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鱼
-----致心心之鱼
我和弟弟景安在乡村过了很短暂的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我们举家迁到一个小镇上。今天,这个小镇已经成为市区,繁 华而热闹。可当年一条主街道就贯穿了整个镇子,平凡而荒凉。因为没有环城车,我和弟弟离就读的小学在当时算不上太远,跑步大约25分钟 的路程。因此,母亲天还没亮就早早唤我们起来,并放两块钱在客厅的沙发上,我和弟弟拿了钱就朝学校方向奔跑。那时,食店开门都很早,我们可以买到热腾腾的小笼包,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暖手,那一个个雾气弥漫的冬天的清晨因了那几只包子而温暖了许多。
吃完东西,我和景安继续跑,起初我还得等他一阵,他总象和我比赛似的,拼命地奔跑,后来他就跑得比我快。每每跑到学校,学校还一个 人也没,我俩就绕着操场慢跑,一圈一圈重复着,彼此讲着昨晚看过的电视剧情节,甚至还会为某个人物而争执不休。我们常常可以看到月亮与太阳同时挂在天空的奇景。学校不大,操场边上种满了白杨,远处可以看到并不高峻的青山和田坎。我们一直幻想着山后面一定藏着我们那 些最自在的童年。
一
本来还算殷实的家境因父亲的入狱而一落千丈。我亲眼目睹父亲被两名警察推上警车的情境。
那是一个黄昏,我正和一个孩子打架,突然看见戴着手铐的父亲,他也看见了我,那个眼神里承载了太多的东西,弥漫着一层挥散不开的凄 苦,欲哭无泪而又无比眷恋。那个孩子趁我发愣的间隙抓伤了我的脸颊,我并不觉得疼,只是呆看着那辆警车绝尘而去。黄昏的夕阳洒满了我家 职工楼旁边的篮球场,我感到羞愧,撒腿往家里跑,冲向坐在沙发上抽泣的母亲,“爸怎么啦!”母亲也不回答,抱着我的头继续哭。七 岁的景安不知何时也跑回了家,看见母亲哭,也跟着哭起来。我不哭,挣脱母亲的怀抱,才感觉被抓伤的面颊灼烧般疼痛。我甚至拍着母亲的 肩安慰,“爸很快就会回来的。”那年,我九岁。
二
而父亲并没有很快回来,一去就是五年,直到我上初中。那几年,我敏感而脆弱,听人提起父亲,我的眼泪就会扑簌而下,哪怕至亲的外婆 说父亲的不是,都会让我泪流不止。
也因为父亲入狱的关系,我们被迫从新职工宿舍楼搬到民工宿舍,所谓宿舍就是一排临时搭建的砖房而已。我和安受尽了同龄孩子的奚落与 排挤,让我们学会了隐忍和坚强。我和安依旧踏着晨曦朝学校奔跑,似乎只有在奔跑中才能暂时忘却家境的窘迫和生活的艰辛。那些落尽叶子 的法国梧桐因为长年无人修剪几乎遮盖了街道上方蓝灰色的天空,在那一个个寒冷的冬天的清晨。我和安挎着军绿色的帆布书包飞翔一般地在 一棵棵梧桐的注视下奔跑,透过那些交错的枝杈可以看到启明星孤单地生长在灰蓝灰蓝的天幕之上,那一点光亮带给了我们希望,一种并不清 晰的希望,起码它意味着天明。
三
母亲临时找到的工作收入不稳定。很难维持我们三个人的日常开支。尤其到了年尾,更是捉襟见肘,幸亏得到了亲朋的接济,才能勉强维持 我和弟的学费。我和安也不再光顾那家包子铺,常常清早起来煮面条吃,或是母亲早早起来为我们炒个蛋炒饭。安因为小,经常埋怨,说还是 小笼包好吃,我会将母亲拿给我买文具的钱省一点出来偶尔为弟弟买一次早餐。我不吃,只看着他吃,可我看他吃得如狼似虎,觉得很满足。 安吃完以后,会对我甜甜一笑,他因为生过一场大病,脸很瘦削,可笑容却层次分明的灿烂。那个绽放的笑容就是我最大的欣慰。我那时曾立 誓,将来要挣很多钱,为弟弟买好多小笼包。然而,多年以后,他已经并不热爱这种食物。
安周末要负责去锅炉房提一热水瓶开水,而我要拎一桶。那天我打篮球摔伤了腿,母亲还没有下班。安就提着我们家唯一一只保温的热水瓶 去打水,再注到桶里。可第三次,约是年纪太小,上楼梯时,安手中的水瓶落在楼梯上“砰”的一声摔破了瓶胆,溅起的滚 烫的开水烫伤了他穿着我那双旧球鞋的脚。他拎着热水瓶瓶壳沮丧地推门而入,惊慌失措地看着坐在沙发上写作业的我。我让他脱了鞋,在受 伤的脚面上擦一点醋,可还是红起来,还破了皮。母亲回来看见他受伤的脚,二话不说就拿着扫帚狠狠地抽我,我一声不吭,也不解释。直到母亲抽累为止。母亲又到屋里可以找到的抽屉里到处找治疗烫伤的药,只要沾一点边的药,她都找了出来,涂在弟弟受伤的右脚上。当母亲看见我也一瘸 一拐地上桌吃饭时,只心疼地看了我一眼,算是道歉。然而,我并不觉得委屈。虽然桌子上只有三个菜,我却吃得很香。
四
我和安就读的小学每年冬天都会举行万米越野马拉松,全校的学生几乎都会报名参加。我因为腿伤没报名,弟却去了,因为往年的三等奖奖品都是一只崭新的暖水瓶。
体育老师的发令抢一响,学生们象闸口的洪水从校门向外汹涌而出。他们沿着一条开阔的土路朝当年日本人修的一条废弃的铁路奔跑,远远看去选手们就好比荒原上奋蹄的马群。土路夹在两片桔林中间,本来是果农们用来运送桔子的车道,被汽车碾过的深浅不一的车辙清晰可见,虽坎坷,倒也开阔。道路两旁高大的桔树在冬天显得格外浓绿,铅灰色的天空在选手们跑上铁路时小起小雪。弟弟开始呼吸急促,汗水将后背的运动服洇湿了大片,并顺着裤管流到烫伤未痊愈的脚背,针扎一样钻心地疼。从他口里呼出的白汽结成水和着雪片砸在他瘦削的脸庞,四围的声音一点点弱下去,他只听得见掠过耳边呼呼的风声。我和未报名的学生焦急地站在学校的操场上,依稀可以看见远处铁轨上奔跑的选手,弟弟那套橙色的运动服在那个寒冷的冬天显得格外温暖打眼。他紧咬着高他两届的一位学长,排第二。
那年的第一场雪下得很细小,落地即化。我手中黑色的雨伞上看得到零星的白。眼看弟弟摔倒在地,心头一紧,下意识朝前跑了两步,才感觉韧带的伤痛。我清楚看见他从地上爬起来,倔强地继续奔跑。
接近操场时,他明显慢下来,等一个学长超前,才提速冲过终点。结果,那年马拉松的三等奖是二十块钱。我分明看见弟弟用摔破的手掌从校长手里接过奖金时眼中闪过的失望。回家的途中,他忽然转过脸来说,“早知道发钱,不该让的。”我们都笑了,爽朗的笑声在满是白雪的傍晚溶解在冰冷的空气中,弟抓起一把积雪狠狠砸在街道旁的法国梧桐上。结果树上的雪被震落,落了我们一身。
五
每每寒假,母亲都会让我们挑上最新的旧衣穿上,带上好吃的,去遥远的农场看望父亲。改造父亲的农场一望无垠,满世界的冰天雪地,路旁秃秃的刺槐上满是积雪,还有一条小河终年不息地灌溉着这片辽阔的土地。时常可以看见岸边饮水的牛,却不见人。弟弟发了疯地奔跑,似乎忘记了平日的冷眼,忘记了母亲在床头低低地抽泣,用他的双腿赞美着这个留有父亲汗水的洁白的农场。母亲却一路沉重,见到从阴森的高墙之内走出的父亲时又总是笑容满面。几年的牢狱生涯已经染白了父亲的头发,触目惊心。父亲拍着我的肩膀,要我坚强。我看得见父亲眼底压抑的喜悦与期待,使我每每涌起守护家人的豪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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