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清明去祭扫父亲的坟堙,回来后对母亲说,父亲的坟地很干净,去岁因火烤而枯死的松树今年节前又重新栽上了,虽然比原先的几株略小一点,不过长得挺旺盛;墓碑上的错字工匠也改凿过来了,新近墓区的工作人员描好了红漆。说着不由辛酸起来,满眶湿润。母亲只是一味地黯然静听,默默用那方泛黄的丝巾檫拭眼角,不让泪水流下。她的眼光凝望着院角那株红枫。
夜来独坐在书桌前,看着父亲手书的条幅,还依稀记得当时父亲的神态。从父亲离开我那刻起,便想写一点心中的哀伤来纪念,因为我害怕随时间的流逝和生活的烦恼磨难,会让我在某一天淡漠,甚至会没有那一份感激或者哀怨。只是每次提笔欲写的时候,那笔端就象结冰一般,一字不成。父亲的朋友几次来信催促,也以各种理由推辞。于是一搁数载。我知道我是担心写就了这篇东西,我真的会心安起来,父亲的声音或许也真的会一去不返。
在今天我已经感到没有父亲的痛苦,不再有反哺慈爱的机会,不能够远行前的几句简短嘱咐时,我甚至害怕听到别人提及父亲这两个字。经年的忙碌和曲折并没有冲淡对父亲的思念,只是父亲的身影也真的在记忆里淡化,只在一个转身或是某件微小的事情中出现。这是任何有父亲的人都无法感知和体恤的。
父亲终不能在有身之年重归浔阳故里寻找儿时的踪迹以圆落叶归根之梦了。就在他病重时,还念念不忘地说,这次病愈以后,一定要带上母亲回一次故乡。这几年陆续由浔阳来探访父亲的亲友都在说着同一个话题,九江已经不是昔日那个小城了,想了百年造了几十年的长江大桥终于通车了!南湖里每年有了国际龙舟赛事,那鼓乐震天的场面,实在是宏大!庐山越来越美了,山上的别墅都修缮如初,美玲庐和毛主[xi]故居都开放了,镇上的电影院还在放映那本《庐山恋》,城里的娘娘庙也重新开光接受人间香火,而且比任何时候都要旺盛,特别是后园的藏经楼尚还在,只是九江人依旧叫藏书楼……
父亲听到此便会激动起来,连连应诺一定回去,明年清明前赶回九江为母亲坟上添把泥锄棵草。其实父亲是想看看那幢藏书楼,那里有他的梦。
只是每年的冬春之交,便是父亲旧病复法的季节。心脏病外加慢性支气管炎,才交春就要卧床静养,在医院打点滴治疗,怎么能容他千里远行。于是家中便有了那幕催人泪下的长景:父亲操着那口南腔北调的普通话教授兄的稚儿念那首贺知章的《回乡偶书》。
少小离家老大回,
乡音未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
笑问客从何处来?
父亲显得那般虔诚,如同站在浔阳江边,面对高楼林立的故乡,找不到回家的道路。乖巧的文儿这时会对爷爷撒娇,爷爷,您带文儿一起去吧。我要乘老大老大的轮船。父亲听到这话顿时舒展了一脸的褶子,满脸是笑。兄会乘机提及归程的事情,父亲却说,哪有那么容易,说走就走的。母亲在父亲去世后告诉我们,老父不是不想,而是怕拖累我们,他的病已经把我们搞得精疲力尽,他已经很知足了。他能够做的就是在日落时候端坐在院中眺望红日西垂,暗自轻叹。
父亲终不能回浔阳了。他去地那么匆忙,连他自己都不曾想到会那么快离开他的儿孙。重回故乡只能是他终生难了的心愿了,也成为我们儿辈毕生的愧疚。当丧帖飞往九江,大伯赶到灵前哭祭时,多少思念几多愁怨随他一声兄弟而泄出。前两年大伯连来几封家书催父亲回归,说祖母的墓已经修好,待他回去作最后的定夺,老太太也可以早日入土为安。又说婶娘的身体渐渐形悴,恐怕是拖不过秋天,她只想见他最后一面。父亲见信后伤心了好一阵,回信说一定在清明前回去。伯父立刻回信说,他和侄儿们准备了一切父亲回归的事宜,在庐山上还找了处房子,待时能够在山上住久些。原以为这次的回乡不会有什么变数了,谁料天不从人愿,那年冬天我大嫂忽生了一场大病,母亲舍不得文儿不肯北去,父亲一个人又怎么能够成行?伯父连连催归,父亲无奈只得以病相辞。待大嫂病愈,父亲刚想携母而去,却病发入院,这次的病终于夺去了他的生命。在他弥留时候,母亲佯笑说,快好起来,我们要回九江了!带上文儿让我们的宝贝看看他的老家比这里更美丽。父亲闭着眼摇头,只是摇头。
读江州司马“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爹化荻花秋瑟瑟。”诗句时,浔阳古城给我的感觉既凄凉又萧条,小时候听父亲给我讲《三国演义》时,他总爱说周郎操练水军那段。周都督升座水帐,点将台上拔令施命,击败曹阿瞒百万大军。父亲的苏白勉强地极,却学得苏州评话名家的样式,挥手舞动,颇有点票友的架势。长大以后才知道周瑜点将的地方就在九江城里的南湖,难怪父亲是那样的自豪。
庐山的诱惑对我由来以久,山南的白鹿书院也是我心仪的圣殿,加上父亲的浓浓眷恋,浔阳一直是我的梦,只是我始终没有机会踏上这块故土。有一回看电视时,父亲突然孩童般的呼叫起来,庐山,是庐山啊!这是仙人洞,这是花径,这是白鹿书院。我说,爸不如我立马去买车票,你明天就走。父亲望了我一眼,没有说什么,但是他的眼神好无奈。那时我的心好酸。
当父亲睁着一只眼撒手西归时,兄特别伤痛和自责。他跪在父亲的身体前泣不成音,手轻扶着老父的脸,喃喃低语,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孝。父亲没有闭上那只眼,他不会责怪自己的儿孙,他放心不下的是病魔缠身的母亲,担心的是我这个没有安稳的幼子。但现在他已无力去操心了,他已经魂归故里,去寻找他的往日梦境。当我接到兄催归的电话,我哪里知道我深爱的父亲已不在世上,而立无成的我好象是他一生的过错。此刻他不能对我唠叨,也不能逼迫我居家立业。
去岁清明我独自回了故乡。这座赣北的重镇如今已是昌九经济带的龙头城市。祖母的旧居几年前移为了平地变成了一幢摩天大楼。江边的景致也不再是父亲描述的那样冷清安宁,几个桥墩,数艘江轮。九江长江大桥早已横贯两岸,江中船只穿梭不止……
城中的娘娘庙果然香火鼎盛,顶膜礼拜的善男信女执香秉烛,祈求平安。哪里还是残柳枯井,两个和尚一位居士。无名的孤冢早已无法寻找,只是修缮一新的藏经楼倒还整齐,虽然旧书已失,但神韵依存。本想替父亲在无名孤冢前添把泥,诵一段《金刚经》,现在只得合着双手,默默对泉下的父亲说,我看见了祖父的隐居的地方了,那里很安静。
祖母的墓地在庐山脚下,一片幽篁环抱,四周青山延绵,小溪缓流。伫立坟前,我祷告父亲,你若泉下有知,此刻随我来到这里,来到你日夜思念的地方。
父亲,安息吧。
二00四年六月改定
本文已被编辑[冰雪落樱]于2005-8-12 11:10:05修改过
-全文完-
▷ 进入西苏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