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已经是开满紫云英的时节,而近海的潮流城市。却一场又一场毫不在意的落雨,不紧不慢的飘落,淹去了窗外石墙边那满满一面润泽的粉红牵牛花。细雨霏霏的从远方拂来,带来了阵风的一丝海味,风卷帘时,他想起,牵牛花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朝颜……
刚刚来到这城市才二个月的他,离开了江边小城的家。带着朋友的不理解,父母的担忧,女朋友的挂念,独自来到这里寻找希望与理想。西服流利的在这城中毫无感情色彩的阳光下四处寻找一个工作的方向。高大而年青的他慢慢习惯于电梯间的拥挤与繁忙,空气中充满了年青女性的香水飞扬。有着江南男人特有清秀的他,在反着光的玻璃上发现,随着求职的一个个希望落空,忧郁一点点的凝集在他的眉眼之间,若隐若现。只有当天边的晚霞给天空涂抹最后一片颜色时,他才想到回住处。那一小间租来的房间,在巷的深处,不大不小的转弯处,对面开满了粉红和紫的朝颜花……
有的时候他想,来到这城中最满意的地方,恐怕就是租下这间房子。小的一面木窗,正对着窗外的小路,虽然下车后要步行七、八分钟才能在这水泥森林中回到他这间小小的居地,却让他很满意快乐。窗外满目都是鲜嫩的颜色,夜里新花发芽的细语,亚热带的星光灿烂,总是让他想起女朋友和她的平静亲吻。
天天在城市间奔波着,他在一个又一个办公室间穿梭着,递上自己的求职书。也被温和的、客气的、坚决的、心不在焉的拒绝着。在疲惫不堪的下一个站点间,从小就受训坚强上进的他,有的时候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心还有多坚决。匆匆走过熙熙攘攘的人流,身边手机的振铃声四处响起。他也忽然想起,自己已有多久没有拨电话回家了呢?自己,已有多久没有和一个人闲闲的说上几句话?
……雨,也坚持的落着。窗外,绿绿的、粉色的湿润着,桌上的收音机也播放着老鹰乐队的单曲“加利福尼亚旅店”,那种成熟男人的音乐,不张狂、不花哨,平淡中有一点沧桑。在连成线的雨中,他决定今天哪儿也不去,就当自己放假,也坐在窗前读从附近的小书店里买来的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雨在书页的翻动中慢慢的淡了下去。菲茨杰拉德也提醒说:说自己诚实的人,是不可信任的人。雨溅窗边,窗台上一枚他从江南带来的玻璃小鱼上水珠莹莹,仿佛微微的在雨中游动,偶尔从书上抬起视线时,他看见了她。
……在外面的青雨中,她穿着一身烟灰色的套裙,小心的避开地面上的水洼。他看见她举着的一把天蓝色的伞和手上戴在心指上的戒指。从她优雅而从容的脚步和素的明明净净的脸上,他猜想她大约在三十岁左右。房东太太的月季盛开,他忽然有点迷失,目不转睛的看着从近处走过的她,心中奇怪的有一点点温和与起伏的感觉。不知从何而来的长风,也忽然的掀起了那盏蓝伞,在风的尽头,他看见那张温婉的脸,一双洁净的眸子和被风吹的有些零乱的黑发。同一阵风中,她也看见近处的窗中,书页在风中哗哗翻动,一个目不转睛凝视她的年青人,他的白衬衫在雨中白得象油画中的一个场景。四目对视中,他不禁有些惶然和歉疚,而微微皱起眉头的她,在仔仔细细的看了他一眼后,在开满绿色爬藤植物和浅花的窗外,也宽容而礼貌的对他一笑,踩着雨水离去……
在忽然而来的寂静中,他不禁有些揣揣,却又奇怪的想:可以吗?我会再看见她吗?
……阳光很快接踵而至,他又一丝不苟的打着领带,在写字间奔波。终于的,一家小公司聘他作职员,虽然这样的一份工作远远没有他在故乡的工作体面,他却依然开心的象 当年考上大学。
“毕竟,这是一个崭新的开始。”他想。在路上,他却忽然奇怪的发现,他最想把这消息告诉的,不是家乡的家人,也不是女朋友,而是那个读书的下午,那个雨中的女子。
从那天开始起,天天如果早些下班,他便常常的坐在窗边,收音机里有时播放神笛汉斯的“温哥华悲伤一号“,有时播放田震的“执着”。他还是读从附近小书店里买来的简版译本,喝从家乡带来的清甜绿茶,靠在窗边看每天的花开花谢。有的时候,真的会看见那个执伞的女人。看见她有时侯精致的白领套裙,淡淡的唇彩和擦得干干净净的皮鞋。有时侯白衬衫牛仔裤,抱着一个挺大的纸袋,依稀可以看见水果和酒樽。他们也习惯匆匆的对视一眼,有时她会微微的弯起嘴角不易为人察觉的对他笑笑。奇怪的是,看见她的时候,他又会想起女朋友,也总是觉得,看见她,有一种温和与安慰的感觉。
周日的夕阳灿烂,窗外的整面石墙上花影婆娑。他也早早的打开窗户,将他买来的一束玫瑰花放在窗前,有点殷殷的期盼。也忽然发现,自己怎么会在这样的一个异乡城市,如此的在内心依赖于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女人。朝颜为她花开花谢,隔着一扇窗户他渴望她的出现,盼望的只是她轻轻的一笑,仿佛即可释然……而彩色的阳光下,她也终于出现,淡雅的连衣裙,别致的一顶流行草帽,手中却牵着一个小女孩,耐心的陪着那孩子蹒跚而来。一时间他忽然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亲切、错愕、又仿佛是意料之中便会发生的。就坐在那张不大的书桌边,他静静的看着她缓缓而来,而墙边的绿色荫影中,她也抬起头向窗的方向看过来。不错,窗还是开着的,青色的窗帘柔软的垂下,象不变的一幅油画,近处的那个清秀的年青人依然坐在窗边凝视着她,窗台边,却有一束玫瑰对她怒放……
……他看见她直起身子,用叠得方方正正的一小块手绢细心的擦去发边的汗珠,对他一笑------真正意义上的、明白无误的、明媚的一笑。那种成熟雅致,象大姐姐一样的笑容终于使他也露出了笑脸,来到这城市后,他发自内心的一笑。
而云从海面上来,在每天的工作中,他也认真细致的处理着每一项细节。不久便有客户对他刮目相看,忙碌的一天结束后,回到居处时天暗得已经看不清对面的石墙,在纸袋中刚烤好的蛋糕的芳香与速溶咖啡的微苦中,他忽然有一种失落感,不知是久未与家人联系。还是因为,夕阳的光线中没有看见她。
在城市的流行脉动中,他也愈加频繁的深陷于合同书和无休止的业务电话中,老板有时走过来对他和气的笑笑。在计算机屏幕中传来的大量信息中,他没有忘记的,是窗台上的玫瑰。他也总是换了又换,即使房间中空无一人他也会将新鲜的花淋上水放在外面的阳光或雨中,红玫瑰,黄玫瑰,白玫瑰,天天的馨香着,就这样过了数月,直到有一天老板告诉他明天不用来上班了,原因并不在于你,而是,他的商务活动意外的陷入破产边缘。
……还是带着原来的那个皮包,他忽然又站在人流拥动的街头。“象梦一样。”他想。家人也打来电话,说在家乡已经为他调好了工作。女朋友也打来电话:“回来吧。”她在电话中羞涩的提醒说:“快到了娶我的季节啦。”
临海的风中他忽然茫然四顾。“为什么呢?”他想,来到这城市,却满怀着失落离去,在电话中他沉默不语,但终于答应家人,会回到家乡,因为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还会有什么选择。傍晚下了大雨,“砰、砰”的落在窗台上,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凝视着天花板,就那么想着……
雨不停的就这样落了一天一夜,雨声静静逝去后不久,窗外丝丝的渗进了柠檬红茶色的阳光,有着疲惫和失落眼神的他,有一会儿忽然痛恨自己的年青,不能承受生活中这些必然存在的积极和消极。
“回家吧。”他也终于无奈的想,伸手推开木窗,外面的阳光如用花洒一样淋入,对面还是满墙的朝颜花,湿漉漉的花叶与爬藤植物中他忽然又看见了她,站在小路中间,吃惊
的看着他的她,一时间突然有一种很复杂的感觉,他不想让她看见自己这幅满脸胡须,头发蓬乱,斜结着领带,疲于奔命的模样。窗台上的玫瑰也被雨淋得失了颜色,“滴答滴答”的缓缓滴着水珠。他忽然伸手关了木窗,“砰”得一声关了木窗,把她的眼神关在窗外,也把那些新鲜的阳光推出室内,暗暗的屋内他又躺回床上凝视着天花板,看着上面一块状如尼泊尔地图的水渍,看它多变的边缘,象未来一样不可琢磨。
收音机里,低低的播放着一首“黎明前的龙舌兰酒”,缓缓的在屋内缭绕,时间慢慢流逝,门也忽然“嗒嗒”的两声轻响。
“谁呢?”他想。
“房租早已付清,又会是谁呢?”他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想,稍顷门又是“嗒、嗒”两声轻响,他睁开眼睛思考片刻走去开门……门外竟然是她。
那一分钟阳光从开着的门缝中缓缓升起,门外狭窄的过道阳光从木制的百叶窗外射入,明暗的起伏不定。这么近的距离上面对着她忽然让他感到手足无措和意外,一阵淡淡的女香也不引人注意的弥漫开来,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静默几秒后她的眼眸轻轻流动,伸手推开他走进暗暗的室内,回手无声无息的关上门-----一时间他有些意乱神迷,在低低流动的音乐声中,他看着她走到桌边,高跟鞋清晰的“咯吱咯吱”声如雨滴落,他也看着她放下皮包,静静的走回到他身边,轻轻解开米白色的外套和紫色的丝衬衫……在隔窗的阳光中他震惊而又无法言语表达的看着她衬衫内黑色的蕾丝紧贴住的隆起曲线和象牙色的细腻肌肤。静静的室内只有呼吸声清晰可闻,她也轻轻的拿起他的手,轻轻的把它们放入衬衫内,放在她温暖柔腻的胸前。在他内心的狂跳中,他看见她的眼神,有女性的柔媚和羞涩,也有家人一般的呵护与安慰……时间慢慢的轻缓划过,外面雨后的花香忽然清晰可闻。收音机内换了首田震的“野花”。她静静的抽身离开,转过身子仔细的一粒粒的扣好钮扣,走到桌边拿起皮包,也顺手推开木窗,阳光花雨轻宜而来,他看见她细心的用手指在桌上拂过,将他随手反扣在桌上的一本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抚平放好,站在桌边她凝视着窗外几秒,回头对他魇然一笑,打开门走了出去……
……他依旧站立在原处,听着她高跟鞋的声音渐渐远去……
屋外的朝颜花,紫得好象她的衬衫……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仔细的刮净脸,穿了那件白衬衫,恢复了他从前朴素的面孔。他时常想:她还会来吗?在打开窗子的桌边,他呆呆的看着外面整面石墙的花,玻璃小鱼也在阳光中摆出一付跃跃欲试的模样……
而夕阳的紫色光线中,他终于又听见门被轻轻的叩响,刹那间他甚至以为是错觉,在心动如鼓中他迟疑而盼望着打开门……门外却是他几乎已经失去印象的一个从前的客户。
接下来的事情便很简单,原来那个客户在与他进行过几次商业接触后对他很是赏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对他表白,却赶上这次他的公司裁员,于是正中下怀,想请他到自己的公司里担任部门经理。
“找了你两天,”他笑着说:“我爱才的。”
……
……家乡是终于没有回去,部门经理的工作也一天比一天忙碌。但他总是要赶在夕阳下山之前回到那小小的居室中,即使有许多人都劝他搬到大一点的房子中去住,但他还是等待着那石墙边花开花谢的瞬间,她的出现。
……然而,她却再没有出现过。
朝阳中,窗外还是满满的朝颜。
本文已被编辑[古草]于2005-8-15 10:26:38修改过
本文已被编辑[朱文科]于2005-8-15 16:48:20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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