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每当澈净的天气,远方而来的阳光整整齐齐沿着大楼的玻璃外表滑下时,整栋大楼总是晶莹剔透光彩照人,偶见云影从极高的墙面或快或慢闪烁而过,远远看去,那情景真是煞为了得。
其实怎么也想不到,后来自己却会搬进那大楼居住,本来光凭大楼门口那衣冠楚楚的保安、地下车库出入平繁的名贵私家车,面容俏丽却冷漠高傲的连国足教练米卢亦会为之垂头丧气的妙龄女郎,就知此种早已提前智能化了的高级公寓大楼,绝非是为了我这种拿着普通白领薪水的单身男人所准备,但是……
四月,北方的沙尘暴洋洋得意过后,城中的气温徒然下降,冷冷的霓虹雨自顾自撞击地面时,平时关系处得颇为顺心的一个朋友在夜深之处拨通我的手提电话。其时百叶窗正在雨中“嚓嚓”作响,被我擦的干干净净的玻璃窗朦胧一片,窗外楼下的小小便利店前,蓝色的灯箱光线边,面容模糊一团的年青男女激烈而又无声的在空无一人的街道旁争吵,姑娘的长发在雨影中激烈甩动,面无表情的出租车亮着顶灯缓慢驶过,我迟疑了一会儿拿起电话。
“现在就能过来?”朋友以不容置疑的口气问道。
在雨中我稍稍思索,也从床上翻身坐起。在冰凉的雨中我多少有些纳闷的换过七成新的蓝色细棉牛仔裤,墨绿色高领薄毛衣与墨绿色粗呢夹克外套……朋友租住的那大楼,即使在如此冷得不近人情的季雨中,也依旧灯光朦朦的气派不凡。衣冠楚楚的保安人员如按动开关一般从谁也不知道的地方现身而出。我简单回答他的问题,他也彬彬有礼的告诉我朋友居住的楼层号码。洁净宽敞的大型电梯令人顿生好感的“叮”的一声轻响打开,以安静至让全世界的摇摆木马都齐唰唰佩服到五体投地的平稳速度上升,我偶然抬头向上方看去,棒球大小的深色玻璃即时摄像眼睛,正一眨不眨的从上方凝视着我。在空无一人的电梯内我不引人注意的舒了口气——在这栋仿佛有某种神秘生命力的大楼内,此时正有人在任我如何努力寻找也休想找到的地方,通过电视屏幕目不转睛的凝视着我……
……第一声门铃刚刚按下,朋友的防盗门便“啪哒”一声期待已久的弹开。而光线温和的室内却莫名狼籍一片。朋友与他同居的女友面容严酷的在落满一地的碎瓷、银光闪闪的cd唱片、印刷精美却惨遭遗弃的大型画册上踩来踩去,完全不理睬满面不解的我正站在一边。在他们视我为无物的反复穿梭后,也终于在桌前坐下,在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我静静注视下,将双方财产一一剥离清楚,然后在我静静的目光下确认。容貌美丽的姑娘待一切全部结束后,简单丢下一句“即日便来取走自己物品”的冷淡话语,随即便以任谁也休想劝阻的淡然面孔夺门而去。朋友独自一人坐在桌前,面无表情的想过许久,从桌上取过他文质彬彬的金丝眼镜戴上。
“过几天我会来取走我的东西。”他对我说道:“这房子麻烦你以后住下去吧,听说你正在寻找新住处的。”
我面容平静的大吃一惊。但满地狼籍却毫不含糊的立即指出,也许此时只有我独自一人接过这刚刚才空荡荡的房子,才是唯一解决之道。
“房租预付过两月的。”朋友简单介绍道:“所有一切一应俱全,除了摔碎的曾经是我们拥有的之外,其余均归房东所有,因此请好好爱护。”
“房租没你想象那么昂贵的。”他漠然环顾四周补充道:“这种大楼从富翁到一介平民一应俱全,绝没人想来关心他人的生活,因此请绝对放心,即使世界大乱,本拉登之类的家伙也绝不会选择这种地方作为什么目标。”
“因为着实冷漠。”他默默看着我:“冷漠的连最最铁石心肠的恐怖分子也会为此黯然泪下,痛哭流涕。”
我点了点头。
“连那两个月房租都一并奉送。”朋友漠然说道。
“或者这样我会好过点。”他点头在冷冰冰的空气中慢慢肯定道。
我莫名其妙皱起眉头。
“冰箱里还有未开封的红酒。”他结论说。然后迟疑片刻转身离去。当他打开门的时刻,我也满怀狐疑的叫住他,朋友再次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
“这栋大楼……多高?”我迟疑问。
对方皱起眉头。
“大约三十层。”他答道,然后“啪哒”一声关门离去。在静得连空气都坠向地面的夜里,我静静一人坐了许久后才再次抬起目光打量四周。伊拉克战争一般的四处狼籍正无声向我肯定,这乍看去与杰宁难民营无异的新家,就这样属于了我。
我再度皱起眉头考虑,也许刚刚涨过薪水的自己,勉强还能支付得起这不菲的房租。
如此只有住下。
季雨的清晨,我换过合体的深色西服,带着单肩公文包与各色面容各异的陌生人同搭那宽大洁净的巨型电梯,共同静静落向地面,然后慢慢散入街中的人群。完全不同与大楼里的清新空气边,只有中年的保安带着职业化的笑容,从大楼侧面走去六、七百米,便是地铁车站。
如此我将乱成一团的房间重新仔细打扫,拨电话给素不相识的房东将有关手续办妥,将朋友欠下的数额不小的电话费交清,去超市买来水晶玻璃杯,听从地上捡起的顺子的“花样年华”,然后从冰箱里取出冰得恰到好处的红酒,一杯杯次第饮来……
两个月眨眼如此过去。
绛紫色的夕阳从远方拂来时,也正是街中整日里极少有的静谧一刻。高耸入云的华丽高层建筑们在深蓝色的天幕映托下,星星点点的亮起晶莹闪烁的灯光。极远处玫瑰金色的云霓抽丝般的逐次变淡,几乎无法分辨的星空分层浅浅欲现。街边连锁水果店里传来熟透了的水果清香。我去茶道馆买来新季的珍珠茉莉花茶,在路边买过樱桃与黄肉西瓜。彬彬有礼的保安员点燃女性化的细长香烟,正往浅暮色中吐出白得有些不真实的烟雾。我按下电梯按钮,侧身让过身后一对头发雪白,手牵着手的老年夫妻。他倆对我和蔼一笑,我露出微笑作答。身材矮小,白发如银的老太太仔仔细细打量我,末了微笑着轻声询问我一些诸如住在几楼,年龄多大的普通问题,我客气的一一作答,对方也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无声的笑着与老伴手牵着手走出电梯。我再次无意中抬头看去,独眼的摄影机镜头依旧面无表情的直瞪着我,对刚才的客气微笑露出不屑一顾的骄傲。
在高层建筑的大型玻璃窗前,我边听詹姆斯•拉斯特之“唐珍的小夜曲”,“骄傲的孔雀”,曼陀瓦尼“九月之歌”,“瑞典狂想曲”等等,一边切开在超市买来的培根、番茄,为自己煮简单的方便食品。煤气灶上的水轻微作响,刚泡开的花茶清香四溢,玻璃窗下的城市早已灯火斓珊,极远处天天路过的十字路口,正在烟尘弥漫的城市间塞车,小如蝼蚁的行人以缓慢到令人无法察觉的速度在细如线条的街道上移动。高架公路上的流动车灯如夏日芳草野地间排成行的萤火虫,明明灭灭滑向看不见的方向。我在透明窗前无意看去,远至天边的空中,却还可见残存的一条明亮蓝线……地球的另一边,也许正是朝霞满天。
晚间九点过后,我换过深银灰色长裤与棉白色衬衫,带上手提电话与钥匙等等之类准备去相熟的咖啡馆听黑管表演。空无一人的走廊间声控灯随着我的脚步声次第亮起,电梯门无声闪开,素不相识,仔仔细细烫过长发的姑娘冷冷的转过目光,我与她在近在咫尺的距离并肩站立,对方的体香连一本正经的摄像镜头都忍不住屏息凝神。在明亮如镜面的不锈钢门间,我与她,只有我与她用毫无差异的冷淡目光注视着自己的倒影。电梯门铃“叮”的一声轻响后,姑娘扬长而去,我微微舒了口气……
……地铁,依旧五分钟,五分钟一班的准时出现。我随汹涌的人潮走入车厢,面容各异的人群习以为常的选定一点将自己的目光直直瞪去。轻微的摇晃中,我悄悄的四处侧目看去,直到人群再次排序般的变换移动。面容妩媚的年轻姑娘准时随上车的人群涌入我所在的4号车厢。是的,我会在这4号车厢,我只会在这4号车厢。陌生姑娘旁若无人的走到我身边站下,伸手轻轻握住身边的不锈钢扶手,然后用只有我才能感觉到的细微舒了口气,用另一只手在下面轻轻握住我的手指——甚至今天连我都无法再次回想起,这陌生姑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起,在这人潮流变的疾速变化中,会无言选择握住我的手。我们甚至没有说过一句话,她只是在我的前面两站上车,变幻着不同的合身职业套裙,直直走进我所在的4号车厢,用福尔摩斯都会自叹弗如的直觉径直找到我,然后用她娇嫩细润的修长手指悄悄握住我。在人来人往的车厢中,我俩便这样面无表情的各自看去不知所谓的方向,在所有的陌生人中间紧紧握着手,偶尔她会用拇指轻轻抚摸我的手背,依旧面对车窗外绚丽迷幻的大幅地铁广告,甚至,在我无法察觉的时刻,轻轻的揉擦掉我手心的细汗。
……我也依旧轻轻松开她的手指,在我应该下车的车站静静随着人流走出四通八达的车站。嗡嗡作响的地铁列车,准时将她载去我永远也不知道的去处。
我在内心深处将其称之为“地铁女郎”。一周五天我俩天天清晨准时见面,风雨无阻。我必定与她在拥挤到不能再拥挤的车厢中手握着手,无论发生如何问题,哪怕嗜杀成性的以色列士兵正手持步枪在我面前厉声喝令我即刻松手,我也断不屈服。想必她也亦然。此点在她随着人群的松紧张力或轻或重却绝不松开的柔嫩手指中证明无遗。有的时候我甚至会怀疑,也许这个从来未与我说过一句话的姑娘,从许多方面而言陌生的让人茫然无措的妩媚姑娘,才是我在城市中的唯一朋友。因为只有我们才会如此亲密无间的手牵着手。
电梯“喀嚓”一声轻微打开,满面憨朴的送水工一脸大汗的将空水桶小心移开,为我让开通道。我微微一笑无声的与他打过招呼,三十多岁的送水工淳厚的无言一笑,一脸大汗的在面无表情的保安员注视下离去。我按下电梯按钮,抬头对冷冰冰的摄像镜头微微一笑——那个躲在小房间的监视者,暂将其称呼为“恐怖分子”吧,会看见我的问候吗?
……夜里下了暴雨,高空而来的急雨措不及防的狠狠撞击在玻璃窗上,弄出大得让人不适的“啪啪”声,在无边黑暗中,我静静从床上翻身坐起来到窗前。雨迹斑斑的窗外,色彩斑斓的城市依然不夜。我在远离地面的高空默默看去,让城市平添了许多空间感的大雨倾盆而下,不知从何而来的微光由玻璃外透入,浅浅映白了我的墙壁,也映白了墙上一幅被我从地上捡起,细心修理后的爱尔兰民风画上。
电梯内依旧人来人往,出入成双入对的老年夫妇与青年夫妻;穿着名牌t恤、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手提大袋小袋超市购物马夹的妇女;烫着整整齐齐长发的妙龄女郎;面容紧张的青年男子;牵着一条庞大的吓人一跳的白色斑点狗、身材富态满面得意的五十多岁浓妆艳抹的女人;面容素雅,并不是特别美丽,但却让人顿生好感的二十三、四岁的姑娘,她的脚长得漂亮无比。无论是穿着高跟皮鞋、造型别致的凉鞋、休闲鞋或干脆是学生鞋,都漂亮的让人过目难忘;带着职业化笑容冷眼旁观的保安员;还有面容平淡的我。
我对保安员客气笑过,转而也必定会对电梯里的摄像镜头露出笑容。保安员彬彬有礼的向我微笑作答,摄像机镜头一本正经面无表情。
“放轻松。”我在心底对自己说道:“如此才能更好的面对生活。”脚长得漂亮无比的姑娘凝视我片刻,转而对我婉然一笑。我尚未理会,她已抽身从电梯中飘然离去。
“不用怕不用怕。”身材富态浓妆艳抹的女人热情的对每一个人说道:“它不咬人它不咬人,绝对不咬人的。”
体型庞大的白色大狗恶狠狠盯着周围的每一个人,人群面露惧色的无声闪开,绝无与其搭讪之意,只有那女人独自唠叨不已。我面色平淡的将目光移开。
“连007面对这样的狗恐怕也会面露难色吧。”我在心底想。
城市正明媚流畅。
而周六的阳光灿烂,却莫名的迎来了周日清晨的一场大雾。象云那般或稠或淡的群雾,如同在机翼下那样明明暗暗的从窗前飘过。除了偶尔可见对面高楼的楼面,远处房顶上的人造绿地,四处便只剩下湿漉漉的雾往城中不依不饶的坠下。我在窗前将手中温热的咖啡喝完,激光唱机里西城男孩演唱组刚刚好唱完最后一句“我的心在这里”。
即使是我,也很少在离地面这么高的距离上见过如此汹涌厉害、不肯罢休的浓雾的。
雾的渐次散淡间,朋友也打来电话,说他刚刚遇到了温柔可心的新女朋友。我微微一笑点头祝福,他也微微一笑挂掉电话……
“虽然有些虚拟得不真实。”他说。
夜的静谧间,我也按下电梯按钮。面容紧张的青年男子影子一般的潜入电梯。电梯运行的无声寂静中,我们再次在电梯不锈钢门面的反光中各自平淡的注视着自我。他粗重的呼吸一时清晰可闻。
“妈的。”男子开口低吼骂道:“全是他妈的混帐杂碎!娘娘腔!全是他妈的狗屎!全是他妈的山羊吐出来的无聊东西!全他妈的只关心自己胯下的那玩艺!”
我平静的注视着反光中的自己。
“他妈的!他妈的!”面容狂暴的青年男子如同被圈住的狗熊,在空气中无形限定的属于他那半边的空间里疯狂打转,末了疯狂的夺门而出,以流星都感望尘莫及的速度一闪而过。保安张开睡意朦胧的双眼,我默默向摄像机镜头看去。
“不用介意。”摄像机镜头破天荒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你看见的只是一点点。”它努力思索,费力的想比划出一点点具有说服力的表情。“简直不值一提。”它点头肯定道:“完完全全不值一提。”
我低下目光离去。
夕阳中我再去街边的连锁水果店,买来顶顶可口的水晶梨和黑布林。空无一人的电梯中,整整齐齐烫过长发的姑娘无声浮现。电梯的平稳上升中,她身体的轻香再次以令人难以觉察的快速弥漫开来。
“有香烟?”短暂静谧中,穿着楚楚动人透明丝袜的烫发姑娘不露痕迹开口问道:“你?”
片刻后我满面迷惑的摇了摇头。
“香烟?”我出乎意料的纳闷问:“这又何苦?”
烫发姑娘转过整整齐齐的目光仔细凝视我,那是连海牙国际法官也无法与之相提并论的严肃目光,转瞬她便再次转回目光。
“又是个闷蛋的家伙。”她旁若无人对默然不语的空气冷冷说道,随即留下我一人孤然无声,自己扬长而去。
正走进电梯的老夫妻对我温和一笑,我只有露出微笑作答。转眼浓妆艳粉的富态女人,牵着她那条大得让人满心困惑的白色斑点狗迫不及待的挤进电梯。
“别怕别怕。”女人习惯的露出厚腻的笑纹打着招呼:“不咬人的不咬人的。”
那条白色的巨型斑点狗毫不犹豫对我手中的购物袋狠狠咬了下去,湿热的气息与森森白牙便在我手指几公分外。我大吃一惊松开手掌。如果地铁女郎一但发现我的手指忽然就冷冰冰失去踪影,也许在地铁车厢中便会失声痛哭。
色彩鲜嫩的应季水果瞬间便落满电梯地板,巨型白狗吭哧吭哧誓不罢休的在地板上一阵狂咬,老年夫妻满面惧色躲至我的身后,女人一阵与其年龄绝不相符的娇滴滴的尖叫。我抬起目光向她看去。
“不咬人的不咬人的。”她讪讪的腻笑着,快速的携同她那依然不肯罢休的大狗离开。老年夫妻随之离去。我在空无一人的电梯中默然片刻,将落在地板上的水果一一捡起。在走廊尽头的垃圾筒边,我将我精心挑选过的鲜嫩水果,有了狗的齿痕的水果一股脑儿丢入其中。
窗外,正是满城暮色。弓弩似的小半圈明亮天空下,亮着航行灯的航班从城市头顶慢慢飞过,在最后一抹彩光中变成金光闪闪的光箭。城中四处巨大的霓虹次第亮起,远处高层建筑的顶端依旧红色夕阳灿烂,底端却早已陷入黑暗。在黑暗、墨灰、浅灰、蔷紫、金红层次分明的界限中,整栋大楼宛如正在燃烧的熊熊火炬,矗立在城市中。街道上晶晶亮亮的灯火四处亮起时,正是城中愈夜愈美丽的初始一刻。
清阳明媚的早晨,我再次换过合体的深色西服,带着我的笔记本电脑按下电梯按钮。从未见过的同楼邻居默默注视我的单肩黑色皮包,活泼可爱的小女孩扬起头来漫不经心的看过我们,自顾自吸着手中的盒装鲜奶。同样身穿深色西服的陌生职业男子们三三两两挤进电梯。门开的瞬间,彬彬有礼的保安一声长叹,上了年纪晨练的几个老人充满同情的齐齐看去。
“从来没见过他们哪怕争执过一次的。”保安充满疑惑的向他身边的老人介绍道:“总是和和气气,恩恩爱爱。我简直以为他们就是我们这栋大楼的婚姻模范。可一声不吭,他们就离了婚,离得让人不能理解。”
不紧不慢路过的职业男子们不紧不慢的转过目光。公寓大厦的门口,一对我依稀见过的年轻男女,正满面平静往一台出租车上装着一些简单的象是旅游物品的行李,随即怎么也看不清面容的女士径直钻入车内,绝尘而去。留下依旧满面平静的男士孤单的立在路边。
“也许这栋大厦太智能化了吧?”身后的保安一反常态喋喋不休:“所有的一切都变得不太真实,无论怎样仔细观察,也只勉强可以看清一半。”
我穿过阳光灿烂的街道,寂寞安静的一人走向不远处的地铁入口。城市的清晰明确间,十六、七岁的少年骑着山地车在人行道一掠而过,迎面走来蹦蹦跳跳的几个十几岁女生,真实的令人不由心存诧异。
奇妙的,上午的4号车厢,我第一次没有遇见地铁女郎。
夜里,一场甜美的夏雨也轻轻沾在窗上,温柔的,清澈明亮的小粒水珠轻轻沿玻璃婉然滑下,唱机中顶顶好听的“菠萝吉他”尽心弹来,我将手中的咖啡缓缓饮完,从包中取出理查德•扎克斯的《西方文明的另类历史》,翻至一页慢慢读去。
微雨的傍晚我也去日式快餐馆买来寿司,在茶店重新挑过入口滑软清甜的雨前新茶。保安微微一笑,露出“辛苦了”的表情向我点头致意,我客气微笑作答。也穿过空无一人的大厅走进电梯,抬起头向目光平静的摄像镜头平静舒气。胖女人带着她的巨型白狗再度露面,在最后一秒钟挤进只有我一人的电梯。
“它不咬人不咬人。”浓妆至简直会在湿漉漉的空气中溶化开来的富态女人一进门,便满面堆笑的重复道。
“只是咬了水果。”她笑得让我不知如何是好的补充说。白色大狗凶凶的低吼着,我目光平静的移开视线。
电梯也快速的一层一层上升。
短暂的迟疑静谧中,我也偶尔想着回到家中松开领带,煮水沏起芳甜的新茶,在润雨的窗前听布鲁斯史普林斯汀,继续读我尚未读完的卡尔维诺之《看不见的城市》,天气预报也说午夜会有了不起的大雷雨,在远离地面,窗外无声闪电耀眼的夏初之夜,我想我渴望这样属于我个人,属于我独立思考的奇妙之夜。
虽然现实无常。
按捺已久的白色巨型斑点狗终于找准机会,一声低吼在极近处狠狠一口咬住我肩上的皮包。
包内的手提电脑措不及防大吃一惊,立即发出在牙缝间悲凉的“咯吱”声。这次我想都没想便立刻侧开身体。少年时近十载的专业击剑训练使我本能的对准那巨型白狗的下巴上狠狠踹去一脚,快得连我的肾上腺素都没来得及充满全身。
白色大狗与我同时大吃一惊。巨型斑点狗绝未料到,我竟然会以被现代都市人几乎遗忘干净的简洁暴力快速干涉此事,于是“轰隆”一声巨响四肢朝天撞在不锈钢墙壁上翻身倒下。而我也绝不想等它再次跃起,冲我呲开会令我头皮发麻的锐牙,刹那停顿间,我毫不迟疑的上前,对准它另一面下巴的同一处迅捷利落的补了一脚。
白色巨型斑点狗以简直不敢相信的眼光反复看了我与它的主人几眼,然后再次一声不吭沿墙滑倒,身边的胖女人目瞪口呆,随之以歇歇底里的精神状态狂叫起来。
我取出我的手提电脑察看,确定无损后静静离开。三三两两的住客满怀惧意的小心亮开门缝……
零零碎碎的阵雨中,我在朋友遗下的几只装的满满的塑料袋中找出一听可乐。被我戒了许久的碳酸液体在口中欢欣鼓舞时,我站在窗前默默向外看去。
18时,门铃细微作响,我在被雨沾染至千变万化的窗前凝神细听,随后心存疑惑的走去开门。门外,白发如雪的老妇人双手小心的捧着一只小型保温瓶和蔼的对我点头微笑。
“下午才刚刚煮好的绿豆排骨汤。”她慢声细气用无微不至的语气对我笑道:“快拿进去喝了。凉了可不好。”
我满怀不解的轻轻一笑。但对方无论如何坚持要我收下,片刻后我不再坚持,礼貌的称谢后将保温瓶接过。但专程将清香的绿豆排骨汤送上门来,实在令我颇觉莫名,毕竟非亲非故,自己也从来没做过什么了不起到吃寿司时都有人客客气气敲开门送上靓汤的事情。桌上冷冰冰的寿司倒是因此而满心欢喜。
临走时老妇人亲密的轻轻拍了拍我的胳膊,露出神秘的笑容窃声告诉我道:“打得好。”
迟疑片刻后我无可奈何的点头同意。激光唱机中的杰西卡辛逊停下歌声,露出忍俊不住的微笑。
21:15分门铃再次蜂鸣。窗外雨正渐大,我放下手中《看不见的城市》前去开门。门外,两名浑身雨水,满脸不耐烦的年轻警察直截了当的问过我姓名,然后示意我跟他们回去警局——而且此要求他们坚持必须服从。
我换过深蓝色纯棉牛仔裤,烟灰色丝棉衬衫与软底皮鞋。带上钥匙关上门随他们一同下楼。在下得让人委实吃惊的季雨中上了他们开来的车,一辆根本没有任何标志,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黑色桑塔纳。
警局的日光灯也令人不适的“嗡嗡”作响,必定什么地方出了毛病。
办公室内,我一眼便看见身材富态的女人,陪同她的,是身材同样不简单的中年眼镜男子。女人一见我便张牙舞爪的大叫起来,被身边的警察喝止后,更是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神态,向她周围的每一个人说着什么。
我想无非是说她那条体型巨大的斑点狗绝不咬人,亦或是多么昂贵之类的吧。夜间冷冰冰的空气里我在心底里叹了口气,在警察指定的位置坐下。
“只回答你的姓名、年龄、工作单位可是不行的哟。”谢顶的中年警察好脾气的劝我道:“除此之外一言不发更是不行的哟。照此下去只能为周围人,尤其是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的呀。”
我静静的看了他一眼。中年警察目不转睛的凝视我。
“怎么来说你也是受过教育的专业人士嘛,对法律也一定不会仅仅是一知半解。这样的态度,会渐渐变化到对你彻底不利的。”他看了看身后的那对夫妇:“再说他们死死缠住不放。”
“一言不发绝非上策吧?”他劝道。
我静静看了看他身后的胖夫妇,然后将目光转回中年警察处。良久之后警察摇头叹气。
“明白了。”他点头道:“无论如何不想说是吧?或者根本就无话可说?”
“喝茶吗?”他问我。
我摇头谢绝。他也合上面前的记录本转身离去。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偶尔可见几名身穿夜光值勤背心的年轻警察匆匆进出,胖女人依旧对她身边的胖男人不依不饶的一直说着什么。面容严肃的值班台警员绞紧眉头费力沉思,除此之外一片寂静。22:50分时谢顶警察再次返回。
“你可以回去了。”他简单的对我说道。
我多少出乎意料的抬起目光注视他。
“整件事情与你没有任何关系。”谢顶警察点头对我说道:“可能只是一起简单的诬陷。”
我更为吃惊。
“但从始至终一言不发恐怕不是什么高明之处吧?”他也好心劝我:“也许对方正是掌握你这一点才死死咬住你不放的!”
我彻头彻尾的吃惊不已。“诬陷!?”我在心中想。
“我们去大楼管理处调了电梯录像带观看。”谢顶警察结论说:“录像证据表明你清白无疑。”
“恐怖分子!”我在心中潘然醒悟。定然是我从未见过面的恐怖分子暗中做过手脚,也许此时,他正躲在谁也别想找到的地方暗自窃笑不已。
富态女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目瞪口呆。然后立刻嚎啕大哭,但随即被身边的年青警察严厉警告。
“时间已然不早。”谢顶警察劝我道:“早点回去休息吧。”
……地铁在远离地面轰隆隆雷声的隧道间隆隆前进着,我坐在空无一人的车厢中,日本明星松岛菜菜子在巨幅广告中露齿而笑,排排灯光如电流断续般的明暗流定。地铁司机目送着稀少可数的乘客进入车厢,随即再度跳入驾驶室,将地铁驶向下一站。我默默在地铁车厢中看去素不相识的面孔,对方索然无味的看来我,然后扭过目光。
城市中间的雷暴雨中,我拭去自己黑发上的雨水走入公寓底层。彬彬有礼的保安再度微微一笑现身而出,径直走向我,微微躬身握住我的手。
“辛苦了。”他用完全不同于职业化的笑容低声问候我。我轻轻点头,按下电梯的瞬间,也有“啪哒啪哒”的脚步声快速跑向电梯,我稍稍犹豫后按住电梯按钮,脚长得漂亮无比的年轻姑娘嫣然一笑走进电梯,无色透明的雨水也正从她的发稍与衣角边滑落,寂静无声的落在地板上。
楼层指示灯快速的交替明灭着时,我俩也无言的肩并肩站立着。整栋高度智能化的大楼内,如气球一般浮向远离地面高处的电梯里。只有我俩默然无语的停立在一起。我与她身上的雨水缓缓的,近乎凝固的落向地面。地板上渐渐出现两个被小粒水滴圈成的,难以明确的圆环。
“可以吻你吗?”在静得似乎可以让空气都轰然倒塌的凝静中,我轻轻开口问道。对方迟疑得似乎经过某种物种演变之后,才莫名其妙的转过头来看着我。
“可以?”我转过目光凝视她问:“吻你吗?”
在再次经过进化般的宁静窒息后,对方再次露出十分莫名其妙的表情。
“当然。”她柔声点头回答。
我向安静无声的摄像机镜头轻微摇了摇头,脚长得漂亮无比的年轻姑娘温柔贴近我。
“就一次。”她踮起楚楚动人的脚尖,在我耳边温柔说道:“……只能一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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