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们谈论着,从不同的人,不同的树到不同的幸福和灾祸。天空下,多风多雨,阳光在泪水里碎成千万片,如果你有泪的话,帮忙哭吧,把上帝从天堂里请下来。
世界仍然很忙碌,车潮淹没一切。
走在街道上,路的两旁,尽是一些横七竖八的树木,看那一副副青绿的大面孔,野稜稜地翻向惨白的天空。面孔连着面孔,拥挤地塞满空间,没一丝风令他们摇摆,他们站立着,一动也不动,像个死去或者睡去的人。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我心中燃烧着,我嗅嗅,闻闻,预感着那不祥的空气。是柴枝的劈啪吗?是被引燃的太阳吗?整个城市,罩入一阵哄哄的大声响中,吵得人恍恍惚惚地,脑袋生茧。
蓦地,一团火球,从嘈声中推路而出,丢下一大串尖叫的音符,冲撞着人们急速跳动的心房。消防车,火速地扑卷公路,我一口气尚未吐完,它已失去了踪迹。一下子,刺耳的喇叭声和刹车声,全失常地吆喝起来。路人伸长了脖子,三三两两地集合,点手划脚,交换各种揣测的议论。
当然,人人都知道扑火的工具是水,而非口水;因此讲归讲,救归救。任你讲得口沫横飞,综合成几桶口水,也不如一根水管来得实惠。站在树荫下,我抹一抹沾满阳光的额头,从叶隙间望出去,想从天空中望出一点失火的讯息来。实际上,我们已陷入枝叶的重重围困之中,因此视线也只能点到即止,若再向前移动,反被一大片浓黑的绿荫将目光反弹回来。
同行的同伴气愤地指着路旁一株又浓又密的青龙木说:“这树长得太霸气了,总是不停地放纵手臂,向横扩张,也向直伸长。”
两只鸟,哀戚地啼哭着,掠过枝头。
“树荫愈大,所占的面积便愈广,除了拼命吮干泥土的丰养外,更将阳光和雨露给一臂遮挡。可怜树下的花花草草,哪一株不瘦骨嶙峋?”他推开一排挡住视线的枝干,刷刷两下,将两片扁扁的叶尸,埋进掌中揉碎。
“现代的树,向星际空占姑且不论,连弱质的小花小草也不肯放过。将勃勃的野心像旗一般老远便在风中张挂起来。”
“一块天空,被多少树枝戳破,一块泥土,被多少树根蹂躏,一大群绝粮的花草,随风流转,不知所归何处。”
我遥远的想象中,一刹时,天高地阔,远天无穷尽地荒凉下去。凌厉的大风,扫过颓墙断瓦,割痛人们的肌肤,哀吟和着痛号,血烧成火焰;时间僵了,太阳硬了,只剩下一大片的铁蒺藜,黄尘如雾的行列中,生命是逃,逃……
又一辆消防车,十万火急地冲过车障,飞向浓烟深处,飞向生,飞向死,飞向未知……
抬起头来,我望向天空;哪有天空呢?重叠的绿枝,已使天空长满厚厚的青苔,难怪上帝被囚困在内。一声声悠扬又缓慢的钟声,从教堂顶端唱出来。它唱:“火烧远方,死亡如蝼蚁。”
(2)
我们继续走着,长长的车龙,在马路上不停地咳呛,尘埃夹着汽油的不舒服味,令我有点昏眩。便垂下头,将世界缩小在脚下,就这样,一颗石子,在我神经质的脚底,东赶西赶,一时失去了方向。
对树有淡漠感的同伴,与我姿势一致,远看就像一对伛偻的老太婆。他拍拍我的肩膀,望着自己的脚尖:“让我低头俯视自己。你看,左边那一株树长得太高,右边那一株发育不良,对面那一株树身太粗,没有线条美……”许是尘埃闯进喉咙,他开始大声收集浓痰,然后集中力量,一吐而出。说时迟那时快,亏我及时一躲,否则,那黄黄的唾花,必画龙点睛般缀在我裤子上。
“……这一株嘛,年轮太多,不该随风招展,后面那一株,我看最好倒栽种,才显得与众不同。眼前这一株嘛,弯腰弓背,不成姿势。”
“哪一株是你呢,朋友?”
“我不是树。”他大声将不高兴的情绪喷在我脸上:“我曾经企图站好,想成为一棵树,可是吐绿总是不成林,栖住不来鸟巢,点画不起天空。最大的原因是摆荡不出风的形貌,整日晃来晃去,只得一个零落茍碎的经营。从此,我便拒绝生长,封闭自己,不向阳光雨露去乞怜。我很清楚,卑琐自囚是我惟一的任性,我的任性便是我的个性,可免使自己沦为次等存在。”他说得又坦白又固执,一双深陷的大眼瞳,被一股冷傲力量表现得很坚强自信,赤挂在我眼前。
此人,个性极为古癖,他口袋若想装风,你塞钱进去,也当被他扔掉。我本想道貌岸然地给他来一番迷津指点,但念及他不识时务的死硬派头,常令我们不欢而散,只好将口水吞回肚中,免得伤了和气。
我想,人之所以自限孤独,必有其一定的因缘。一个人,不顾舆论,敢于公开自己的傲气,肯定自己的缺点,好坏姑且不论,不过那倒是颇具代表性。譬如某种典型之类的规划,若将那种脾性提在手上,何止剌痛掌心,扰乱掌纹,更且沉重如铅,叫身为他的好友的我,双掌难盈握矣!
(3)
朋友的朋友,非常喜欢树,他常说:只要在窗的一角,种那么一株树,一片葱灵,便可供天长地久。人说花能解语,他说树亦能解语:想几枝光秃的技干,便能握住盈千的绿叶,想千变万化的风情,呼拥着风,为你排遣多少窗前寂寞。尤其令人兴奋的是:开花结果,形成一种完美无憾的结局云云。闲话少说,说种就种,一天,他找来一枝约二尺许的柠檬果枝,实行插枝种法。
起先,他将那根粗枝,种在土中,浇水施肥,一星期过去了,一点动静也没有。有人告诉他,必须先将粗枝种在盆子里,等根扎实了,才移植泥土中。于是我们的朋友,气喘吁吁地将大盆子,早晚捧进捧出,强迫它接受适量的阳光,喝适量的水,松土,抓虫,不敢偷安茍且,足可媲比古时搬砖的陶侃。就这样,一日日巴巴地滿怀希望。
又是几天过去了,枝头上仍然无一丝讯息,旁边的青草,却遍地独秀,养眼且抢眼;他很着急,一直怨忿得很,整个小花园,充满了他的长吁短叹。最后他决定从盆子边走开,再不反顾。
一日,我们心灰意懒的朋友,无意间从窗口望出去,发现那被判死刑的枝干上,竟然畏畏缩缩地,长了几片乳味十足的小嫩芽来,他一高兴,便迫不及待地从窗口往外“砰”的一声跳出去,算是跌了个四脚朝天,以示庆祝。
屈指算算,一番折腾,也有二十来天了。这几片小芽,偏有意吊胃口似的,一副爱搭不理的大牌相,径顾慢吞吞地生长,他老兄可是个火急性子,百般伺候之余,他想:是否泥土太黏?是否阳光太猛?是否雨水太旺?最后他又想:到底长不长根呢?拨出来看看吧,只看一眼,短短那么一眼,他便心安了。
在好奇心的诱惑下,他禁不住将那棵植物,从盆子里抽出来:两根细细的根须子。他很满意,重新安置好,覆上泥,浇水,施肥,欢欢喜喜,等待春风来报喜讯。
两天后,那株树消沉了下去,原先的几片嫩叶,也不知飘到哪里去了,垂头丧气的,一副前途不景的黯淡气象。
怎那么娇嫩,不耐深究。他最少转述友人十次以上:我好奇心切,求知欲强嘛,难道这也有错?老天太不公平了,竟连一点成果也不给我。他摇摇头:真是遇树不淑,命何不幸!•
天,静静地,什么也不说。种树人的开始颓丧下来,完全失去了斗志,他躲开人群,终日自怨自艾,倒像是一棵满身病虫的果树,家人很替他担心。
直到一天,他无意中读到一首诗中的一句:“我是山茶/含苞三年/春天开后/竟不是花。”他先是一怔,接着一阵心酸,再接下来空中仿佛有一连串重覆的激声,向他回撞。含苞三年开的竟不是花,而昏浑如他,十天八天便梦想采摘果实,一年半载便梦想春天。他大声笑起来,敲敲脑袋,很感谢这句诗给他带来的启示。
日后回顾,偶然想起那一段颓废的日子时,也同时想起:那一棵树,树下那一句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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