应景了。”
小织没有听进一句话,只定定地看着那荷花灯,一模一样的荷花灯啊。
“小哥——”小织的泪涌了出来就再也止不住,吓得小贩不知所措。
“对不起。”小织接过灯,伸手从袋里想掏钱,拿出来却是没有电池的手机,放回去,拿出钱包付了钱,正想走。
“小姐,这纸条是你的吧”小贩递过一张纸条。小织接过来一看,是绿屋的地址,止住的泪水又续了起来。
“野百合——”小织突然擦干泪水,往一个方向走去。秋风轻撩她白纱长裙的下摆,可握的细腰扭成满街男人眼光的焦点,几缕长发不时拂到脸上,精致的五官在缎子般黑发的衬托下如白玉雕成,可浮在脸上的是一种绝抉的颜色。
时间回到前一天的下午四点,悔刚想提前下班,这时手机响了。
“风儿吗?“他一抓起手机就叫,可手机里传来秋景大厦服务部刘经理的声音。刘经理与他是文友,常到他庄园喝茶,所以悔才决定在他的酒店会风儿。刘经理告诉悔,因为服务员登记时字迹太草,当班的服务员把309看成是307房,现在309已给别人住进去了,悔说不介意。这边一收线悔立即就发了信息给风儿。
傍晚悔就住进了秋景大厦的307房,一直等到第二天下午依然不见风儿出现,打她手机又总打不进,他急得脸色发白。刚好刘经理进来,见他脸有异询问缘由,悔讲了个大概。
“咦,昨天就有个从那个地方来的女住客,开了301房,傍晚时分不知怎么就退了房,走时脸上还带着泪痕,后来服务员收拾房子才发现她忘了带走一个充电器一块手机电池,还有一包种子。该不是——”刘经理看悔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就不敢往下说了。
“种子——”悔的泪水涌了出来。
“一定是她,一定是风儿,她说要把希望的种子带来绿屋,风儿——”悔冲出了酒店,冲入了淡淡的夜色。
“风儿,风儿”悔不停地叫着,象个疯子一样在街上无目的地跑。
凌晨悔折回秋景大厦,找到刘经理,打听风儿的样子。
“要是他就是你说的风儿,那你就真有眼光,那样子高挑脱俗,肤色白如雪,五观就象用白玉雕出来的,再配上那略带忧郁的眼神,该怎样形容呢,对了,就象你家庄园后的野百合,对,野百合。”
“野百合,野百合”悔象忆起什么,双眼里射出一道亮光,然后旋风般再次消失。
一路跑,跑,悔终于看到了那间绿屋,远远地看,绿屋的门好象掩上了。昨天他离开时故意打开的,他希望风儿来时绿屋就敞开着等她。
那座山也是他的,家里除了他就两个佣人,建了绿屋后他不许佣人上山的。可门,门掩上了,一定是风儿。
“风儿——”悔边叫着边飞快地跑上山。声音在山里久久回荡,可没有人从屋里出来,悔惴惴地推开了门,绿屋唯一的桌子上摆着一缕秀发。
“风儿——”悔抱着那缕秀发冲向山后,脚步趔趄,几次摔倒又爬起,手上多处脱了皮,抱着的头发却没沾上哪怕一粒泥尘。
近了,近了,百合的香味幽幽地传来,可悔的脚却滞住了,一种不祥的感觉浓浓地罩着他的心,他在山腰站了好一会,才艰难地走向那片怒放着的野百合。
四周好静,风也不敢任性,每朵百合都把脸朝向中央,那里一个白衣女子静静地躺着,仿佛宇宙的起源,生命茎箨豁裂的俄顷,她就已在那里,一如千朵万朵的野百合,只是长长黑黑的发掩住了她的脸。
“风儿——”悔缓缓举起颤抖的手,穿过百合低声的抗议,想拂开那长发,手未到,风忽急,长发扬起。只见——舒展的眉如淡淡的两弯新月,紧闭的双眼上,是长长的睫毛,衔着百合的晨露,露珠里蕴着百合的影,小巧的鼻翼下,红唇紧闭,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笑。
“小织,我的妻!”悔整个瘫倒在地上。
“一场车祸还赎不了我的罪,人生容不得半步的差错啊!”袁杰醒来后,用双手挖土,血从指间渗出,他不知道疼,泪水流入口中,他觉不出苦涩,月亮拉着他长长的,寂寞的背影。
弹指一挥十年过,又是中秋。
乡间一平房前,一棵老榕树飘着长长的须,袁杰坐在树下,白发满头,戴着老花镜,手中拿着一个纸糊的灯笼,正吃力地用笔在上面描着一朵一朵野百合。
“一、二、三……”一个黝黑脸庞的老太太,坐在屋檐下,手里拿着一支棒棒糖,一边吃一边抬着头数着檐下挂着的灯笼,九个灯笼数来数去总数不清楚,却也数得其乐无穷。
“好了。”树下的老人放下笔,把第十个灯笼轻轻挂上檐底。
“去看看她吗?”一个声音再次从心底升起。
“还是不去打搅她好。”老人摇摇头,拍拍身上的尘,取出一块手帕给老太太抹掉嘴边沾着的糖。
夕阳沉到了远山里,月亮就轻轻地挂上了天。
月华如洗,野百合静静睡在月光里,一个老人,黑壮的脸上,皱纹如久旱的稻田,沟壑纵横,提着白色的油漆在油着百合中央一块碑石上的字。
“爱妻小织袁杰立”
“爱妻风儿悔立”
“爱友梦儿小哥立”
一行一行,一字一字,他油得缓慢而安祥,当刷子走到梦儿两字上时,他停住了。
“昨日镜前人如花
今日坟前花作人”
两行泪水爬过满脸的皱纹,无声消失。
老人从衣袋里拿出一根绿竹样的玉箫,徐徐坐到坟旁,箫声缠绵,如风拂过百合的脸。
野百合竞相绽放。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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