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在农村长大的人,谁没有见过煤油灯呢?
在我老家乡下那间土砖屋里,至今留着一盏煤油灯。那是母亲的遗物,也是我童年岁月的见证。
老家石镜是耒阳东南角与永兴县交界的偏僻山沟。在1987年以前,石镜人还没用上电,家家户户都点煤油灯。幼年时期,我家太穷,买不起煤油灯,父亲想了个办法:把煤油倒在瓶里,找片旧铁片做成灯门,再取一根棉线放在里面,就能点亮照明了。只可惜这土煤油灯很容易熄灭。记得5岁那年春天的晚上,母亲哄我入睡后,去了生产队参加批斗会。我醒来时灯早熄了,黑暗里不见了母亲,我吓得大哭。好久好久,母亲才回家,心疼地哄我说:“文文乖,不哭,妈妈在呢。”我委屈地说:“妈,没有光,我怕!你买盏煤油灯陪我啊,像明明家那样漂亮的。”明明的爸爸是生产队长,他总向我炫耀他爸从县城买来的煤油灯。母亲想了想,终于答应下来,我才破涕为笑。
一年后,我上学了,母亲果然拿着节俭下的十元钱,跑到县城给我买来一盏煤油灯。玻璃制的灯身黄黄的,剔透玲珑,滑腻发亮,平平的脑袋儿、细细的脖颈儿、圆圆的灯肚儿、高挑的腿儿,比明明家的还惹人喜爱。从此,每到夜晚,我总是早早点亮它,聚精会神在灯下看书做作业。母亲就借着昏黄的灯光忙忙碌碌做家务。父亲和哥哥往往在这个时候外出串门子,忙完家务的母亲会拿条板凳过来,坐在我身旁,做着她的“作业”———缝补衣裤或织毛衣。当我碰到一道难题冥思苦想之际,母亲就用和蔼而饱含深情的目光注视着我,使我从中读到一份鼓励、一种迎难而上的勇气。有母亲笑容的日子,什么难题难得到我呢?
暑假是我们自由的季节。没有家庭作业,不用预习功课,我和伙伴们夜夜在野外玩,母亲总在煤油灯下默默等我归屋才熄灯入睡。有次和我明明、毛狗三人跑到十里外的大义看露天电影,回村时已是半夜,村人早入睡了,万籁俱寂。当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推开虚掩的家门,竟然看见我的母亲在昏黄灯下纳鞋底。我怯怯地叫声“妈”,她黑着脸盯着我,忽然拿起桌面上的竹鞭高高扬起。我知道会有顿打了,干脆闭上双眼。奇怪的是,竹鞭久久未落到我身上,倒是脸上触到了母亲粗糙而温和的手掌———她终究舍不得打她的儿子。
到了冬天,外面雪花飞舞,村民足不出户。忙了一天的父老乡亲们吃罢晚饭,迫不及待发动全家围拢在炉火旁,在煤油灯下拣茶籽。每晚拣茶籽,母亲都要讲一个故事,都是些三国、封神榜、岳飞精忠报国之类的传统评书,也有家乡石镜的民间传说,吸引得我们舍不得离开。有时,她还教我们背些古典诗词。
如今想来,我今生能与文学结缘,是与儿时在煤油灯下母亲最初的文学熏陶分不开的。煤油灯下,曾有多少母亲的微笑,多少母亲的等待,多少母亲的叮咛。
而今,母亲离开我有十三年了,那盏煤油灯因家乡用上电而失去用场,成了“乡村文物”。可是,我总舍不得丢弃它。每次回乡,我会找到它,拂掉它一身灰尘。这是岁月的尘埃,埋葬了我童年的梦幻,却不曾沾污心灵深处的特殊情感。看到煤油灯,我有如看到金黄灯光映着的母亲的微笑,赐我勇气、给我光明、激我奋进……
(该文作于2002年6月12日,曾发表于《人民公安报》副刊,《散文选刊》、《三湘都市报》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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