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妙玉

红楼评析一出，我受到有些好评，这很出乎我的意料，没有想到那么多人爱好该著。曹翁生前凄凉，死后却门庭若市。而此时，我灵感泉涌，为了抓住稍纵即逝的感觉，我马不停蹄，接着就继续写了关于妙玉的文字。

曹翁之笔，处处皆虚，而且他的作品里始终贯穿着佛家因缘论，故写着写着，就似是掉进了一个汪洋大海里，更见浩瀚。写妙玉，亦是难尽其神，只好姑且作续。

妙玉自称是“槛外人”。对她，一般读者持两种态度，一种是厌恶她假清高，或者未尽脱俗，虽然身在佛门，依尘缘未尽。觉得其清高很是矫揉造作；另一种态度是，她实际上的确是一个高洁的人，不能用只有一尘不染才表示高洁的观点来看所谓久在红尘走，难免不沾尘啊。

妙玉自称是“槛外人”，但实际上她并未能迈出尘世的门槛儿。她的师父圆寂时曾劝她留在京城，说到时候自然会有她的结果，而妙玉等来的结果却是被强人劫持受辱。这是她预言不灵呢，还是妙玉修行未到家呢？

当然，高鄂续写，原韵大失，据说，妙玉心仪宝玉，因见宝玉而凡心大动，于是“欲洁未曾洁”。后来，宝玉家道破落，忠顺王肃顺因宝玉放走蒋玉函，恨怒于心。抄贾家时，看到妙玉美不可言，大喜，但妙玉想以死拒绝。肃顺见宝玉败落，欲加害，妙玉于是答应做忠顺王的妾，任其蹂躏，从而从牢中救出宝玉。并暗中帮助湘云和宝玉在一起。　妙玉之谜那王爷很可能是一个远比贾赦更可怕的色魔，贾赦在未能遂心得到鸳鸯后发狠说：“凭他嫁到谁家去，也难出我手心。”忠顺王爷当然更会针对妙玉发狠说：“凭她藏到天涯海角，也难出我手心。”那当然是个泥垢般的手心。妙玉“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泥淖中。”“无瑕白璧遭泥陷”，并不是如有些人所推断的落入了娼门，

这样的结局，一个孤傲的“槛外人”落得这样的下场，真是欲哭无泪啊。

从出家人的立场来说，妙玉是没有看破红尘的，她一见宝玉，心性大失，就是例子，坐禅时由于对宝玉的爱慕之情出现，几乎入魔。所以她不能说是六根清净的。红尘俗念仍然是在孤寂中开放。高鄂根据前面的线索，反而把她写的走火入魔，久经寂寞后，被贼人蹂躏反而如痴如醉，以为红尘世俗才是真禅，已经是理解偏了。我总觉得作者没来由的写这么一个女子，好象是有什么原因，因为红楼梦几乎没有任何赘笔。后来一件事使我大悟。我想，高老夫子要是活着，可能会认可我的领悟吧。

紫色迷途写了一篇小说叫《一个女孩名叫温柔》，我看了觉得桑桑和温柔好象有什么说不千年个厘时微道不明白的东西，于是问她。他说你看出什么来了没有，我说她们实际上是一个想同的人在不同的环境下的形态。她说对了，你已经看出来了，桑桑是前世，温柔是今生。刚好，写到这里，我想起这件事情，便联想到一件事情，那就是妙玉是黛玉的出家版，黛玉出家的话，就是妙玉了。这么一理解，豁然开朗。

只是，黛玉在红尘中孤独、寂寞，最后伤心而死；妙玉出家人，仍不能逃脱冷清和摧残的命运，不论她是黛玉，还是妙玉，都是如此之悲剧。妙玉是黛玉的别一种命运；也就是说假如黛玉出家了，“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的就会是黛玉，那么黛玉仍然是薄命司中，最苦命的女子。这使我又联想起一首歌——《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黛玉啊黛玉，为什么受伤的总是偶？

妙玉出身读书仕宦之家，这使她秉承了一种雅洁之气；但她的身世又是不幸的，出家之后，父母俱亡，为睹观音遗迹和贝叶遗文，她随师从苏州到了京城。贾府为元春归省聘买尼姑，她才被请到了贾府的栊翠庵。这使她与贾府的公子小姐有机会生出俗缘。

从禀性上说，妙玉是个极其高洁的女尼，仅看喝茶的方式即可证明：妙玉沏茶用的水是从梅花上收的雪溶化的；刘老老用她的杯子尝了口茶，她便嫌脏弃掷；到惜春处闲坐，她竟自己带上茶具。由此观之，妙玉的行为也确实不入俗人的眼。

贾府里与妙玉性情相投的有四人：一个是邢岫烟，一个是惜春，一个是黛玉，一个是宝玉。但是这四人也并非全是与妙玉相契无间。邢岫烟幼时曾妙玉识字，妙玉与岫烟交往，多半是出于师生之谊，未必真心推重岫烟。岫烟深知妙玉“放诞诡僻”，“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自称“畸零之人”、“槛外人”，喜人自谦槛内尘世扰扰之人。惜春虽与妙玉有共同的语言，但惜春身上多的是烟火气，少的是灵气。妙玉与她在一起谈经论佛可以，但要进行心灵交流，妙玉恐怕还认为惜春差一截。黛玉本是一个高洁孤僻之人，可妙玉的高洁与孤僻又胜黛玉三分，以致黛玉也有了远妙玉之意；如果说宝玉对黛玉还有一种俗情的话，那么他对妙玉有都不敢有这种感情，此情即使偶一闪念，他也会视为罪过，他对妙玉有的只是一种敬重之情。这样看来，宝玉对妙玉的疏远，也是情理之中的了。正值青春芳龄的妙玉，在需要朋友的年龄周围却没有一个朋友，她独守静庵，心中孤苦可知。

说她孤苦，是因为她心中尘念未绝。-妙玉的出家并非出于“彻悟”而是“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光从她喝茶的架势和使用的工具便可知，她出家时带负着如何沉重却无形的包袱。因此，她在形式上出家了，思想上却未出家。如同仙子的入党，首先在思想上还没有入党，呵呵！或曰：人在槛外而心在槛内也。

假如她真的出家，应该到深山找一座人迹罕见深山野岭的庵里修行，她也许可以慢慢适应青灯古殿的环境，从一尼姑修炼成佛。她却要在红尘万丈的大观院来披发修行，难免滑稽。在这里，她接触的几乎全是极有诱惑力的富贵风流和红男绿女，槛内槛外的强烈鲜明的对比只能使“云空未必空”的她更无法在青灯古佛中求得解脱，更不要说修炼成什么正果了。她在这个“栊”里接触到这个候门望族、风流倜傥的宝玉，理所当然的使她有些心旌摇动。从品茶那个情节可以看出，她给宝玉用的是自己平日里用的茶杯，可见她是很想与宝玉结交的，一举一动是颇为用心；宝玉过生日，也没忘记下一张贴子，这可以说是别有用心的，湘去与黛玉较量才华联对那出，她俩自认为：寒塘踱鹤影，冷月葬花魂，便已绝了，再无佳句，妙玉却连续了三十六联之多面手，可见她的才华是不在林、史之下的，她又有卓而不群的外表，“气质美如兰”，她很想和贾府的人一起去作诗，去集会，去寻找一个异性的知已一吐为乐，这些世俗的快乐，是多么简单，可是对于她来说，简直就是痴心妄想。我想她与宝玉黛玉同含一个“玉”字，曹公肯定是在后面大有文章可做的，而后来高鹗写猫叫春，使妙玉凡心大动、走火入魔等等，过于不合“气质美如兰”的个性的了，甚至有些糟蹋！

妙玉的与众不同使她的孑然一身更加孤独，使她的天生成孤僻更加悲凉栊翠庵就是光寒宫啊！！

尘念未绝，所以宝玉过生日，她才送去贺帖；宝玉到她庵中吃茶，她才递过了自己的杯子；与宝玉闲谈，她才免不了耳热心跳。她庵里的梅花，别人要不来，宝玉一讨即得……芳华妙龄，帅哥可爱，“云空未必空”，妙玉到底还做不到一了百了。妙玉厌恶天下的臭男人，却唯独喜欢宝玉一个，从不怕别人会因此说闲话，因为她明白自己的心，宝玉就是自己苦苦寻找的爱人。宝玉和她是此道中人也。

那么宝玉对妙玉如何？这时候，宝玉已经住契合到专一的境界，所以他尽管知道妙玉的一片妙心，但也是情守而为一，只把妙玉当作知己一般的朋友，因为她的僻性和自己是同一路数，魏晋风骨，禅道文章，可谓臭味相投。

钗黛二人，其实知道妙玉的心，只是在妙玉的绝世之美前激不起半点防范的心，而并不是仅仅因为妙玉是个出家的尼姑，因为她们心里都清楚，只要宝玉在老太太面前撒个娇，妙玉立刻就能变成宝玉的跟前人。可是钗黛二人没有办法对妙玉起戒备之心，因为妙玉的美是绝世之美。

妙玉的爱是真切的，妙玉的爱是坦然的，妙玉要比钗黛二人幸福，因为她不必在纯洁的心里面装上小兔子和小算盘。

妙玉是厌世的，却真切的感谢观音菩萨，感谢观音菩萨让她来到了大观园，让她遇见了宝玉，让她知道了自己的心，让她感受到了宝玉的心。

妙玉是知足的，因为菩萨给予这个可怜的女孩子太多了，以致于妙玉都觉得黛玉的心比自己还凄惨，她和宝玉并坐在潇湘馆外听黛玉弹琴，准确的判断及说话的语气让人觉得她比黛玉要幸福。

凤姐儿欲相邀妙玉，妙玉却道：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不懂她的人，只道她高傲，便生了厌弃之心，就象如朽木死灰的李纨，因为厌她，连梅花也不肯上门去讨，李纨原本是行动言语上最谨慎的人，居然也在众姐妹前说出这些话来，可见她对妙玉的不以为然！

然而懂她的人，方知她那种与生俱来的天然贵气，黛玉纵是个最小性的人，得了她的抢白，被称做俗人，也是不会还嘴的，只因为黛玉也知道，一个没有心机的直率，比起笑里藏刀的热闹和气，不知道要强上多少倍。

喜欢妙玉，就喜欢她那份不加掩饰的天然，诚然，她并不能算是一个真正意义上清心寡欲的出家人，纵使她自称为槛外人，也终究只是站在门槛的边上，冷冷的注视着门槛内的生活，聆听着那份灯红酒绿的热闹繁华，身虽在外，谁又说她的心，是不在里面的？

若非如此，宝玉也得不到那枝红梅，“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她再清心些也不过象是月宫里独守的嫦娥，青灯映着她日夜的凡心——只是回不去而已！

妙玉在太虚幻境“薄命司”的《金陵十二钗正册》中，居第六位，在《红楼梦十二支曲》中，关于她命运暗示的“世难容”一曲，亦安排在涉及黛玉、宝钗、元春、探春、湘云的曲后，仍是第六位，这是很费解的。金陵十二钗中，只有她一人不属于贾、史、王、薛四大家族，既非其血统，亦非李纨、秦可卿那种嫁到其中的女子，可是她却不仅名列于基本上由四大家族女性垄断的名册中，并且还排名居中，大有云断高岭之势，此书中有两件东西原因未明：一件是宝玉的那块宝玉到底是什么用意，至今我还没有见到过令人满意的说服；另一件就是妙玉其人，究竟是什么用意，原著断，这些问题如同维纳斯的断臂，愈增魅力。

在凹晶馆的湘黛联诗中，妙玉为她们续写的句子中，也许有她一生的答案，也许有贾府的兴衰，也许有各姐妹的命运。那究竟是什么那？我猜不到，不过这联句却是妙玉的最后一次出场了。

“太高人欲妒，过洁世同嫌。”妙玉超乎寻常的高洁，使她隔绝了与世人的心灵交流。她的雅洁，并不为尘世所容，所以曹雪芹给她设计了个“金玉之质终陷泥淖”的命运。

看毕红楼梦，加上自己的生活阅历，到目前，可以看出四个字：“命运”、“慈悲”。

本文已被编辑[漠孤寒]于2005-8-9　23:12:04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