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年我六岁,才阴历十月下旬,天气就开始变得非常寒冷,先是北风由小到大夹带着冷雨封冻整座山林,接着,陆陆续续就有雪花零零星星飘然而至,父亲急急地从六十里以外的县城运回一车煤,供我们过冬取暖用。也是在这个时候,有一位瞎眼的老太婆被伯父和父亲用自制的简易轿子接来,我和几个堂兄堂妹都管她叫姑奶奶。
姑奶奶白净的面容,皮肤虽然松弛,但不显得很苍老,看得出她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位很貌美的女人。手里提着一个印花蓝底包袱,头上用一块自制的粗麻布厚实的包裹成一个大布头,如扁圆南瓜状,只在鬓角边溢出几丝白发。身穿一件斜襟黑棉袄,拄着一根棕红色拐杖,颤颤悠悠的走下轿子,爷爷连忙搀扶着她穿过堂屋,走进灶房,在炉灶最里面的一个角落里坐下。然后,父亲塞给奶奶几张10元的钞票,说声:“好好照顾。”就匆匆随着运煤的车子赶回县城上班去了。
之后,她每天都猥猥琐琐地坐在那个固定的位子上,紧闭着双眼,基本上不出声,有时我们几个小孩想试探她是否睡着了,故意大声说话,却仍未见她有何动静。吃饭时,奶奶会添好菜饭送到她手上,让我纳闷的是:奶奶给她添多少饭她就吃多少,从来就没见过她添过第二碗饭,也不知她吃饱了没有?
我们家乡流行着两种地方戏,“湖南邵阳花鼓戏”和“打渔鼓”,小时侯的我非常喜欢它们,还像模像样的偷偷学过几段戏文,冬天太寒冷,几姊妹也不出去玩就坐在炉灶边唱上几段,有时,我们还分别扮演着剧中的人物,在家里比画起来,那时戏台上的小姐、丫鬟们就是我们的偶像。姑奶奶却在旁边冷冷地说:“你们这些小鬼头,好的不学,偏偏学戏子。”我们不理睬她,她就呵斥我们。
一天夜里,我看见她将大布头一层层地拆开,额头四周有许多奇怪的白皮肤,再仔细观察她的脖子和手背,也有同样白的大斑点,很是恐怖,奶奶说,那是因为她得白癜风引起的。小时侯的我不知道白癜风是什么病,以为是麻风病,我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堂兄堂妹们。
我们开始讨厌她,在她的饭碗里放一些树叶,在她的茶杯里,加点炉灰进去,有时还会捉一些冻僵的虫子放在她的大布头里。记得有一次,她的手指不知长什么疮,她一个劲地抠,抠出那死皮屑乱飞,我们就用烧红的木棍去烫她,烫得她“哎哟哎哟”直叫,我们却躲在旁边贼笑。
过年了,父母叔婶他们都回来了,家里一下子就热闹起来,姑奶奶此时话就多了,她似乎跟父亲有说不完的话,父亲每天都陪着她坐在炉火边唧唧歪歪的,还时不时的流着泪。
来年的春季转暖,姑奶奶就被送回去,冬天一到,她又被接来,这样周转了许多年。终于有一天,我向母亲询问原由,才知道姑奶奶的苦难命运。
母亲说:“你姑奶奶比你爷爷小两岁,8岁那年,也就是你爷爷10岁那年,他们的父母亲双双身亡,你爷爷以砍柴和放牛为生,你姑奶奶只得做了别人家的童养媳,十四岁和你姑爷爷圆了房,你姑爷爷不争气,迷恋一个戏子,被戏子羞辱了一番,自尽身亡。接着家道中落,生活很是凄苦,后来收养了一个女孩,那知那女孩出嫁五年又病死了。她本是个多愁善感之人,又有着悲惨的命运,所以常常以泪洗面,没过几年,一双眼睛就被哭瞎了。”
“你姑奶奶心灵手巧,女工活最棒,你小时候有几件肚兜就是她缝制的,那肚兜上的龙虾锈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还替你做过几顶极好看的帽子,有顶兔子帽,花灿灿的,上面还镶了许多银饰,那年我带着你去长沙,没有人不羡慕那顶帽子,那时你姑奶奶的眼睛已经快瞎了……她染的印花布也不掉色,远近有名,没了丈夫全靠她自己支撑着家,不容易,现在瞎了,什么事也做不了,孩子呀!长大了,好好孝敬她才对,她是一个可怜的人。”
听完母亲的话,我只觉得心里酸酸的,极难受。从此后,再也不敢对姑奶奶不敬,遇到天气暖和起来,我会帮她洗头,她还教会了我如何包扎她头上那个漂亮的大布头,一块简单的长形布条能扎出很多花样来。
我十四岁那年,因为母亲落实政策回城,爷爷奶奶跟着我们在城里过年,姑奶奶就只得一个人在家,也许是无人照看她,才过元宵节,就传来姑奶奶的死讯,说是上吊死的。父亲一个铁铮铮的男人流着泪不停地自责:“都怪我没接她来县城,她是个感情极细腻、极悲观的人啊!留下她在那个孤独的家里,她怎么受得了呀?”我跟着父亲一起流着泪,后悔着。
姑奶奶离开人世的24年里,母亲的那句“长大了,好好孝敬她”像寂静的夜空中响起的钟鼓,多少个夜晚我仰望着长空,凝视着来路的脚印,痛苦和愧疚就一丝丝增加,直至如山峦上的飓风猛烈袭击,使我痛不欲声的是:面对死亡的姑奶奶,我不知道用什么来弥补往昔的过错,这种痛苦在心头随着岁月的加深越发沉重不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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