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记忆里,爷爷代表的是一个家族的权威,这个称呼一直是很让我惊恐的。
还只有四、五岁的时候,爷爷喝完酒,要我盛饭,不知为何,我当时不肯,爷爷掀翻了桌子,一脚把我踢了老远。
记忆里,最惨痛的一次,是我险些被爷爷丢进池塘里淹死。
那时,国家刚出台了一个新政策,干部退休,子女不许抵职。当时,爷爷是一个交通规划设计院的党支部书记,为了能让小叔叔抵职,爷爷只有五十岁就提前退休,回了老家。每个月,远在千里之外的单位会把他的退休金汇过来。在农村,那笔钱是个不菲的数字。
在我七岁那年,乡村的邮递员想偷个懒,在路上碰见放学回家的我,就把汇款单交给我带给爷爷。可是,回到家里,我怎么也找不到那张汇款单。盛怒之下,爷爷一边拎着我往池塘走,一边咬牙切齿地怒骂:“淹死你这个赔钱的货!”也是我命不该绝,在爷爷把我丢进池塘的时候,正巧三爷爷经过。当他把我从水里捞起的时候,我只是瞪着惊恐的双眼,浑身颤抖,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为了这件事,妈妈回家跟爷爷大吵了一顿。从此,我看见爷爷就远远地避开。
后来,我随父亲去县城读书,爷爷又被以前的单位请回去做事,我们有很多年没有再生活在一起。但那次的激烈冲突,在我心里留下了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痕。
十六岁那年,母亲去世,父亲再婚。爷爷正式退休,回家养老。几年不见,爷爷依然声如洪钟,腰板挺直,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我对小时候的惨痛经历记忆犹新,见了爷爷仍是怯怯的。
退休后的爷爷爱上了种菜。他整出了几块地,种上了各种蔬菜。到了收获季节,竟然有吃不完的菜卖给学校的食堂。瞄着学校有个废弃的游泳池,爷爷又丢了一些鱼苗进去。那年夏天,雨水太多,游泳池涨水,鱼都顺着水往外跑了,爷爷为此懊恼了几天。春节,爷爷做了一担豆腐,我们天天吃豆腐,心里直腻歪。爷爷便又买了糯米粉和五花肉,给我们做粉蒸肉。我在旁边看见爷爷用嘴含着酒喷在肉上,悄悄地告诉了妹妹,结果,我和妹妹都不肯吃。爷爷不明就底,眼睁睁地看着肉吃不完,生了霉,又懊丧了几天。
爷爷仍然不喜欢我,在他眼里,女孩子都是些“赔钱货”。但是,他不愿意继母虐待我和妹妹,不论继母怎么摆脸色,说风凉话,爷爷一直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用自己的退休金买菜、买米,安顿我和妹妹的生活。
爷爷性情暴烈,是个从不妥协的人。从小,我常看见爷爷喝酒时拍着桌子骂人,那时,谁多说了一句话,就会引火上身。退休后,爷爷温和了不少,不再骂人,常喝闷酒。
有一次,我放学回家,远远地听见继母坐在门口呼天抢地,旁边站着不少围观的人。进门去,只见爷爷坐在椅子上气咻咻的。从继母断断续续的叫骂声里,我听出了大概:继母跟别人摆布我和妹妹的是非,爷爷怄不过气,操起扁担就抡了过去。
出了这样的事,爷爷不方便再住下去,于是收拾行李回了老家。
再见到爷爷时,爷爷胃出血住院了。这次病后,爷爷仿佛一下子衰老了。白发丛生,肩背佝偻,只是仍然大碗喝酒。如果劝他戒酒,他会很恼火地说,没有酒喝还不如死了的好!话虽如此,在身体每况愈下后,爷爷对酒还是节制了不少。
我上大学的第一个寒假,学会了织围巾,给爷爷织了一条灰色的围巾。春节前夕,爷爷系着围巾满村转,逢人便要炫耀一番。后来,我和同学去南岳,又给爷爷买了一根龙头拐杖。爷爷拄着拐杖村上村下走了一趟,高兴地告诉我们,大家都称他老太爷,这个称呼好,有福气。
爷爷是孤独的。奶奶过世时,他还只有四十多岁。在朋友们的撮合下,爷爷和同单位的一个寡妇组成了一个新的家庭。然而,爷爷心里念着老家的三个儿子,尤其是身有残疾的二叔。我的继奶奶又不愿丢下自己的子女来到千里迢迢的湖南。于是,他们的婚姻在爷爷退休回老家的那一天就已经形同虚设,往后的许多年,爷爷讲到他的第二位妻子,总是长叹一声道,怨不得她,她信基督教,我们乡下连个教堂都没有。其实,如果爷爷不是为了儿孙,他完全可以留在大城市,留在妻子身边,至少老了有人照料,不至于如此凄惶。
也许是生活乏人照料,爷爷衰老得很快。六十多岁时,看上去有七八十岁的老态了。他不再是我记忆中暴烈威严的爷爷,在儿孙面前,他越来越小心谨慎起来。即便如此,乡下的两个婶婶还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爷爷为他们干农活、拿钱给他们补贴家用,却仍讨不到好。
在我参加工作的第二年,爷爷又一次住院了。医生私下里对我们说,爷爷的病没法治了,他身体的各个器官都已经衰老、退化。这时候,爷爷还不到七十岁!乡下的两个婶婶都推说农活忙,都不愿意来照料爷爷。父亲要上班,叔叔远在千里之外,我又快要临产,无奈之下,我们请爷爷的妹妹,我的姑奶奶在医院陪护。
爷爷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姑奶奶也呆不住了,乡下的两个婶婶互相推脱,都不想接爷爷回家。父亲因为离异,且工作繁忙,自顾不暇,无法照料爷爷,便召集兄弟开了一个家庭会。爷爷老泪纵横地说,以后,我住在谁家里,就把所有的退休金都交给他。有一个叔叔同意了,另一个叔叔却认为爷爷以前给的生活费比这个数字少,要把差额补回来。最后,家庭会吵成了一窝蜂,大家不欢而散,留下了医院里的爷爷由我每天负责送饭菜。直到一个月后,我即将临产,小叔叔请假回来把爷爷接到了江西。
据说,爷爷在江西的生活过得很好。他曾经的老同事,老部下一拨一拨地去探望他。小婶婶为人宽容厚道,细心地照料爷爷的生活起居。
爷爷去江西的第二个月,我生下了儿子。春节时,儿子四个月了,我想去探望爷爷,然而路途遥远,孩子又小,况且,我认为爷爷和我不相亲,也许心里更盼望几个孙子去看他吧。没想到,这一犹豫,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爷爷了。
每个人在他将死之前都是有预感的。爷爷临终的前几天给我打了个电话,几乎是哀求地说,你们随便来个人接我回老家去吧,我不想死在外面啊。我答应他放假时就去接,他便高兴起来。谁知过了几天,噩耗传来,爷爷已经去了。听到这个消息的一瞬间,悔恨如潮水般淹没了我。我恨自己为什么接到电话后不马上去接爷爷,是我害他客死异乡!
我最后见到的爷爷是一捧骨灰。
追悼会上,父亲一声“爹呀——”唤起了灵堂前众人的热泪。父亲一字一句地历数了爷爷的生平。
爷爷十六岁,太爷爷被日本鬼子抓了壮丁。儿呀,你回去跟着娘领着弟弟妹妹过日子吧!太爷爷走时,在小溪水里捞起一顶破草帽戴在爷爷头上,从此杳无音讯。十六岁的爷爷挑起了家庭的担子,领着弟妹们做豆腐、卖苦力、喂鸡鸭。受尽了磨难和欺凌。成人后,他又领着弟妹们去江西修铁路,因为吃不了这份苦,弟妹们都回来了,剩下他一个人做工养活一大家人。弟妹们成人后,他又张罗他们的亲事。中年,他当上了干部,家里也不再让他操心时,与他相敬相爱的奶奶又去世了。老年,他本可以自私一点,留在大城市养老,但他又放心不下已成家的儿子们。他在外漂泊了大半辈子,本想叶落归根,在老家安度晚年,没想到最终他还是客死他乡,真是死不瞑目啊!
爷爷过世后,小叔叔责怪我那年春节没有带孩子去探望爷爷。我一直以为,重男轻女的爷爷不会在乎孙女的孩子。却没想到爷爷直到断气,心里仍记挂着没见面的重孙。
去年,我去小叔叔家里过春节,小婶婶清理旧物时,翻出了一个包裹,打开一看,是我织给爷爷的那条灰色围巾。因为用得太久,围巾旧得变了颜色,很多地方线头都破碎了。我的眼泪刷地一下流了下来。爷爷没有女儿,想毕,这是他一生收到的唯一的一条围巾吧。
最近,几次梦见爷爷,系着那条灰色围巾,拄着那根龙头拐杖,慈祥地笑着向我走来。梦里,我亲密地扶着爷爷,全然没有旧日的隔阂,那些我和爷爷不相亲的往事,消散在梦里。
本文已被编辑[古草]于2005-8-16 9:02:39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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