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斋之后，小菩提总爱来到寺门前的空地上玩耍。往日，这里鲜有人迹，小菩提可以在长满青苔的石板上趴着找小虫；也可以在歪曲凸结的树根下拾松果；或者象今天一样，把小石子摆放在大石龟的背上，摆成各种希奇古怪的图案。只要没有香客，或者写生和摄影爱好者光临，这里就是小菩提一个人的乐园。

但是今天不一样，从山下来了一群叽叽喳喳蹦蹦跳跳的小学生。

老远，小菩提就听见了高声的喧哗，他抛下手里的石子，爬到凉凉的大石龟的背上，然后踩过石龟昂起的头——先踩过右脚，再小心翼翼地把左脚并过来。站在这个他可以到达的最高点，伸长了脖子向山下俯视。

半山腰层层叠叠的绿叶里伸出一面旗帜，上面写着“暑期夏令营”的字样，小菩提当然看不懂——他不识字，但他猜得出一定有很多人在向寺里进发。——想起来了，胖师傅昨天说，因为通向峰顶的山路开凿完工了，这个景区海拔最高的景点将正式开放，从今天起，古寺会迎来络绎不绝的游人和香客。小菩提听不太懂胖师傅的话，但他能够意识到，山下来客的不期而至将会打破他的宁静生活，这让他感到害怕。

旗帜在绿树丛里忽左忽右时隐时现，一会儿，蜿蜒的石阶上出现了小学生们的身影，这些孩子象刚出窝的小鸟儿，欢呼着争先恐后地往上攀登。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人，他想下去，但是他忘了是怎么爬上来的，他看了看地面，觉察到这个高度对他来说太高了，他可没有勇气往下跳。他象一只吓坏了的小松鼠，他在石龟的头顶挪了挪脚板儿，这个巴掌大的滑溜溜的地方让他差点儿打个趔趄……

胖师傅呀胖师傅，你在哪儿呀！小菩提的心在扑通扑通地跳，他扭头茫然无助地看着洞开的红漆斑驳的寺门，从门口看进去，一直可以看到大雄宝殿前的积香炉，诺大的前院空空的一个人都没有！他只能收紧了心脏眼睁睁地看着小朋友们围拢上来了……

咦，小和尚哎，你看你看，脑袋这么大，脖子这么细，象不象“一休”呀？

脸儿好白哦，手儿好小哦，眼睛好大哦，还挂着小佛珠呢，好可爱呦！

奇怪呀，怎么没有小白点儿呢？和尚的头上都有小白点儿的呀！

有个调皮的学生伸手摸了一下他的光头，小菩提的血液顿时凝固了，手脚都变得僵硬，只剩下眼珠还可以转动，他的眼光闪过这张脸，不敢停留，又闪过另一张……但是，无论他朝哪个方向看，视线之中都是学生们的笑脸。——终于，晶亮的大眼睛里涌上了泪水，越聚越多，眼眶里装不下了，长长的睫毛忽而向下一沉，再弹起，泪水被扫落，沿着嫩嫩的小脸蛋静悄悄的淌下来。

阿弥陀佛，胖师傅，你终于来了！小菩提的身体在胖师傅的大手里腾空而起，轻飘飘落下来。脚一沾地，他立刻躲到胖师傅的身后，紧紧拽住胖师傅宽大的僧衣，把脸深深埋进去。他的小肩膀在微微地耸动，那是因为他在哭，他总是无声地哭。他的嘴里从来都没发出过任何声音——他不会讲话。

他听见胖师傅跟这些学生里唯一的大人讲话，他管那个大人叫做“老师”，但他一个字都听不懂，也听不进去，他吓坏了。然后他听见老师训斥那个摸了他头的调皮鬼。他从胖师傅的僧衣下露出一只畏惧的眼睛，看到那个调皮鬼吐了吐舌头，弯下腰，双手拄着膝盖跟他讲话，他不知道那个小同学是在向他道歉，接着，所有的小同学都跟他说对不起。他当然什么都听不懂，除了师傅们，还从来没有寺外的人跟他讲过话呢。

他不愿意再面对这些可怕的审视的目光，然而胖师傅还在合掌跟老师说话，一点儿也没有带他离开的意思，所以，他只能自己逃命，他迈开小脚向大门里跑，在门槛上，他踩到了偏衫的下摆，摔倒了。有人跑过来扶起他，又过来一个人，给他拍衣服上的灰土。他不敢看人的脸，只从眼角的余光里发现，扶起他的人是那个调皮鬼，给他拍衣服的是一个肩膀下别有“三道杠”牌子的女学生。

害怕使他忘记了摔倒的疼痛，他撇下他们跑进去，穿过前院，拐过罗汉堂，一直跑到后面他睡觉的禅房里，掩上门，在屋角的黑影里蹲下，双手拢住了肩膀，他的双眸在黑暗中发出猫眼一样的光。

从窗外斜洒进来的阳光在慢慢缩短，最后，光线退到了窗台上。不知道在寂静的角落里呆了多久，小菩提的心不再咚咚地跳了，他的情绪平静了一些。他爬上卧榻，将胖师傅箱笼上的佛经一本本地叠放在窗台下，站上去，刚好可以使半个脑袋高出窗台，从这个红木窗棂里望出去，可以看到左边山峰上的飞来石。

跟往常一样，在飞来石下面的崖壁上，有一群猴子在枝头戏耍，不时发出“吱吱”的叫声。小菩提最喜欢那只毛茸茸的小猴儿，那个小家伙跟他一样有一双大大的眼睛，跟他一样柔弱无力的四肢，它总是吊在一只大猴子的脖子下。有一次，小菩提看到小猴子黏黏糊糊钻进大猴子的前胸，半天也没有动静，胖师傅告诉他，那只小猴子在吃奶，大猴子是小猴子的妈妈，猴子和人一样都有妈妈。

可是他没有见过自己的妈妈，也从来没有吃过妈妈的奶，胖师傅说，他刚出生就被遗弃在山道上，僧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嘴里只有血块，鼻子里只剩一口气了……他是在寺里吃浓浓的米粥和菜汁长大的，所以，他没有沾染尘世烟火，他的身体象泉水一样干净清澈，僧人们说他是西方极乐世界的佛祖临凡。方丈说，你就叫“小菩提”吧，所以他就有了这么个“法名”。

小菩提看着小猴子一天天长大，但他不象小猴子一样长大，从三岁之后，他就不再长个儿。胖师傅有时候抱起他会长长地叹气，然后就强迫他吃两碗米粥，但他只能勉强吃得下一碗多一点点，每次都令胖师傅失望。

门“咯吱”一响，小菩提警觉地回过头，看到了胖师傅慈祥的脸。胖师傅疼爱地把他搂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小菩提呀小菩提，不要怕，不要怕，胖师傅带你出去，我们去看小朋友好不好，再过几年，你就跟他们一样大了呢……小菩提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但他无法表示反对，他只能伏在胖师傅的肩头,随他出了禅房。

寺里有好多人呦，大雄宝殿，罗汉堂，藏经阁……到处是三五成群的游客。还有人在排队呢，他们对着面前的一个盒子笑哎，那个盒子被一个人举到眼睛上，忽然，那个盒子“咔嚓”一声发出一道光，比闪电还亮呢。小菩提被晃了一下眼，有那么一阵子，他什么也看不见。伏在胖师傅温暖的怀抱里，小菩提不那么害怕了，他也敢打量那些跪在佛像面前祷告的人们了，可是每当眼光跟陌生人一对视，他还是会别过脸去。他见到了很多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的女人，那些衣服真好看啊，比方丈在佛诞日穿的红砖袈裟还要漂亮呢！

又看到那群小学生了，他们簇拥在一堵照壁前，正在热烈地讨论上面的壁画，画的是一个人用刀割自己的肉喂饥饿的老鹰。学生们向胖师傅请教，胖师傅说，这个著名的佛教故事是说：要舍我。小菩提还听过这样一句话：佛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地狱在哪里呢？为什么佛来自极乐世界，却要去地狱呢？

胖师傅带着他，笑眯眯地跟着那些小朋友。后来，小学生们进入了罗汉堂，他们或景仰或惊叹地浏览这些小菩提很熟悉的塑像，看呀看呀，这个罗汉在用小棍棍挖耳朵呢，这个罗汉骑鹿呢，还有这个，他在伸懒腰哎……

在肃穆的三世佛面前走过，出了香烟缭绕的大殿，就到了碑廊，这里立着一块块年代久远的石碑。在碑廊的尽头，寺墙上开了一扇角门，从这里出去，是一条两侧都有铁链护栏的崎岖的小路，叫鲤鱼背，过了鲤鱼背，就到了飞来石下的一片平地，这里视野开阔，可以看到绿树与白云交接的很远很远的地方。

小同学们沿着崖边的锁链支起一张张画布，小菩提知道他们要画画儿。很久以前，这个山峰还没有“开放”，就看见一个“大胡子”背着画架来过，胖师傅告诉他那个人是“画家”，那是小菩提自打懂事起见过的第一个来自寺外的人。也有些小同学不画画儿，他们在找树叶和花瓣儿，找到了就夹到一个本子里，然后在本子里写字。他们没有再围过来对小菩提指指点点，这让小菩提很感激。

胖师傅把他放到松荫下的大石头上，挨着他坐下来，他们远远地看着小朋友们在忙自己的事情。胖师傅指着绵延起伏的群山说，在那座山的后边，对，就是那块象一棵树的云彩下面，有一个市镇，那里有学校哦，平常呀，这些小朋友每天都去上学……你看你看，你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我就知道你听不懂了，上学呀？上学就是很多孩子坐在教室里，听老师在黑板上讲课……再过一年，你就到了上学的年纪了……说着说着，胖师傅又叹气了。

为什么这些小同学都穿同样的衣服，为什么他们的脖子上都绕着红布呢，因为呀，他们穿的是校服，脖子上戴的是红领巾……可惜胖师傅不能再继续讲下去，寺里来了一个人急匆匆地把他叫走了，古寺的开放使所有的人都变得忙忙碌碌，胖师傅再也不能象从前一样时刻陪着他了。

你自己在这儿玩，不要怕，胖师傅一会儿就来。小菩提知道，自己只能独自呆在陌生人身边了，这他可十分不情愿，所以他马上站起来想跟着胖师傅走。但是胖师傅走得好快哦，转眼就过了鲤鱼背，消失在山石后面了，他跟不上，而且，他也不敢一个人过鲤鱼背，那下面的悬崖好深哦，看一眼都头晕呢。他在石阶上坐下，心里不停地念阿弥陀佛，希望不要有人靠近。

还好，所有的小同学都得到了老师的告诫，没有人再过来惊扰他。小菩提就安安静静地坐着，好奇地观察着他们的言行举止。那个调皮鬼和那个有“三道杠”的女同学偶尔会瞅一眼小菩提，目光都带着柔柔的笑。他们把装水的瓶子叫做“可乐”，把一种萝卜干叫做“薯条”，把胸前的小牌牌叫做“校徽”

太阳晒到他坐的地方了，烤得石板路好烫哦，他不能不挪个地方，但要挪到太阳晒不到的树荫下，就会更加靠近那些画画儿的小同学，他反复观察那些人，直到确信他们不会做出任何可以对他造成伤害的举动，他才站起来，悄无声息地走到松荫下，静静地站在画架旁边。他看到了一些画布上快完成的作品，他们画飞来石哎，还有松树和舍利塔呢……所有的人都没有刻意去注意他，这使他原本紧张的心慢慢松弛了。

在小朋友们的身边呆了很久，他唯一受到的一次小惊吓是——那个老师把一个小小的“匣子”贴到耳朵上大声地讲话。

后来，太阳落到观月峰后面去了，老师开始招呼同学们。小菩提看着他们收拾画架和一些零乱的行李，然后就络绎向鲤鱼背走去，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跟他说再见。他没有躲避，大眼睛一闪一闪的目送着他们离开。

他看到，在走上鲤鱼背的时候，那个调皮鬼和三道杠在跟老师说话，目光在向小菩提这边飘，老师点头，他们俩就返回他身边，低下头跟他说话。然后，调皮鬼就背向他蹲下来，三道杠把双手插到他的腋下，往上一提，他的身体就平稳地来到了调皮鬼的后背上……奇怪哦，小菩提一点儿也不感到害怕了！他好轻哦，还没我的书包重呢，调皮鬼边走边说。在鲤鱼背最狭窄的路段上，三道杠还用手托着他的小屁股呢，她不停地叮嘱慢点儿走慢点儿走。

过了鲤鱼背，在三岔路口，小菩提的双脚落回了地面，调皮鬼和三道杠擦擦汗，开心地笑了，这次，他不再扭转目光，他甚至也想对他们笑一笑。三道杠从衣兜里掏出了一支亮晶晶的小“管子”递到他面前，送你一支圆珠笔做纪念，拿着，他的手指动了动，拿着吧，他把手背过去，不敢接，三道杠把圆珠笔放到了旁边的石阶上。调皮鬼搔骚脑壳，那我也送你点儿东西吧，送什么呢？我这儿有奶糖，你爱吃糖吗？把几颗奶糖放在圆珠笔旁边。他们跟小菩提说再见，然后笑着跑下石阶，追赶他们的队伍去了。

小菩提望着他们的背影，又看了看石阶上的圆珠笔和奶糖，他从来没有接触过寺外的东西，要是胖师傅在就好了，他会告诉他可不可以接受这些馈赠。他用指尖碰了碰圆珠笔，看看四周并没有别人在留意他，他就迅速把圆珠笔和奶糖抓在手里，跑进了角门。在院子里，他听见胖师傅在喊他，但他没有停步，一路奔到自己的禅房里。

他趴在自己的小床上，仔细地观察那支圆珠笔，很快，他就发现了圆珠笔的秘密——摁下笔帽上的小圆球儿，笔尖就会露出来，再摁一下，笔尖又缩回去了，真好玩儿！还有奶糖，记得调皮鬼说，这个可以吃哦。糖纸是透明的，印着红色的小鸟儿图案，剥开的时候会哗啦啦地响，里面是一颗乳白色的果子，小菩提伸出舌尖，轻轻触了一下，甜滋滋的感觉让他打了个激灵。他重新把糖果包起来，和圆珠笔一起放到枕头下，压好。心想，山下的人跟寺里的人可真不一样！

傍晚，小菩提走到院子里，游客都走光了，有几个沙弥正在各处打扫，僧人们已经开始做晚课，大殿里传出悠扬的诵经声。小菩提不知不觉地来到角门，久久地盯着学生们消失的方向。

天空中残阳如血，几只飞鸟掠过飞来石，盘旋着没入晚霞深处，鲤鱼背下的深渊里开始弥漫起层层云岫。他想起了调皮鬼背着他走过鲤鱼背的情景，还有那个笑眯眯的鼻子上有细密汗珠的女学生……他们明天还会来吗？

突然，小菩提发现了一个蓝色的本子，它静静地躺在地上，就躺在调皮鬼从背上放下他的那个三岔路口的石板上。小菩提淌下石阶，把那个本子捡起来，他看见了里面夹着的树叶和花瓣儿，他知道这些树叶被夹到本子里的时候，它们就不再叫做“树叶”和“花瓣儿”，而是叫做“标本”。他不知道他们要这些“标本”做什么，可是，他们辛苦收集的东西丢失了，一定很着急吧？记得有一次，胖师傅不见了一本《摩诘经》，他急得不得了呢！

小菩提沿着学生们下山的路走去，这条路是顺着寺庙外墙开凿的，绕过长长的写着“南无阿弥陀佛”的红色围墙，就到了古寺的山门，那只大石龟就坐落在这里，这也是小菩提平时最爱呆的地方。

他们发觉丢了“标本”了吗？他们为什么不回来找呢？小菩提把那个本子放到石龟背上，这个大石龟历经多年的攀爬踩踏，早已磨得光亮滑溜，蓝色的本子放在上面很显眼，从很远的地方就可以看得到。可是，天快黑了，盘曲的山路上空荡静寂，游人早已无影无踪。

小菩提挨着石龟坐下来，双手捧着脸蛋儿，忧愁地向山路的尽头眺望。夕阳终于沉入山的那一边，霞光越来越淡，低洼的山谷已经被灰白的雾气淹没了，远处的山峦只露出一个个峥嵘的峰顶。

他从来没有下过山，他只去过半山腰的“南天门”，如果天气晴朗，山腰没有云彩缭绕，他站到石龟的头上，可以眺望到从松树枝顶露出的黄色牌楼。小菩提把那个本子抱在怀里，站起来，回头看了一眼黑洞洞的寺门，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迈步向山下走去。

这条路可真陡峭，有些石级与石级之间落差很大，他不能够一步就跨下来，所以他跪下，手攀着石阶边沿，背向着伸下两只脚，踩实了再把身体落下来，就用这种方法一级级向下爬去，这段路花费了他很长时间，再往下，就是“之”字形的盘山路了，石阶都比较平缓，他的脚步快了一些。

拐了两个弯儿，天就黑透了，回过头去仰望，古寺已经隐没在黑黢黢的松林里，他仿佛听到了寺门关闭的“吱哑”声，但他没有过多停留，继续向下走去。那次，他是抱在胖师傅的怀里去的南天门，他记得胖师傅说，等看见了“母子松”，再绕过了礼佛石，就到了南天门了。

天好黑呦，路边的景物都只能看见隐隐约约的轮廓，好在蜿蜒伸展的石阶是白色的，依稀可以辨认。有时候路是向下走，有时候却又向上走。他走累了，就坐下，休息一会儿，再站起来继续走。这是到了哪里了？旁边这棵有一大一小两个枝干的树是母子松吗？树根下有香客插满的佛香和红烛吗？

半山腰终于出现了一汪灯火，光柱从浓密的树叶间射出来，划破了无边无尽的黑暗。再往前走一段路，南天门高大的牌楼就浮现在灯光里了。这里有一个宾馆，宾馆前有平坦的停车场，又高又长的大客车和小巧的小轿车整齐地排列着。小菩提知道这些大盒子有四个黑色的轱辘，这些轱辘一转起来，就能带着很多人上山或者下山。那些小学生是坐在这些大家伙的肚子里上来的吗？应该是吧。

小菩提在牌楼下观察着停车场里的动静，这里一个人都没有，人们都在那些明亮的窗户里面，偶尔，某个窗户里会发出很大的话语声，他分辨得出那些声音里有孩子的欢笑。小菩提对这个灯火辉煌的建筑物有本能的恐惧，他不敢再往前走了，他看了看怀里那个蓝色的本子，想了又想，后来，他把本子放在牌楼下的石阶上，这个石阶刚好被一道光线射到。

小菩提往回走，上了几级台阶，回头看去，那个蓝色的本子躺在雪亮的地上，明天，调皮鬼和三道杠看到失而复得的“标本”，一定猜不到是小菩提送回来的呢，他无声地笑了。再往上几步，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霓虹闪烁的宾馆大楼，绕过了爬满藤蔓蹲伏着的礼佛石，灯光就被抛到了身后。

月亮升起来了，清凉的月光洒遍了莽莽群峰，透过枝头，星星点点的光斑印在石阶上，圆圆的，还会一漾一漾的动呢。小菩提累了，他细瘦的小腿越来越沉重，胖师傅给他缝制的小偏衫早就被汗水湿透了，勉强再爬了一段路，他终于走不动了，他坐下来，仰头看去，古寺还悬在遥远的山巅哩。

咦，这棵树是母子松哎，因为他看到了缠绕在枝干上的一层层的红布条，还有树下密密麻麻的香烛，胖师傅说，这些红布条是善男信女们为了祈求早生贵子留下的，这根粗的树干就是妈妈，细的就是它的孩子。小菩提的妈妈在母子松下生了他，就把他独自留下了，僧人们从血泊里抱起他的时候，他还带着长长的脐带呢……妈妈？妈妈长什么样儿呢？象三世佛那样总是笑眯眯的吗？

他站起来，想继续往上爬，可是，为什么腿脖子那么疼呢，疼得眼泪都快下来了，他看到了路边铁链做的护栏，小手抓上去，锈迹斑斑的铁链摇晃着发出吱吱扭扭的声音，他手足并用，又往上爬了两级，就不得不停下来大口喘气，他一点劲儿都没有了。胖师傅说，吃得完两碗米粥才有劲儿呢……真后悔平时不听胖师傅的话！他想起了佛香弥漫的温暖的禅房……，胖师傅早就做完晚课了吧，往常这时候，他会把小菩提搂在怀里，给他讲山下的趣事，或者讲极乐世界里的佛教故事，他就在这些离奇的故事里睡去……一直到寺里撞钟了，胖师傅就跟所有的师傅一起去做早课，太阳升起，新的一天开始，胖师傅会把他带在身边，无论是去采茶，还是去晒萝卜干都带着……

山风飕飕吹来，云朵匆匆掠过，汗水干了，好冷啊。在寺里，天一黑，胖师傅就叫他穿上厚厚的棉衣，直到第二天太阳升到和飞来石一样高才能脱掉呢。他把小身体卷缩起来，双手抱住膝盖，靠在栓着锁链的石柱上，还是冷得瑟瑟发抖。夜色下的山峦上有云朵的影子在流淌，山脚下的市镇有冲天而起的灯光……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了月亮上。

月亮越升越高，但是看上去，这个明亮的圆盘仿佛伸手可及，胖师傅说，在更遥远的天上有一条银河，河里没有水，只有无数亮晶晶的星星。胖师傅无所不知，但他始终没有说清楚极乐世界在哪里，他只知道在西边，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比月亮和银河都要远……云彩飘过来，遮住了月光，夜色突然黯淡了，视线越来越迷蒙，终于，四周漆黑一团。……很快，月亮又露出了笑脸，怎么了怎么了？为什么身体飘起来了？飘得好高好高呦，手都摸到月亮了呢。这下面是什么呢？古寺，佛塔，和长满了松树的山峰，还有山脚下明亮的市镇……。这是银河吗？眨巴着眼的星星在指缝间流过，凉凉的呢……看呀，太阳也出来了，金色的光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咦，这是哪里？好多的佛啊，有如来佛，有观世音，还有文殊，普贤……抑扬顿挫的佛号响彻云霄……。是谁抱住我了？她的怀抱是那么温暖，她的双手是那么柔和，是妈妈？……可是，为什么我看不见她的脸呢？她穿袈裟还是漂亮的花衣服？她也是佛吗？……这是西方吗？这是极乐世界吗？这是充满关爱充满甜蜜无忧无虑的西方极乐世界吗？

……佛香的浓烈气味飘飘荡荡，然后，胖师傅那熟悉的脸在烛光里慢慢清晰起来，还有方丈，还有好多的师傅，在和蔼的目光的包围中，小菩提明白他已经回到了禅房里，已经躺在床上，已经盖上了被褥。他的大眼睛恢复了生气，透明的皮肤下，蓝色的血管似乎有力地涌动起来，他的脸色不再青乌，透出了前所未有的绯红，他轻轻转动着小脑袋，手指动了动，忽然，他说话了，他清楚地说出了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句话，他说——圆珠笔，奶糖！

胖师傅把手伸入他的小枕头下，颤巍巍地摸索着，然后，他把那几个小玩意拿出来，放到小菩提的手心里。小菩提笑了，拇指摁在笔帽上，“嗒”地一声轻响，笔尖弹了出来，他的另一只手缓缓托起奶糖，他闻到了奶糖的甜香……但是，他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他握不牢那几颗糖，有一颗从指尖滑落了，接着又掉下一颗，又一颗……，终于，细瘦的小手无声无息地颓然耷落，长长的睫毛徐徐关闭……一直到身体变得冰凉，他的小脸始终带着纯真可爱的笑容，弯弯的嘴角镶着浅浅的酒涡，象一尊拈花微笑的佛……

僧人们把他葬在飞来石下的松林里，后来，他的坟头长出了杂草，还开了很多美丽的花儿呢。大胡子画家经常来这里写生，也有穿着校服的小学生来采集植物标本，有时候，大猴子也会带自己的小宝宝在这儿玩耍……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