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像老黄这种身份的人算不算乡村人物。他不是农民,却生活在乡村。他是国家干部,却始终在农村第一线,和农民打了一辈子交道。老黄是做到人民公社最后一任党委书记时退休的,他退休后,人民公社被撤销改为乡的体制了。
老黄的官当的叫豇豆角下面条——清汤寡水。所以,他退休回家的时候就像出河工的农民工回家一样,自行车驮了个被服卷儿,其它就没有什么了。
传说当年的老黄有很高的威望,别看识字不多,没有什么背景,但他是凭着自己死干硬干当官的。许多人都记住了在冰天雪地里,他带领几万人开挖了七条横贯二十一个村庄农灌支渠的情景。他工作起来不要命,发起火来六亲不认,整个公社里没一个不怕他。村里人们实在想象不出整天眯着细眼睛笑着的老黄有怎样的威严。不是么?退了休的老黄和村里的老农没什么两样,扶犁荷锄件件拿得起,闲暇时与老头老奶奶摸牌,常常争的脸红脖子粗,多少回发誓不打牌了,再也不打牌了,可第二天又坐在牌桌边,让人看不起。
最先看不起老黄的是他的儿子小黄。
老黄有三个孩子,两个女儿已经出嫁,唯一的儿子小黄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只好在家很没有脸面的种地,小黄几乎发了半年的狠劲,才敢支支唔唔地跟当党委书记老黄说,求老黄给他安排个工作。
老黄沉吟。
终于,老黄说:“我是……党委书记……”
小黄说:“我是你的儿子……”
“假如你不是我儿子就好了。”老黄叹了一口气,目光里竟带着几分祈求。
“你的官能当到死吗?有你后悔的那天。”小黄从那以后再也没有求父亲,他知道求也没有用,他认定父亲老黄是世上最窝囊的人之一,平白无故的自小害怕他到现在,真是冤枉。直到小黄找了个同学结婚,老黄也没有给儿子安排工作。
因而,退休回家的老黄,帮儿子种责任田,帮儿子料理家务,不知多少热汗,可总也没有得到儿子的谅解,几十年呼风唤雨的他只能看儿子的脸色。偶尔,他也为自己过于坚持原则,让儿子受苦了而内疚。
老黄不喝酒,不抽烟。他在位时,供销社规定,每月特批给党委书记两条“大前门香烟”。那时老百姓中流传顺口溜:大干部的“两边分”(大前门),小干部抽的“四蹄奔”(飞马),社员抽的一毛四分(大联盟)——不过黄书记与烟无缘,这在公社里是无人不晓的。
老黄退休后的一天,碰上本家老哥要娶儿媳妇,就找老黄说,老弟呀,你侄儿娶媳妇,帮咱买两条好烟吧。老黄想也没想说,行,我买两条香烟就算贺礼了。颠颠的骑上车,十几里路赶到乡供销社。说明来意后,谁知乡供销社主任笑笑说,老书记,你要的好烟需要乡领导批条,要不,难办呀。老黄就愣了,书记前加了个“老”字,不买帐哩。走出供销社的时候,老黄流了泪。
老黄老得很快。他这才明白世态炎凉的残酷。一个夏夜,儿孙们在外乘凉到深夜准备睡觉时,才发现那段时间很少出门,一天到晚闷在屋里看电视的老黄已经死了。医生说是心肌梗塞。
运送老黄遗体的火化车必须从老黄亲自带人拓宽的大街上经过。车至街头时,孝子小黄和一干亲属大吃一惊,几千人聚涌在街上,老黄的灵车缓缓开过来时,很多都跪下了,哭着喊老黄的名字。人们在为德高望众的老书记送行,都想再看一眼老书记的遗容。安详躺在灵车里的老黄书记呀,你看见了吗?世态并不都是炎凉呀,有那么多的子民为你送别,你一定没有遗憾了吧!
就在这一瞬间,小黄的热泪滴落在曾留下父亲足迹的土地上。今天,他终于读懂了亲爱的父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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