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阅读过一幅拨动着我沉闷而孤寂灵魂的油画:一块焦渴的黄土地上,一个手握锄头的老农,正在黄土地的褶皱里劳作着。天空中垂挂着的太阳像一个火球,老农黝黑的脊梁上满是晶亮的汗珠……
那一刻,我的心震动了。我没有记住这幅油画的作者,但我记住了那满是汗珠的脊粱。因为我越来越清渐的感觉到,那脊梁太像我勤劳倔强而又可亲可敬的父亲了。而我对父亲的理解也因这幅油画渐渐鲜明生动起来。
在我没读这幅油画前,我曾对拥有一个只会摆弄锄把,只知道为生活劳累奔波的父亲深深惆怅过。父亲是家中的长子,我的祖父身体不好,不能干太重的农活,因此父亲在很小的时候,就承担起养家的责任。为了家庭,他曾经跑到离家几百里的地方出苦力,曾经为多卖几块钱的蔬菜而一夜未归,曾经为让我的姑姑上学读书去卖血,为了照顾生病的祖父,他辞去了心爱的工作,一直在农村劳动。在我很小的时候是很不理解父亲为这个家庭的付出的。
年少时清贫的生活给了父亲坚韧,自强,自立的性格。父亲无论干农活还是处人做事总是那么的认真,不韪权贵,尽自己的本分做事。父亲虽然勤俭,但却不吝啬,村里谁家有个灾祸或红、白公事,他总是尽量帮助别人,出钱出物出力。特别是在子女上学方面,他更是大方,甚至是有求必应。由于我们家人口多,家中生活很是清苦。可是看到我的同学拿着小人书儿或穿着新衣服,我都回家朝着父亲使小性子。每当此时,一向木讷的父亲便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但等他蹲在地上闷闷地吸上几袋烟之后,我却发现父亲干起活来比平时狠了许多。用平板车拉东西,他要装到装不下为止,开镰收庄稼,他挥动的双臂如蝶样翻飞,到田里锄草.他任凭毒辣辣的日头将他烤得大汗淋漓……那时,父亲还年轻,他挺拨的脊梁上还蕴含着无尽的力量。
长大以后,我才慢慢理解父亲。他仅仅靠一幅脊梁支撑起一个农家的日子是多么的不易!日常所需和花销不说,光我们几个孩子的上学费用,父亲就要流多少汗啊!但父亲对此总显得很大方,从没有让我们因为学费为难过。有一年清明节,我和姐姐要去祭扫烈士墓,老师叫我们每人准备两块钱,当时家中穷得连买盐的钱都没有。父亲看着我们渴求的眼睛,还是答应了。四天后,父亲拖着疲惫的身体,终于凑齐了四元钱给我和姐姐。后来母亲告诉我,为了这4元钱.父亲憋得没办法,就到公社供销社扛化肥,连续4天干下来,父亲的汗衫被磨穿了几个洞,他的脊梁上被硌得青一块、紫一块……
父亲的一生是在苦难和贫穷中度过的,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更没有轰轰烈烈的业绩,拥有的只是中国农民最朴实敦厚、勤劳善良的品质。父亲的勤劳俭朴是全村出了名的,他平时省吃俭用,舍不得浪费一粒粮食。有时在饭桌上看见我们挑三拣四不爱惜粮食,总是不厌其烦地训导我们珍惜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在父亲眼里,家里的每一件物品都是值钱的,因为它们不可或缺。父亲全力维护家中的每一件物品,尽可能延长每一件器物的生命,父亲认为这是他当然的职责。
父亲在屋檐下修修补补的画面就象在昨天。虽然父亲修补过的器物很多,但我最先想到的是热水瓶。父亲修过的热水瓶外壳好象有十几个。第一个是竹壳的,用约一寸宽二分厚的一条竹片围成一圈做底,圈里面是二根木条十字相交用竹钉固定,用来托住瓶胆。由此向上,一些细竹篾交织盘缠,形成筒状,至顶端收口。之后,还是一条一寸宽二分厚的竹片拆腰如一问号,附在筒的一侧当把手。这应该就是我记忆中的第一只热水瓶。
然而,相识之初它已不年青了。假如热水瓶也有寿命的话,它应该过了耳顺之年了吧。细竹篾已经多处折断,托底的二根木条被水长年侵蚀松动,把手也歪在一旁。早年上的油漆更是无从寻觅,它们早就不见踪影了。然而,它的瓶胆是好的,里面的水是热的。父亲极尽所能修补这只竹壳热水瓶。用铁丝,竹条,木棍,绳子,等等延长它的生命。眼看着无计可施之时,父亲找到了一片弃铁皮,做成一个热水瓶壳。当塑料进入生活之后,父亲欣喜万分,他坚定地将热水瓶换成了塑料壳。塑料不怕水浸,不忌虫侵,不会生锈,就怕火。第一个塑料壳被我放在了还在燃烧的火炭上,因此而终结。然而,内胆没坏,父亲又换上新的塑料壳,还是这只内胆,还是一样的热水在其中。
“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父亲早年读过几年私塾,老人家勤俭持家的咏读之音,犹如在耳。
和天底下所有的父亲一样,他是那样深情地爱着儿女,胜过爱他自己。我小时候,身体一直不好,经常生病。有一次,我连续多日发高烧,吃了很多药还是不退烧,父亲为了找到县城里的医生给我看病,连夜背着我跑了40多里的路,到了县城时他自己已经累的瘫倒了。他对儿女的教育也在我们村出了名的,我的老家是个贫苦偏僻的农村,我的很多童年朋友只读了很少一点书,可是,他和母亲缩衣节食,硬是把我们姐弟5人培养成人,都考进了学校,父亲也因此得到了人们的理解很称赞。活了四十年,父亲从未对我动过一个指头,现在我可以理解为慈爱。但在一个小孩子的眼里,父亲不该是这样的,他应该强悍,甚至蛮不讲理,时常给你一顿老拳。我一直以为,父亲不象母亲那样把我作为她全部的希望而对我要求严格。他对我的态度是放任的。包括他对我唯一的要求,背诵《古文观止》。我背了近十年,而父亲抽查了我十年的只有一篇文章,就是《五柳先生传》。尽管我现在也能背全这本书里的所有文章。
父亲好酒,但只喜微熏不求狂醉。我从没看见父亲酩酊大醉过,他永远都那么理性。祖父去世那年,他因没能将病重的祖父救治过来而自责,不言不语的在祖父灵前跪了一天一夜之后开始喝酒。喝了多少我已经不记得了,母亲以为他会喝醉,提前熬好了醒酒汤。可他不过是喝完之后拉了一曲二泉映月便悄然睡去。或许,父亲骨子里一直羡慕五柳先生那份造饮辄尽,期在必醉的洒脱吧。
我不知道乡下对于别人,是一个怎样的概念,我只知道乡下对于我来说,是一种永恒静止的存在。小小的一个村落,多少年来都是一副面孔。哪怕你十年没有回家了,你再回去,它还是那个样子:弯弯曲曲的土路,一下雨就特别泥泞;雨痕斑驳的红砖房子,即使是春天,若是赶上阴霾的天气,也总是那么阴沉沉的吓人。生活在这个近乎沉寂的小村庄里的人,一年四季,一日二晌,总是重复着同样的生活:天亮的时候公鸡咯咯地叫了,就起床,天黑的时候黄狗汪汪地咬了,就睡觉。很少有例外:一切似乎早就沉寂了,笑和泪水,早已融和在郁热粘稠的空气里。我的父亲就始终住在这样的一个地方。我和姐姐妹妹参加工作后,一直希望把父母接到城里和我们同住,可是老人家始终不答应。只是要求我们能经常回家,看看家乡的变化,给自己报个平安。他从来不会对儿女提任何要求,身体就是再不舒服,也是咬着牙顶着,不会轻易让儿女知道。唯恐儿女因他们而分心。也许只有在这个生养他的村庄,他才不感到寂寞。他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快要七十年,他已经习惯了这里的一切。
我很普通,一直在平凡的岗位上工作着,可是我的父亲始终坚信他的儿子很优秀,因此我很怕辜负了老人家,只有拼命工作,踏实做事来回报伟大的父爱。如今,父亲的腰身明显不如从前硬朗了,那曾给予过我无尽勇气的脊梁也变得弯曲。父亲过早地苍老了,雪染的白发上,沟壑般的皱纹里,印证着他生命的付出。曾经的我总以为日子会像流水一样生生不息,自己的父母也会健康长寿,从没想过父母还有衰老的那一天。于是,我一直坚持每星期都要回家住上一宿,尽力帮父亲干点家务和农活,父亲总阻拦不让我做。而他却弯下他那瘦弱的脊梁,俯首在散发着清香的黄土地里。不知为什么,每当此时,我仿佛听到父亲脊梁里的骨骼在“咯叭咯叭”作响,不绝如缕,透过倾听的耳朵,叩打着我的灵魂。
本文已被编辑[玉宇]于2005-8-10 22:43:02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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