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尤三姐
红楼梦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去评析,也是自己想要对读这部书有个交代。宝玉发出,几个网友由于觉得我说的过分真实,受不了打击,坚决要求我还小贾清白,于是又重新写了一篇,说一句真话,我对贾宝玉真没有好感,也非同性相斥,原因是浪荡公子,于国于家一点益处没有,你的儿女要是象他,非把你气个半死。进一步说,红搂梦里,大观园是桃花源,在寒冷中美丽。曹雪芹说穿了,是用色眼看人的。现在说尤三姐吧,简直就是——我想说真话了,尤三姐fans不要咒我哦——鸡!
尤三姐象现在的新新人类,如同九丹的书《乌鸦》里写的“我们都是坏女人,没有谁逼我们变坏,我们的坏是自觉自愿的”。那本书里充满了本能的生存,对于普通的道德标准总是避重就轻含糊而过。她们或许在心里存有一方洁净之土,但她们对自己的放任让自己与理想越隔越远,最后终于遥不可及。只是她所处的时代与现在有些许差异,换在今天,三姐不用含恨死掉,她可以写自传,书名可取作《木子美性爱日记》一类的,会很红,况且她还真漂亮。
我并不是说木子美像尤三姐,恰恰相反,尤三姐是沉重的而木子美是轻松的,尤三姐是桎梏的而木子美是放达的。合乎,时代都不同了也。
从生活和宽泛的人性角度来说,对于尤三姐,我无话可说,仅仅是提供一点看法。
二姐三姐的起点低,生下来就象是已经抓了一把烂牌。虽然家里曾富过,她姐姐和皇粮庄头的公子结过亲,但家境衰落,母亲一嫁再嫁,最后还是落到了依靠女婿生活的地步。尤老娘估计是个懒惰懦弱之人,无个性,有几分容貌,贪图富贵,从来没有考虑过做一个含辛茹苦的妻子或母亲。她基本上跟着饭碗走——谁可负担即跟谁,所谓人尽可夫。老了之后,没能给女儿一个好的生活环境,又让女儿继续自己那样的生活,妓不妓,优不优,以色相来换取生活。如此言传身教,耳濡目染,两个女儿不可能成为宝钗,黛玉,岫烟这样有教养的女子。她们只拿青春度今宵,今朝有酒今朝醉。而负担她们生活的姐夫贾珍也不是心地善良之辈,他的交换条件是两个继妹的身体。而她们不同父母的姐姐尤氏对她们的行为几乎是不闻不问。不过贾珍贾蓉之流都是大家公子出身,不会强迫行事,只会让别人自动送上门来,他们不用负担任何责任。尤氏姐妹缺乏道德底线,对于诱惑难以抵抗,也许刚开始曾犹豫过,可是一旦陷入这种生活,便欲罢不能,久而久之,习惯成了自然。宁国府内本来就是淫奔无耻之地,尤家姐妹的加入只不过是再往这染缸里加一瓢带颜色的水而已。
但这样过日子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象二姐说的:“我虽标致,却无品行。”她们毕竟还是知道自己过的是什么生活的,对自己的生活持否定态度。而对她们来说,最好的结局就是被某个家资不菲的相好娶做姬妾。尤二姐的性格大约是象她母亲,懦弱无能,遇到一个贾琏在新鲜兴头上求婚,就答应了,想找一个好的归宿。贾琏为人坏不到哪里去,对二姐也会有几分真感情,但是他生活糜烂,心慈口软,不好正业,在家做不了主。他的绝配是精明强干的王熙凤。凤姐对有很强的占有欲,她要求贾琏专一,换在今天这似乎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但在故事发生的年代,她就是不贤惠。平儿之所以能在凤姐身边长呆,是因为她不是狐媚魇道的人,对勾引贾琏毫无兴趣,而且她对凤姐忠心耿耿。尤二姐对这些情况明明有所耳闻,却不知道其中厉害,仍然视嫁贾琏为幸事。她听信了贾琏的话,凤姐身体已经不行了,一等她死,自己可以被扶正吧。这峨市典型的情妇心理。怀着这种毫无防范侥幸心理,卷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琏二爷争宠战,二姐惨败丝毫不奇怪。
三姐比二姐清醒,也比二姐要强。她知道自己所处的地位跟一个“粉头”没什么区别,给贵公子做小老婆未必有前途。她恨玩弄她们的男人,虽然其中一半出于她的自愿。而她的反抗是什么呢?仅仅是撕破脸皮豁出去破罐子破摔调戏嘲弄男人。运用精神胜利法,反过来调戏男的,以为她扮演了嫖客的角色就可以取得某种胜利,维护名存实亡的尊严。虽然伶牙俐齿的一席话把珍琏兄弟说得哑口无言,但在这兄弟眼里,她当时的情形不过是看着比他们“所见过的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绰约风流者”,是供他们品评取乐的对象。粉头依然是粉头,她再做得要强,“打了金的要银的,有了宝石要珍珠”,她依然在他们手上讨生活。这种暗无天日的堕落日子与她心里想要强的梦想日益南辕北辙,产生断裂,于是她终于爆发,吐露久藏心中的秘密,说出了她希冀的理想归宿,并且把话说得很满,毫无回旋余地。她想洗却铅华找一个同类自在地过一生,不在乎她的过去,而在乎她这个人,两个人去做一对边缘人。
而这个她眼中的同类在五年前她就看好了,那便是家已败落,眠花宿柳萍踪侠影的柳湘莲。三姐在这点上的表现很奇怪。五年前她就有了意中人,此后的日子她照样放荡,并不为此珍惜自己(她跟姐姐姐夫表白了心事后,“虽是夜晚间孤衾独枕,不惯寂寞,奈一心丢了众人,只念柳湘莲早早回来完了终身大事”,这话看着让人触目心惊,又觉得很好笑,感觉柳湘莲也不过是一个赶来做替补的而已),好象她认准柳湘莲不会在乎,是她红尘中的知己。而柳湘莲不在乎么?表面上他无拘无束,超越世事之外,实际上他跟宝玉一样,属叶公好龙之辈,他那种超脱是建立在他从未深陷世俗、对一切都茫然无知上的,图的只是个潇洒形象,一个pose。一旦他知道了尤三姐的来历,平衡立即被打破了,他娶媳妇的标准瞬间由“仅要绝色”变为“不做那剩王八”。可悲的是连一向尊重女儿的贾宝玉说起尤氏姐妹都用了“混”这个字---“和她们混了一个月”以及“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做什么。”默认湘莲对三姐品行的狐疑。如果柳湘莲的道德标准与旁人无异,那么尤三姐为争当初掰断簪子立誓等他一辈子的一口气,只能去死。更可笑的是柳湘莲的后悔:“竟不知三姐这等标致”,恋恋不舍的是她的容貌,而三姐不死他也不可能对有她“这等刚烈”的重大发现。
前面我说了,对宝玉没有好感,你看,他也是因为有着压倒的绝对优势,感情上并没有经历过竞争的考验。还有,他老是标榜女儿如何,在尤三姐上也没有用实事求是的态度去看待了。艺术型嫖客与功利型嫖客,文化掩盖下的色鬼和粗鲁一点的色鬼,分别有时候竟然如此简单!尤三姐被柳湘莲否定,平时郁积的屈抑一下子爆发,失望和屈辱之余,加上心里灰冷,居然就赴死。
尤三姐和贾珍的关系,不是民女与恶霸那一类,她要自个不愿意,贾珍再不堪,也不至于非要难为自个小姨子,假如真是贾珍强迫她姐妹俩,像尤三姐这般刚性的人,也必不就屈服了,那也不成其为尤三姐了。我只能这么想像,当尤三姐还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子时,她受到了贾珍父子的诱惑,少不更事加上一点好奇心以及贪玩的天性,使她上了他们的贼船,待她逐渐长大,发现被迫忏悔的只有她自己,男人很轻松地就可以将一切摆平,她却毫不预知地被推上了y*妇的角色中,当尤三姐听柳湘莲要退婚,知道他必然“在贾府得了消息,嫌自己淫奔无耻之流”,这说明淫荡二字已经作为红字,象广告招牌似的,印在尤三姐自己心上,她此前一度的“非礼不动、非礼不言”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尤三姐的问题不在于被谁侮辱损害,更在于,她这样一个刚强自重的人,却得承受这样一种道德缺失。
所以她恨那些给她造成道德缺失的人,可是除了社会,她自己就没有一点无耻的原因吗?
尤三姐有点像我们身边那些前卫的女人,她们惊世骇俗的行为背后其实有着曲曲折折的思考路径,只是我们只看到道路尽头的离经叛道,看不到她们和自己挣扎较劲的苦痛。
尤三姐只是个表面异类的人,骨子里还是希望过平常人的生活。希望被所爱的人接纳。只是现实无情,同她开了个大大的玩笑,她的时代没有提供给她堂而皇之生活下去的借口。她所做的一切,就象张爱玲的话----“一步一步,走向没有光的所在”。换在今天,她不用去死,但活得未必会快乐。连“坏女孩”的头麦当娜都改邪归正了。
所以,很多人在高谈阔论地议论尤三姐现象的时候,什么道德啦责任啦影响啦等等,我看纯属关公战秦琼。且不说人家摆明了就是白昼宣淫,无论曹雪芹,还是看客,我还就真不信所有人都是带着卫道士的心态去浏览的。你欣赏过了,然后又把人家骂个狗血喷头,这不仗义。故而,对于尤三姐,她是我们身上的欲望和社会逼迫出来的一个人。我们不可苛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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