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给庄子正名。
庄子的头衔儿很多,哲学家、艺术家、诗人什么的,可我有理由认为他是个说相声的,绕口令说的特溜,没有个一级甲的普通话水准想学都学不来。您若不信不妨来两段儿:“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虽不似“白马非马”那般令人摸不着头脑,也实在够玄的了。
庄子也是第一代侃爷,就如今皇城根儿下那帮老少爷们儿恐怕还未得其皮毛。您看他老人家都穷的一脸菜色了,还能一忽鲲鹏展翅九万里,一忽九牛为饵垂钓东海之滨;一忽南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一忽上古大椿以八千岁为秋……我若连粥都喝不上了最多只能想到烧饼,惭愧的很。
后人解说庄子厌世超世,依我看他是无政府主义的先驱者,说不定蒲鲁东就是跟咱们庄子学的艺呢,倒让那法国佬儿抢了风头。比如浑沌凿窍吧,明明是“倏”和“忽”好心办了坏事儿,把中央之帝“浑沌”给害死了,还硬要往文明的开化上贴边儿。你认为我浑浑噩噩,享不到视听食息的乐趣儿,我那叫“本真”,懂不?
庄子还是个幽默大师,绝对不是挠痒痒式的恶俗搞笑,到有时下流行的黑色幽默的味道。说起庄老爷子这一高超之处,我不得不“揭短”地提起他向监河侯借粮的故事。话说庄周要揭不开锅了,去问一个朋友借粮。朋友说没问题,等秋收后我可以借很多粮食给你。庄子虽生气也没有埋没了讽喻的智慧,于是讲了一个故事:我在来的路上听到一条鱼在“涸辙”中喊救命,我就过去问是怎么回事,鱼说请你弄一盆水来救救我。我告诉他没问题,我到前面引西江水来救你。鱼说等你把西江之水引来后,就到干鱼店来找我吧。你引来的水虽多,但我已经等不及了。这个故事若发生在张三李四身上也就罢了,一个旷世奇才境遇如此,让人不由得一阵想笑又笑不出的悲哀。
庄子是铁杆儿无产阶级,一生穷困潦倒,整日里和一些种地的、宰牛的、打鱼卖柴的混在一起,虽充满灵性难免沾染点儿市井流气。所以呀,当今文坛盛行的“痞子文学”也就找到源头了。瞧我怎么把庄生说的越来越不济了,如同庄子讲道一样。但若按“大隐隐于市”的理论来看,“宣痞”的未必“真痞”,越是道貌岸然的东西虚伪系数越大。其实也正是那些诡谲的形象使我们可以一窥虽“道法自然”也不乏激烈情感的一代宗师于生存的边缘感中对于最下层人士的终级关怀。
当然,庄子是安贫乐道的,且极富有情趣儿。自说自话有时未免无聊,所以找人吵架是庄子最大的乐趣儿了。
我们先看看庄子是怎样对孔子进行人身攻击的。
众所周知,先秦是我国哲学和思想史上最为辉煌的时期。孔老夫子不幸生在礼崩乐坏、世风日下的春秋末年,一生都在东跑西颠儿地寻求威武了八百年的周礼来拯救天下。庄子处于百家争鸣的战国时代,面临的已不单是政道废弛和人伦危机,而是社会大动荡时期的尘世疾苦、百姓哀声。生逢乱世,纵然天赋异禀于苍生何益?失意的庄子只能回归自然,宣扬生命个体。
儒道在政治人格上是完全对立的。儒家思想的核心是仁义二字,在庄子眼里,那一套就是假仁假义,祸国殃民,剥开孔孟伪善的外衣也就成了庄子的一大乐事。
先说盗亦有道和成王败寇。今天的扒手若稍有点儿志向和文化,一定要把盗跖供在家里。那可是有名的大盗呀,而且还“创立”了一套窃贼的哲学体系。
盗跖的手下问他:“做大盗有法则吗?”盗跖回答:“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有法则。做大盗怎么能没有法则呢?能凭空猜出屋里有多少财物,这是圣;能带头先进入屋里,就是勇;最后退出屋子,就是义;酌情判断能否动手,就是智;分赃均匀,就是仁。不具备这五种素质想当大盗是不可能的。”
无论读书人怎样狡辩,偷盗毕竟是蝇营狗苟难登大雅之堂的行为。“圣人之道”被盗贼借用了去,还说的头头是道。孔老夫子若泉下有知,恐怕鼻子都得气歪了,再也没有休坐杏坛之上弦歌鼓琴的风范了。而庄子还不依不饶,进一步发出了“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的尖锐的嘲讽,认为“圣人之道”是造成天下大乱的原因,并断言“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只有绝仁弃义,才能还世界本来面目。不管那俩先人怎样争论,侠盗在中国还是为人们所推崇的,而且庄子的一席言论也为跖翻了案,平了反。你叫我盗跖,我还要叫你盗丘呢。
庄子不只喜欢蝴蝶,还特喜欢鱼,总拿鱼说事儿。就说相濡以沫吧,本意是说两条倒霉的小鱼儿因泉水干涸而挤在一起,互相吐唾沫来保持湿润并维持呼吸,以期望共度难关,实在够狼狈的。故事没有到此为止,飘飘欲仙的庄子掷地有声地又扔出了两句:“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庄子认为,“相忘江湖”是鱼儿的正常生存状态,是一种自然境界。而“相濡以沫”的仁义改变不了鱼儿濒死的命运,莫如两忘,畅游在属于自己的江河湖海。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孔夫子一生积极入世,而庄子则超然物外,“坐忘”之道也正是“不治之治”的体现。
后来相濡以沫这个成语演化为夫妻感情的恩爱和执着,这大概是庄子也始料不及的,想来庄子也不会介意的,也许他正在叙利亚平原上与哪只翩翩蝴蝶一起做着春秋大梦呢。
虽然庄子一逮到机会就会批判孔夫子一通,其实心底还是很敬佩这个老前辈的。庄子一生不仕,秉持隐逸之姿,总想着与天地并生,与万物合一,但他的政治理想或者说最高人生境界却是“间世”。介于出世和入世之间的“间世主义”我们通过庄子塑造的那个可以在牛的骨肉筋脉间游刃有余的大厨儿可以略窥一二。有意思的是庄子的这种视天地万物如无物的间世思想与儒家的中庸之道可谓殊途同归(有必要说明一下中庸思想不等同于“骑墙”或“绥靖”),八成儿也是移花接木的成果呢。
再看看一点儿都不讲究的庄子是怎么戏弄朋友的。
庄子很自负,“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遂“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但他有一个很好的辩论对手——惠施。惠子也是他所结交的唯一一个上流社会的朋友,俩人儿都善辩,喜抬杠,又棋逢对手,可谓好戏连连。他们若活在现世,中国还用高薪聘请外国公关公司游说美国会议员?简直欺我国中无人嘛。
如果你想知道什么是精采,请看庄子和惠子在濠水边上的对话:
庄子:“鱼儿在水里悠闲地游来游去,真是快乐啊!”
惠子:“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是快乐的?”
庄子:“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晓得鱼的快乐?”
如果你想知道什么是诡辩,请接着往下看:
惠子:“我不是你,固然不知道你;按此道理,你不是鱼,自然也不知道鱼是不是快乐了。”
庄子:“请回到话题的开头。你问我:‘你怎么知道鱼快乐’,就是证明你承认我知道鱼快乐,所以才会问我怎么知道的,那么我告诉你,我是在濠水的桥上知道鱼的快乐的。”
如果你想知道什么是有趣儿,请再通读几遍。
似乎这场在道、名两家高手间展开的辩论赛的输赢结果至今也没有公论,抛开逻辑学、认识论不谈,看几遍白话文儿就能发现,这两个响当当的人物压根儿就没碰上头。就好像一个问“吃饭了吗”,一个回答“天气真好”一样,风马牛不相及。人家还辩论的挺来劲儿,还来的挺出名儿的,谁让人家都是腕儿呢。也难怪,一个艺术家和一个逻辑家人生观与世界观迥异,很难有什么实质性的探讨和共识。
要说惠子侃起大山来一点儿不亚于庄子。有一天他苦恼地对庄子说:“魏惠王给了我一个葫芦籽,我种下后结出的葫芦大的不得了,能装五石东西。可是大却没什么用啊,用它盛水怕压碎了,想把它切成瓢哪儿有那么大的缸呀。”
庄子是何等人也,当下毫不含糊地驳回惠子:“看来你是拙于用大啊。你为什么不把它做成一只船,拴在身上,漂浮于江湖,多自由畅快呀。可见你还没修炼到澄空的境界呀。”
惠子蹭了一鼻子灰怎能善罢甘休,接着说:“我有一颗大树,大的了不得,只是树干长的歪歪扭扭的,不能做房梁,实在没用。”
庄子随即应答:“你有大树还愁没用,在树下睡觉多逍遥自在呀。对人有用途的“有用”之材,对树木自身来说就无用,不仅无用还会为自己带来祸患。人皆知有用之用,而不知无用之用也。”
惠子是现实主义者,而庄子的思想天马行空,不受日常限制,难怪惠子要被讥笑为“以坚白鸣”了。从“有用”看“无用”到“有害”,从“无用”看“有用”再至“无用之用”,可谓“无用之用”方为“大用”,与“不治而治”一脉相承。别以为庄子是在那胡诌呢,人家无时无刻不在渗透自己的思想,估计妄想着和平演变呢。
虽然惠子在整部《庄子》中一直充当笑柄,他无疑是庄子最谈得来的朋友。惠子死后,庄子更孤独了,不由哀叹:“自从先生去世,我没有对手了,我没有谈论的对象了!”这不,立马儿将相忘江湖的理论抛一边儿去了。别怪他翻云覆雨,人就是人,永远成不了神仙,没事儿做做蝴蝶梦还可以。寂寞高手。
一不留神拉杂了这么多,距道家“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境界起码十万八千里。那也不能怪咱呀,壶子让巫咸看相的时候还将天相、地相、人相、无相各个层面儿都展现出来呢。庄老人家可好,他真人无相了,留下泱泱十万言让后人去七嘴八舌。反正我是黑瞎子掰苞米,到最后只剩下了腋下那一穗:“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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