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认识了外婆就认识了外婆的扁担,中间宽宽两头有些钝圆,身体已经被岁月磨得油亮油亮。听外婆说她很小的时候就跟着大人到地头田边干活了,刚开始只是插秧拔草,后来渐渐地也跟着大人担起扁担了,外婆的父亲见家里的扁担有些长,外婆担起来吃力,就用后院最好的竹子给外婆做了这张又灵巧又结实的扁担。后来外婆嫁给了外公,扁担担着嫁妆也自然而然地跟了过来。
外公是个养鱼高手,每天穿梭在周围的乡村里帮渔家选鱼苗看水质。外婆就一个人承担家里家外的劳动,去很远的河里担水,去很高的山上砍柴,白天几乎是扁担不离肩膀的,有了母亲,外婆的扁担就一头挑着母亲的童年一头依然挑着全家柴米油盐。外婆的扁担有时还担任着指教孩子们的戒棒,记得母亲说她有一次因为拿了生产队晒场上一个红薯,外婆知道后,那厚重的扁担把后院的青石板敲得铮铮地响,最后高高举起的扁担最终还是没有砸在母亲的身上,但是母亲说却深深地印在心上,因为从没见外婆那样发过脾气,从没见外婆那样痛恨一件事情。那以后外婆的扁担成了最威严的指教棒,母亲说它一直在指引着她以后人生的方向。
我小的时候最喜欢听外婆的扁担发出的“吱嗄,吱嘎”的声音,坐在家里远远就能从声音里辩别出是外婆来了,每次来外婆的扁担两头都装满了各式各样我们爱吃的东西,有外婆烙的饼、后院的桃、外公养的鱼。还有外婆会禁不住我的纠缠,然后一头放几块石头,一头坐着我,“吱嘎吱嘎”上集市。外婆的扁担不仅为母亲的人生导航也担出了我最美的梦乡。那梦乡里有外婆的童谣和诱人的烙饼,更有我对未来的想象。
外婆的扁担还盛载过一段光辉的历史。抗日战争时期,外公当时是地方游击队队长,外婆就顺利成章当了他的通讯员。外婆用她的扁担或担点后院结的桃,或担点地头的土,每天奔走在各个村子里传达游击队的抗日行动,筹备行动所需的物资。外公常说要不是外婆就不会有他指挥的那几个胜仗。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外公成了造反派们帮助管教的重点对象,原因就是他原抗日战争时期的上司是个反革命。那段岁月里外公每天都被揪出去游街,还要写莫须有的认罪书,外公因为极度疲倦再加上内心的冤屈,病倒了,但是他是被管制的人,不许出去看病,又因为是反动派,所以也没有医生敢上门来诊治,外婆看外公一天天瘦下去,精神极度萎靡,眼巴巴看着就快不行了,心急如焚的外婆依然绝然的叫上外公的弟弟,不顾外面红卫兵的恐吓,也不怕冠上反动派的罪名,她就用她的扁担,用她那瘦弱的肩,抬着外公硬是走了十几里地,把他送进了医院,到医院时外婆的肩膀已经是血肉模糊了,可是她安顿好了外公又去附近的山上打柴,担到街上卖筹够住院的钱。因为外婆的坚强和果断,外公才有命盼来了自己的平冤昭雪。可惜外婆却没能等到那一天。
外婆身体一直非常的硬朗,六十六岁的她还能坚持自己担水。一天外婆去村口井边担水,突然一阵胃痛晕到在路边,扁担压在外婆的身上,水洒了一地。送去医院诊断为胃癌晚期,因为拖得太久错过了手术机会,后来才听外婆说这样的疼痛已经好几个月了,因为怕耽误了孩子们的工作,所以一直偷偷买了些止痛的药吃。从那天以后外婆的扁担就再也没有上过外婆的肩,它就静静地立在外婆的床尾,看外婆一天天瘦弱,一天天萎靡,最后撒手归去。
外婆下葬的那天天下着小雨,黑重的棺木里面躺着的是外婆外面绑着的是她的扁担。听村里的老人说每个人一生都有这样那样的负担,最后绑根扁担在棺木上,到了墓地后,死去的人下葬的同时把棺木上的扁担用劲地扔出去,越远越好。这叫“抛担留财”。也就是说死了的人去了天堂从此没有了负担可以轻松自在的生活,还会给子女们留下好财运。外婆的扁担那天被抬棺木的大汉们扔出去好远好远,看着那就像外婆影子的扁担孤单地躺在路边,泪不禁流了出来,再也听不到那动听的吱嘎声了,那吱嘎声是动听的生活乐章,是外婆用她的坚强不屈、她对生活的热爱谱写的生命交响曲。
外婆去世后第二年,外公就平反了,那天外公喝了很多酒,抚摸着外婆的扁担连外婆去世都没流泪的他老泪像开了闸般的滚滚而出,一边喝酒一边喃喃地说:“老伴,我们清白了啊,你让我等到了今天,自己却一个人去了”。那是我见外公第一次哭,也是喝了一辈子酒的他第一次喝醉了酒。
后来我们都随外公到了城里生活,扁担是自然用不上了,外婆的扁担就被留在故乡的老屋里,再后来老屋拆了,就再也不知道那根扁担的去向了,可是每当见到巷口小贩们跳着扁担吆喝的时候,就忍不住停下脚步听听那“吱嘎吱嘎”的声音,那声音仿佛是儿时外婆哄我入眠的童谣,我就在外婆的挑篓里久久地摇荡,“吱嘎……吱嘎……。
本文已被编辑[玉宇]于2005-8-10 22:58:29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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