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在春天里下了一场桃花雪,然后便是连绵至今的冷雨。嫩黄的迎春花不情不愿开放后,坐在雨迹朦胧窗前看书的未婚妻,忽然有些心不在焉的低声自语道,说是去年的挪威忘了下雪……
……我从大幅透明洁净的玻璃窗内往外看去,连续几周的细雨早已将全城润得迷蒙难辨。楼下的小区花园里,却有两个穿着与迎春花同样颜色雨衣的幼童在追逐玩耍,他们的笑闹之声却被层层雨雾消至无声。四周全然森林深处一般的暗淡而宁静。我在窗前默默转回目光,或者,未婚妻正在想念的,是我无论如何也休想看清的人与事……
……中午短暂的休息时间里,我照例走去工作单位对面的大型超市,购买速溶咖啡与炒饭。同去的同事笑着问我何时大婚?新购买的住宅单元如何?我笑着一一作答。超市里人满为患,同事对电台中正播放的关于中年外遇的问题嗤之以鼻。“当然踊跃面对。”他用手拍着我道:“迟早你也会发生,或迟或早,绝无幸免。”
我对不远处鲜花柜台的服务员微微一笑。
与未婚妻的相识来源于相当正式厉害的场合。亲友介绍,双方家长临场,小姨逼我穿上正派体面的西服,领带都要她亲自左挑右选。我本想一走了之,但历来甚宠爱我的外公说两家历来世交,见见那也无妨。不愿拂了老人家兴头,只好硬着头皮前往。岂料对方阵仗更为骇人,未婚妻母亲舅母亲自相陪,一见面就与小姨互相嘘寒问暖亲热无比,场面虽然混乱,但未婚妻却确如小姨所言,委实漂亮温柔,穿一件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的藕色长袖连衣裙。不久长辈们同时恍然大悟般将我俩从酒店咖啡馆里往外一推了之,产生所谓自由交谈时间。我与她沿着护城河直直走上三十分钟,末了看见一家几乎无人光顾的电子游戏厅。
……未婚妻小心翼翼的看过四下无人,小心翼翼的拎起裙角跨上大型电子屏幕前的游戏仿真电单车,优雅自如的拐来转去。我俩将大凡能动作的游戏机通通玩过一遍,百无聊赖的老板不无奇怪坐在桌后,看衣着光鲜体面的我俩飙车开枪、拳击钓鱼。未婚妻额前鼻尖细细沁出汗珠,回头对我微微一笑。
“不算无趣,你。”她说。
“从前有过女朋友。”我点头答道:“因此大致知道一点如何与姑娘相处。”
未婚妻凝思片刻,聚精会神的那几秒钟里,她嘴唇侧面的线条着实令人难以忘怀,随即她便再次静静对我一笑。
“喜欢电子游戏?”她问。
“喜欢ibm。”我说。
未婚妻露出“原来如此”的微妙笑容。
两周以后我在办公室接到了她拨来的电话。如此风平浪静谈过两年多恋爱,彼此相处的甚为合心,在性上也很快找到让彼此身心愉悦的交点。我为人处事的性格特点啦、她耍小脾气的解决方法啦、我中意的作家唱片饮食口味啦、她的性感带在哪里啦等等等等无一不处理的合理合拍水到渠成。她满27周岁时我们去办理过结婚证,我满29周岁时我们贷款买下位于城北一处新建小区内的六层跃层住宅。未婚妻旋即搬来与我同住,也准备秋季到来之时择日成婚。
倒是今年春日的长雨,下得让人措手不及而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小区陆陆续续搬进相当居民后,开始变得热闹。小超市,音像店,连锁书店,小酒馆也随之纷纷开张,但不久便听说陆续有人家失窃。物业公司安保部门被备加指责焦头烂额,虽勤加巡逻,但仍无法阻止居民家中被窃,无奈只好广贴告示请居民备加注意提高警惕云云。说是此次连环爆窃案有两大特点。一、失窃全在夜晚发生。二、失窃居民大都居于高层。
“这算什么广而告之?”未婚妻愕然道:“购买时不是口口声声说高层相对安全嘛?可小偷又什么时候改为从上往下偷了?不怕麻烦?”
“说是顺着阳台、水管什么爬上来的。”未婚妻问我:“当真?”
“是吧。”我回答说:“听说全是外地流窜来的扒窃高手,蜘蛛人什么的。”
“活脱脱一场闹剧。”未婚妻叹息道:“想想看,星期天,阳光明媚,睡得神清气爽心情愉快,从你身边爬起来后,可一拉开窗帘,玻璃上正趴着个家伙得意洋洋冲你微笑,手中八成还拿着我们俩的结婚戒指,你说还不要多沮丧有多沮丧。”
我笑起来看去未婚妻。
“这段时间史蒂芬金看多了吧?”我问她:“何苦这些联想?”
“明明看的是罗兰巴特嘛。”未婚妻嘟囔说:“我用的避孕药你去买了?”
“避孕药?”我莫名摇头道:“你办公楼对面不就有药店吗?”
“姑娘家怎么好意思去买那种东西!”未婚妻不满道:“傻瓜!”
夜里天空隆隆滚过春雷,我在黑暗中静静睁开眼睛。身边的未婚妻却迷迷糊糊睡得翻来覆去烦躁不安,我悄悄伸出手臂将早已待机的激光唱机关闭,然后将她搂入怀中,未婚妻这才渐渐睡去。
中午我去办公室对面的大型超市买过午餐,也顺便走去超市内的鲜花柜台。两年多以来我一直在这鲜花柜台为未婚妻订购鲜花。柜台也会为我在指定的时间里准时将花送去未婚妻的办公室。送花的营业员换成刚到超市工作不久的小姑娘,大概刚从学校毕业,十七、八岁的模样,羞涩、清纯,不肯说话,很认真的将我留下的地址一笔一划重新抄过,莫名的很讨我喜欢。我有时将外事部同事送我的一些进口小玩意送给她,好看的糖果啦、便携的小军刀啦、礼品装钢笔啦。开始她拒绝不受,但一来我表明只是略表谢意,二来鲜花柜台的老员工也笑着介绍说我确实是熟悉的老顾客。她才在不久后害羞的微笑着收下。
我只是觉得,一个大孩子为成年人服务,成年人是应该感谢的,不论是否已经支付过货币。
午夜,我也被突如其来的一阵吵闹声惊醒。
混乱到来的却是突然而剧烈,我莫名其妙的从床上坐起打开台灯。
“不是说联合国不同意对伊拉克动武吗?”未婚妻揉着眼睛,多少有些不满的嘟哝问,我套上衬衫和牛仔裤走去开门。
楼内灯火通明,一些男性居民和几个身穿保安制服的人正窜上跃下忙碌不停。我找到机会问一位面熟的邻居何事吵闹,对方颇有些激动。
“小偷!”他小声而神秘告诉我说:“抓小偷!”
“抓住了?”我吓了一跳问。
“不知道。”对方心不在焉回答我道,也与他身后出现的几个人讨论起什么。
“我说。”不知何时来到我身后的未婚妻伸出双臂,悄悄从背后搂住我淡然问:“你对这个没什么兴趣吧?”
“抓小偷?”我摇头道:“看看这阵势,萨达姆也会逃之夭夭。”
未婚妻笑着“叭哒”一声关上房门,捧住我的脸吻了一下。“天亮还早。”她侧过脸庞在我耳边低声告诉说,阳台后面的窗帘飘飘。
“长夜难熬。”我心领神会微笑道。未婚妻妩媚一笑走去唱机处,我则走向阳台想就此关上窗户。雨停,饱蘸雨水的新叶在夜风中簌簌作响,对面居民楼内零星亮起几盏灯光,我无意识转过身去,阳台外东侧的黑暗中,有人正紧紧的贴伏在那里——瞬间我想我真得吃惊不小。
刹那犹豫后我本能的退回,也在阳台上四处寻找可以用做武器的杂物。风过窗帘,室内台灯的微光忽然扫过,我突然发现,蹲伏在阳台外侧的男子,分明还是稚气未脱孩子般的眼神,而且显然,他比我更加恐惑与害怕。我下意识注意到,仅仅从六楼摔下去,恐怕就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而扭头看去室内,未婚妻正一无所知在挑选激光唱片,稍稍犹豫后我慢慢走近阳台边缘,对方眼中的恐惧变得更甚——确实是个大男孩子无疑。
短暂的对视后,阳台外的男子梦醒一般快手快脚向楼下滑去。我则莫名沉浸入一种震惊与混乱交杂的思绪,多少有些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三下五除二滑至三楼平台,翻身从我的视线中消失。
片刻后我反应过来,发现也许我刚刚做了我人生中为数不多的蠢事之一。我放跑了一个小偷。躲在我阳台外的,弄得四邻惶惶不可终日,也许正选择我新居作为目标的小偷。仅仅出自于一种刹那到来又刹那离去,不知从何而来的怜悯的缘故。或者不如说,我的直觉奇妙的感觉到,刚才窗外的陌生人对我完全无害。
环顾周围再次陷入沉静的夜色,我对自己多少有些奇怪的叹了口气。
如此两周眨眼即过,小区内难得的平静。保安公司如释重负,加之下了许久的雨终于停止,四周围清阳明媚,附近的湖水蓝蓝的反射着阳光,漫天飞舞着柳絮儿,空气也水一般的透明爽快。晚间我与未婚妻结伴吃过北方夹馍和嫩煎鲫鱼后,同去观看小剧场版的实验话剧。幕间休息时未婚妻随手拨弄我的手指。
“家里没事?”她低声随意问:“不会趁我们不在家时潜入个把江洋大盗吧?”
“不会吧。”我笑起来答道。也想起那夜里窗外的陌生人,这类事情一旦如实相告,想来未婚妻必定花容失色。
“不会吧?”未婚妻低声模仿我说话的口气:“真不怕那些蜘蛛人登堂入室,变魔术一般把所有一切全都变得无影无踪,包括我?”
我无声微笑起来。
“当然害怕。”我点头答道:“害怕那个蜘蛛人象魔术师大卫科波菲尔一样把我妻子变至无影无踪的。想想倒也有趣,那么高的楼,蜘蛛人真是魔术师不成?上下来去自如?”
“那个蜘蛛人?”未婚妻奇怪道:“你怎么知道是一个?不是说来了足足一帮吗?这件事与你有关系?”
未婚妻转过脸来狡诘问:“你也会爬?”
“开玩笑?”我叹气道:“正经恐高的,我。”
未婚妻迷人的微笑起来,悄悄摸了摸我的手指。
春暖花开之际,我也被公司派至外地短暂公差,临行前我嘱咐未婚妻回家居住。未婚妻虽然不解,但仍然好脾气的点头同意。我收拾简单行装去海滨城市,办完公事之后便与要好的同事好好嚼了两天海鲜,然后搭车返程。回到城市时已经将近夜晚九点,我放下行李给未婚妻拨去电话,告知我平安到家,未婚妻稍微有些诧异。
“不是说明天回来吗?”她问。
“提前了。”我简单解释。未婚妻叹气说收拾停当刚刚上床,本想翻几页闲书,如此这就回来为我煮快餐。
“不用了。”我劝阻说。未婚妻父母的家住在城市另一边,坐巴士足足要花上一个多小时,但奈何未婚妻固执己见。
“待会儿见。”未婚妻柔声道,“咯哒”一声挂了电话。
我环顾新居,一切都好。
九点五十分时我简单冲过淋浴,去冰箱里找了几枚饼干聊且充饥。收音机里正播放流行乐队组合“德州庞克团”的单曲“女孩都是坏家伙想要的”,报纸头版标题报道说中国经济可屏蔽海湾硝烟,可谁又知道呢?手提电话在此时响起,我拿起接听。
“能下楼来?”未婚妻不无紧张的声音传来。
“嗯?”我莫名其妙放下饼干。
“我在楼下。”未婚妻有些紧张的请求道:“楼梯里有个人,吓坏我了,快点下来可好?”
我迟疑片刻,随后打开房门跑下楼去。
逐层打开楼层照明灯后,确如未婚妻所述,三层楼面的拐角处,真有身材臃肿的中年男人站在暗处——我不引人注意的吸了口气。
“干什么的?你?”短暂的沉默对视后,我老实不客气的喝问对方。如果可能的话,我想人生中是不能允许犯第二次同样错误的。未婚妻也在此时举着手提电话,小心翼翼从楼梯上出现。
“笨丫头。”我叹气想。这种情况理应躲的远远才是,哪有主动搅入现场之理?头发湿漉漉,只穿着拖鞋和浴衣的我只好向那人走去。
“警察,警察!”对方忽然比我更紧张的首先开了口。边从黑暗中走出,边在上衣口袋里掏着什么。
“别乱动!”我制止他:“否则对你不客气!”
对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证件举起,迟疑片刻后我将其拽过拿在手里观看——是警察无疑。
我满腹不解的抬头重新打量对方——不太合身的夹克上衣,皱巴巴的便裤与皱巴巴的皮鞋,发福而略显下垂,早已失去线条的一张普通中年人的脸。不客气说一看就是一张失败者的脸,正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迟疑,目光也是紧张且犹疑的,但其中却多少还存有些许希望,只在看清那点目光后,我才忍着没有立刻将证件往他的怀里一丢,拉上未婚妻扭头而去一走了之。
“真的是警察。”我小声向未婚妻解释说,未婚妻小心侧开身体闪开他躲至我身后。“警察?”她嘟囔道:“真够晕菜的。”
和未婚妻上楼的时候,我听见背后那中年警察的喉咙里嘟哝了一声,大约是表示歉意之类。
显然这是个人生失败且无趣的家伙,这类角色如同他脚上皱巴巴的皮鞋,相当容易便会被定位觉察。
第二天我照例在超市的鲜花柜台为未婚妻订过鲜花。负责送花的小姑娘抿起嘴角悄悄对我一笑,重新抄下我写下的地址。
公式化而必须有某种角色代入的现实生活中,既然小区及各色人等的生活重归平静,我便也很快将这些事情遗忘。未婚妻偶尔满腹不解的疑惑问,那个一看就象大脑皮层没沟的臃肿中年人,真的会是警察?
“是与不是现在又有何区别?”我边翻报纸边心不在焉答道。窗外星光明净,诺拉琼斯正兴致勃勃唱起“别知道为什么”。正是恰如其分的春夜,何苦将好不容易才调慢的思维焦点重新快速投射在这类无人关心的问题上呢?
“真想不通那种人怎么会选择这种职业做信仰?”未婚妻抱着枕头坐在床上,边看电视边摇头道。
“也许是信仰选择了他也不一定。”我随口答道。
“可怕!”未婚妻结论道:“上帝如果给了一个人对一种事业的热爱,却不肯给他才华,那下场之惨真是可想而知。”
“你怎么知道他没才华?”我奇怪问。
“还用说?”未婚妻莫名其妙转过脸来,“摆在脸上呢,喏。”
……说的也是。
我去公交车站搭巴士上班,然后去超市购买每天的午餐,在傍晚时分搭同样的巴士回家。每周固定时间里去图书馆,按时订花送去未婚妻处,在熟悉的老板那里购买喜欢的书籍和cd,与同事和上司勉强和睦相处,工作前途即不光明也不暗淡,喜欢寿司和绿茶,煮得一手好意大利面,偶尔喝喝啤酒,找不出什么了不得的优点也找不出什么了不得的缺点。小时候想过做作家,今天偶尔仍然会这样想,但从来没写过什么。我想这就是我,二十九岁时的我。
傍晚时分未婚妻打来电话,说是知道我办公楼对面的超市这两天红酒打折,让我记得带上两瓶回家。下班后我依言去超市购买了红酒、洋葱片、肉排、芥末和苏打饼干,然后拦下出租车。小区外新开张的牛肉面馆里人声鼎沸,五香牛肉的香味奇妙夹杂着春季空气里特有的淡淡阳光味与嫩叶的清香。我穿过小区大门走过草坪,其时有人悉悉簌簌踩着嫩草从身后跑上前,小心翼翼叫了声“大哥”。
我回过头去。
二十出头的一个青年,头发长而有些零乱,但却黑得自然而令人产生好感。相当旧而且有些肮脏的夹克式外套,相当旧的牛仔裤,一双蓝色的流行款式新帆布运动鞋,手指出人意料的修长。外表看去,是普通不过的青年。
夕阳也在我和他之间缓缓变换着角度与立场。
“我们见过?”稍微诧异之后我礼貌问。印象中我完全不认识此人,对方有些手足无措,眼中光芒闪幻不定后点了点头。
“见过。”他肯定说:“谢谢大哥。”
我左右看去,一对老人带着一个孩子在健身区里荡秋千。一对身穿校服的少男少女在刚刚发芽的树后窃窃私语。天空墨蓝无云,迎春花开得如痴如醉。
我摇摇头微笑起来。
“真的见过。”对面的青年涨红了脸,忽然点头确认说:“那天晚上,你救了我。”
……我不引人注意的吸了口气。
阳光再次在我俩之间变换角度,我左右为难的想过,却不知如何是好。
“你是好人,大哥。”青年满面通红道谢说。
我叹了口气。
“其实应该把你抓起来才对。”我抬起目光看着他说。
青年瞬间便面如赤枣,下意识的左右看了看。
“你还年轻呀。”我点头说教道:“何苦做这种蠢事?耽误自己的人生还危险的要命。偷过多少人家?”
对面青年瞪大眼睛向我看来,我摇摇头准备尽快结束谈话。
“去自首吧。”我干巴巴对他说道:“要不我陪你一起去?”言毕我转过目光,等待对方一跑了之,我则回家打开红酒,烹调肉排,将此事从记忆中抹除了事。
片刻后,一直迟疑的青年低声表白道:“只……偷了这双球鞋和一些不值钱的东西。”
“嗯?”我莫名其妙向他看去。
“小区内失窃了许多人家吧?”我不客气的斥责他道:“就这双球鞋?”
“不是我偷的。”对面的青年低声分辨。
“那也是你们一伙的吧?”我不悦道:“性质全然一样,小时候爸爸妈妈没教过你好好做人?做坏事还要挑那么危险的去做,为一双球鞋值得?”
“不是为了偷鞋。”青年使劲摇头道。
“那为了什么?”我泄气问。
青年沉默了相当长时间。
“只是想爬。”他说。
我云里雾里不知所以。
“从小就喜欢爬高的。”青年老实向我说道:“上房下树,掏鸟捕蝉,大凡上高的去处无我不能。本想老老实实在家务农,可父亲去世后,哥哥又欠下一身赌债,母亲大病在床,侄女也失了学。家里一贫如洗,我只有到城里来打工,可工钱又一欠再欠……”
“可……偷窃是违法的。”我多少有些意外的插话:“而且胆大无比的去爬那么高的住宅?”
青年在漫天蹑足离去的夕阳云烟中百般思考,稚气未脱的皱眉思索。
“不想去偷别人东西的。”他默然说。“只是想爬高。不知道为什么城里的树都那么矮,可楼房都那么高……只是想爬到最高的地方,天天都爬。”
“回不了家的。”他黯然补充说:“和坏朋友在一起,回家又会被讨债的人逼得走投无路。如果可能,只想把老娘接出来,是粥是饭养她终老。”
“谢谢你,大哥。”青年认真点头感谢我道:“被抓住,或者掉下去,老娘知道真得会上吊……”
……我看他穿着那双崭新的蓝色帆布运动鞋,在越来越淡的橙色夕阳中快步离去。满脸慈祥的老太太从我身边路过,满脸慈祥的对我微笑,手执嫩绿柳树条的四五岁小姑娘兴冲冲由我身边跑开。我想,这是我认识的第一个蜘蛛人吧。一个我爬故我在的蜘蛛人,想证明自己还在呼吸,还在生活的蜘蛛人。他唯一的表达方式,就是爬,向上爬,越爬越高。
思考把他捉住交给警察的念头已经毫无意义。况且,交给那种一脸失败人生模样的中年臃肿警察。
我多少茫然的看过四周,收拾精神向家的方向走去。
“脸色不好看呐,你。”未婚妻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不舒服?”
我笑着摇了摇头。
转瞬春末时,同事中有人不声不响的辞职而去。“什么都可以不好,健康不可以不好,心态更不能不好。”他如是说,与我握手道别。办公区内不声不响的一阵起伏,同事们对此事的悄悄议论中。我托要好的朋友为我打卡。自己则悄悄溜出办公楼。新居内大量的公文事务需要处理,土地证啦,有线电视的费用交纳啦,电脑的宽带入网啦,无一不需仔细处理。我去银行办理过有关存款,打电话给保险公司,去国土局领证,交纳自己与未婚妻的手提电话费用,又去派出所取户口本。强调方便快速服务的户籍警员利落的为我办理相关手续,我无意中抬头看去,正在档案柜前查阅资料的一名警员正回过头来——我屏住呼吸仔仔细细打量了他一会。
是他,正是那个看上去人生失败,未婚妻无论如何不肯相信是警察的中年人。短暂的对视后,他出乎我意料的对我点头一笑。我回头看去,四周再无他人,确是对我微笑无疑。
正在处理程序的女性户籍警员莫名其妙抬头看了看我俩,难以理解的重新低下头去。中年男子一身怎么看也不知什么地方出了毛病的警服,我则穿着体面的深色衬衫和时髦的黑色短派克外套,银灰色的领带也刚刚熨过。仔细想来想去后,也许,对方那套警服的毛病,错就错在穿在了他的身上。
“办事?”他善意的露齿一笑问我,我抿起嘴角微微一笑点头同意。女户籍警员快手快脚的办完手续,把我的身份证、户口本递还给我,我称谢接过。中年警察也从窗口内走出来。
“吸烟?”他客气问道。
“不会的。”我客气拒绝。对方举起的手指显然是被长年累月的烟雾熏的焦黄,香烟也一看就知是便宜货色。
“那天晚上,”他寒暄着自己叼上香烟:“吓着你了吧?”
我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那个姑娘是你女人?”中年警察问。
“恐怕是吧。”迟疑片刻后我无奈答道,也准备这就离去。与这类角色可能找不到什么共同语言的吧,我想。
“可惜呐。”可对面的中年警察丝毫没有察觉到我克制的不耐烦,反而深深吸了口烟后津津有味接着聊道:“没有抓住那群小偷。”
我稍微踌躇了一下。
“那群会爬高的小偷?”我小心问。
“是,是。”中年警察点头回答我。“把个好好的小区,好端端的无数小家庭弄得心神不宁的几个小蟊贼。瞧,那天晚上把你就弄得心烦意乱吧?”
我微微一笑。
“有线索?”我问。
“有一点有一点。”中年警察频频点头。“一定会把他们绳之以法,这点你尽管放心。”
“你负责这个案子?”我好奇问。
中年警察脸上掠过一丝不为人察觉的红晕,有些讪讪的摇了摇头。
“我?”他不自然的笑着回答我:“我只负责户籍档案的。”
我更加好奇的看去他。
“只要是警察,不,不管是不是警察,都有责任把他们绳之以法。”中年警察想过几秒钟后,又恢复常态点头肯定,也露出“是不是”的目光看来我。
我暗暗叹了口气,眼前这人的一切都与未婚妻的第一判断吻合无疑。未婚妻仿佛有天赋的敏感,是东是西什么的干活多半她一看便知,决无差错。
“说的是。”我淡然赞同。“然后就天天晚上在小区里等着逮捕他们?”我问。
中年警察不无得意的点了点头。
“愚蠢。”我在心底想。“蜘蛛人什么时候开始顺着楼梯往上爬了?”
“可不是有巡警和刑事警察吗?为什么你要去夜夜守候呢?”我最后有些迟疑的疑问。
中年警察捏着烟头想了半天。
“我是个运气糟透了的家伙。”他苦笑着说道:“年届四十一事无成,连老婆也看不上我这副窝囊样,离婚之后她还一不做二不休带走了孩子。在所里也落得没人看得起我。久而久之连来办事的老百姓都对我避之不及。可我才四十岁呀!鲁迅四十岁时不也还一事无成吗?我想我应该把握自己的人生吧,杀人通缉犯我是抓不住,可把这群小蟊贼抓住了,你想?”
……我开始对面前的家伙有点好感。
“可为什么把这一切都告诉我呢?”我淡淡笑了笑问。
中年警察再度仔细想过。
“那天晚上我就知道,知道你。”他斩钉截铁说:“你是个好人。”
……我想起那夜里我目送年轻蜘蛛人消失在夜色中。但也没想到警察和小偷都会认为我是好人。这一点恐怕是我自己也出乎意料的——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那么这就告辞。”我微笑起来与中年警察握手。我想,也许我应该尽快认清这有些世俗的社会才行。传统与现实的矛盾冲突,可能已经开始让我丧失一些对基本价值认知的判断……
晚间未婚妻意外的提前回到家,为我煮了方便面。星光下,我躺在她身边心不在焉的看了整夜索然无味的电视剧,直到未婚妻悄然在我怀中入睡……
城中,也忽然便绽开了满篷满篷的绿色树冠。穿透叶面的碧绿阳光间,我想,也许那喜欢爬高的蜘蛛人,此时正躲在高高的树顶上,无人可以看见的树顶上,独自看着蓝天……
夏初之时,未婚妻的父母也请我们过去吃饭,顺便讨论婚礼的细节。我与未婚妻买过水果和红酒,在她父母那里用过晚餐后才回来。想来晚间无事,便也陪着未婚妻去大型商场看刚刚上市的流行夏装。未婚妻津津有味试穿新衣时,我也去商场一楼的咖啡厅讨过一杯矿泉水,坐在那里翻阅最近的财经周刊。四十分钟后我按约定的时间走去电梯处,一个正在搬运货物的商场工人匆匆走过我身边。我转过身体让开他,对方迟疑片刻,低声叫了我一声“大哥”。
我奇怪而意外的抬起目光。头戴蓝色工作帽,一身工作服的工人,竟然便是那年青的蜘蛛人。
“你?”我惊讶问。
蜘蛛人露出他令人印象深刻的笑容。
“刚刚找到工作。”他告诉我说:“一个月二百五十元,准时发。”
迟疑片刻后,我微笑起来。
“谢谢大哥。”蜘蛛人令我措手不及的红着脸一迭声感谢说。我本想找点什么说说,但电梯门“叮咚”一响,里面走出的却是未婚妻与——那个警察!
就这样奇妙的,我忽然发现,我们三个因为同样原因结识,却无论如何最好不要见面的人,便这样突如其来的暴露在最鲜亮时尚、人来人往的场合里。中年警察不依不饶的讨去我的手提电话号码,未婚妻牵着我的手礼貌道歉说是正要离开。我在商场门外回头看去,体态臃肿的中年警察与蜘蛛人,正双双露出一脸爽快笑容的在电梯边交谈甚欢。
……我想,那个警察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笨手笨脚的亮出手铐,锁上他对面的脚穿崭新蓝色帆布运动鞋的青年呢?
这是我突然开始的心理认知障碍。
几周以后,我在办公室里莫名接到那中年警察打来的电话,他问过好后,不无得意的告诉我说,他刚为我的小老乡找了一份新工作,薪水相当不错的工作。
“一个月有五百元底薪呢。”他夸耀说:“多干多得。”
“小老乡?”我奇怪问:“什么工作?”
“高楼的楼面幕墙清洁。”中年警察兴冲冲说:“我看他年轻,手脚又利索。加上一点儿也不在乎爬高上低,碰巧遇上这么个机会,便托朋友让他去了。”
“可是个不错的小伙子。”他满意道。
我在大幅玻璃窗前抓着自己的手提电话闭上眼睛。我想我真的什么也说不出来。
中午的阳光灿烂间,我照例去楼下的超市买过炒饭和咖啡。外事部的同事又从境外给大家带来精致漂亮的小盒巧克力。我想了想取出一盒放入口袋,准备送给那个送花的小姑娘。打包食物后我走去鲜花柜台,一边选过鲜花,一边将那盒巧克力悄悄递给小姑娘。女孩子家低下眼帘红着脸低声道谢,也找出我从前留下的地址让我确认。
我去收款台付过款项,然后走出超市。出人意料的,面若桃花的送花小姑娘忽然匆匆跑向我。
我停下脚步,小姑娘来到我面前停下,咬住下唇满面通红左右为难的想过。
“你的花,”她迟疑问:“送给……女朋友?”
我点了点头。
小姑娘再次左思右想,末了下定决心般抬起目光向我看来。
“我看见。”她快速简单的告诉我:“我看见,有别的男子给她送花。”
我微微笑了起来。
“送花的男子,”小姑娘看去我不知道的方向,低声说道:“和她接吻……”
四周人群依然面色平静的来来往往。
我的笑容慢慢凝固。在这多样与包容,各式不同类型个性人生此起彼伏,冷冻融会的世界,我想起辞职的同事最后说,这是个快乐感很快就会打折扣的世界……
傍晚轰隆隆的雷声中,下了夏初最大的一场暴雨……
俏丽的未婚妻快手快脚洗过碗筷,在我面前放上一盏绿茶,我目光平静凝视面前电脑屏幕中正播放的一张dvd影片,影片中淅沥而下的雨,与窗外连绵至城外田野的雷雨,奇妙的结合在一起,瞬间便让我难辩其间的虚变真伪……
彩虹之月很快过去后,我在办公桌后抬起目光,接听未婚妻拨来的电话。
“记得上次那警察?”她问。
“嗯。”
“刚刚遇见他,他说有件事让我转告你。”
“是吗?”我问。
“他说你的一个小老乡,在为高层做楼面清洁时,不知怎么摔了下来。”
我屏住呼吸。
“可怜呐。”未婚妻淡淡说道,轻轻挂了电话。
……我走去窗前,满城却都是一眼看不见尽头的长雨。办公区内人人低头自顾自忙碌不休,约翰梅尔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低声唱起“神奇的身体”,我在窗前慢慢举起自己的手提电话,切断充满忙音的线路。
……我想,怎么会有人看见,我的身体里也在下着雨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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