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安望着伊人消瘦的背影,等待的姿势,心一阵阵痛。如果可以,他希望跑过去,牵起她柔弱的手,用生命握暖她的孤独。
可是,他不可以,有另一双柔弱的手,他牵了29年,他承诺牵生生世世。
安黯然地转过头,看建了一半的澡堂。
澡堂的设想都源于依依,有一次依依看武侠片,看到人家用大木缸浸浴,她突发奇想。
“安,以后我们在那达湖边建间木房子,做个大大的木缸,我每天去那达湖给你挑水,采很多花瓣,再放些药材,给你浸,你的手就不疼了。”
那次安为了筹奶奶的住院费,替人去打架,给对方用刀砍伤了胳膊,以后,每逢天气变化他的手就疼。
依依的每个设想都是围绕着安,就如她的生活也是以安为中心,她从来没想过离开安后该怎样。
依依,木房子就要建好了,你回来呀,回来给我挑水呀!
安的心再次声嘶力竭。
冬天的白天短,
其实再长的白天在回忆面前也是短的。
太阳渐渐西沉,澡堂工地的灯光依次亮起,拉长伊人和安的影子,人相背着,影子却越走越近。
“回去吧,伊人,李姨她们还等我们吃饭呢。”
伊人再次回头看,属于她和康的枕湖斋不在了,有的只是安和依依的澡堂。但愿安早点找到依依,他们经历的已太苦了,应该得到幸福的。伊人忽然觉得自己刹那间超脱出了感情之外,对万事万物都存了温柔之心。
离开时看那达湖,那达湖象一个梦沉入了夜里。
明天,它还是会浮起来的。
明天,我是否仍有此刻的超脱?
********
十几分钟后,伊人的超脱就全没了,康的身影又活脱脱地寻了回来。
因为,安给伊人布置了一间与“饮月”一模一样的卧室。
一推开门,伊人就知道自己完了,谈什么超脱?一室的桌椅,康的身影就又无处不在了。
伊人痛苦地转过头:“安,你这又何苦?”
“伊人,回避不是忘记,我们都要学会面对。”
“安——”
伊人无限感慨地望着安,安眼里挣扎着的一道色彩,渐渐沉下去,如那达湖沉入了夜色。
伊人不知道此刻安是想着依依,还是如她刚才刹那间的超脱。
“安哥哥,吃饭了。”晓桐欢快的声音跳跃着撞破房里的沉默。看到伊人,她的脸色一变。
吃饭的时候,伊人说:“晓桐,有男朋友了吧?”
晓桐笑着的脸突然僵住,手中的碗都几乎掉下。
“是啊,晓桐,你也不小了,要不要安哥哥给你介绍啊。”
“不要,不要,我这辈就在真乐园,哪也不去。”
“尽说瞎话,怎么能不嫁呢?”李姨笑着夹了块肉往她碗里放。
“我就不嫁。”晓桐急得眼冒泪花。
“舍不得真乐园就找个肯来真乐园的不就行了,反正明年这要招收多一倍的孩子,也得请多几个老师,乐哥哥给你留心。”
“你们就好拿我玩,我是没人疼,惹人厌的,不喜欢也不必硬找个人塞给我。”晓桐哭着跑出去了,临出门,回头狠狠盯了伊人一眼。
“这孩子——伊人,要不你去劝劝她。”
“还是我去吧,伊人还拿捏不准桐桐的脾气。”李姨站起来,走了出去。
“对不起,安。”
“怎么说对不起,关你什么事啦?”
“要是我不招惹她就不会弄得大家饭都吃不安乐。”
“倒是你提醒我,桐桐一个人老闷在这,真会耽误了她的终身大事,真得想想法子才好。”
“你可别乱来。”
“我不会的,你怎么啦,那么信不过我?”
“不是,我只是觉得晓桐性子那么烈,弄不好怕出事。”
“伊人,谢谢你提醒。我会注意的。”
伊人知道晓桐是为了安,但安似乎还没察觉。想起晓桐临出门的那一眼,伊人心里一沉,这孩子陷得很深了,把我也当情敌了,这可如何是好?
情敌?伊人心念一动,下意识地去看安,安刚好夹了块肉放进伊人的碗里。伊人望过来,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看你,想什么想得那么入神,一个劲只扒白饭不吃菜。”
“没什么?”伊人忙笑笑夹了菜埋头吃。
李姨和晓桐很久都没回来,伊人看着四周。
这是间不算大的饭厅,桌椅是古香古色的红木,墙上挂着一幅颜色亮丽的果蔬照,一盏用竹子编成灯笼状外罩的吊灯在饭桌上方垂下来,离桌只有二十公分左右,淡黄的灯光柔柔地散开来,很暖和,很温馨。
在这样的饭厅,和自己的爱人吃饭……伊人的脸有点发热。
*******
不几天伊人就和李姨处得象母女,只是晓桐的敌意有增无减。几次伊人想单独和她谈谈,她都借故走开。
不过在一起跟孩子们玩、做游戏时,她却能配合伊人做得很好。
晓桐很疼孩子们,常给他们做好吃的,做礼物,哪个孩子病了,她总是日夜守护着。
晓桐是个善良的孩子,可惜……
伊人不知道该如何去帮她。她对伊人的好意总是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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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了,李姨说包饺子吃。
伊人、晓桐和几个稍大的孩子一早就忙开了。
安给个朋友叫出去了,他说晚上回来吃。
可是,很晚了,还不见安回来。
孩子们都吃完到院子里放烟花了。
“怎么还不回来,他平常不回来吃也会打电话来,何况今天是除夕。”
“安哥哥不会出什么事吧?”晓桐一急眼里就闪动着泪花。
“可能是公司有事吧。”伊人口气平静,可一颗心也早已悬着,她隐隐有种有坏事情发生的感觉。
十二点,安回来了,带着一身酒气,眼里象烧着一团火。
“安发生什么事?”坐在院子里等着的伊人三人同时叫了起来。
“你们让我静静。”安说完,跌跌撞撞地走回后院,上了楼,就把自己关在房里。
“安哥哥一定出事情了。”晓桐急得流下了泪。
“傻丫头,没事的,你安哥哥什么没经过。去,到厨房煲点粥,看他等会肯不肯吃。”李姨打发晓桐去了厨房,转过头对伊人说:“看来,是依依有消息了,这孩子每次喝酒都是因为依依,今天这样子又不同往常。”
“真是这样,那可一定不是好消息。”
“该不会——呸呸呸,不会的,不会的,依依那么乖”李姨边说边拿起衣角抹眼泪。
“李姨,咱们先别乱猜,这会最要紧的是让安的情绪平静下来,了解到底发生什么事。”
“对,对,看我,事情还没弄清楚就先乱了。依依都失踪这么久了,不能叫人不急呀。”李姨泪又涌了出来,她很快抹干,拉起伊人的手:“伊人,安平常最听得进你的话,你去看看。”
“好。”伊人马上站起来走了进去。
安的卧室在伊人隔壁,伊人轻轻走到门口举手敲门。
“安,是我。”
没声音。伊人隔着门说:“安,平常有什么事,你都是最镇定的,李姨、晓桐、我,还有孩子们都听你的。可大家也希望能给你分担点,有什么事说出来,别憋在心里,好吗?”
“你让我静静。”安的声音很弱,而且发抖。
“安,没事吧,我们都很担心。”
“我没事,我还要留着力气和他们斗,我只是需要静静。”
“那好,我不打搅你了,只是你也别想太多,晓桐煲了粥,你肚子饿时敲敲墙壁,我去给你盛,身体不好什么事情都做不了。”
伊人回到外面院子跟李姨交代了几句,叫她和晓桐都去睡觉。
“我不睡,我要去见安哥哥。”晓桐的脸上还有泪痕。
“桐桐,你就让安哥哥静静。”
“是的,他现在这样我们急也没用,明天等他平静下来他一定会说出来的。”伊人的心很重。
“我先去把粥装到保温瓶里。”晓桐不情愿地走了。
“李姨你也去睡吧。”
“他这样,我怎么睡得着,虽说和他们也就相处几年,可我无儿无女,他们就象我的儿女。”
“可你不养好精神,就没办法帮他呀。”
李姨还是站着,一个劲抹眼泪。
“李姨,我们都得乐观点,才能帮安啊,去睡吧,明天还要给孩子们做早餐呢。”伊人抱着李姨的肩膀。
“那好吧,伊人,你睡隔壁可多留心点。”
“我知道,是了,李姨有安房间的钥匙吗?”
“有,有,因为怕有时侯孩子跑进去玩,反锁了,所以每间房都多配一条钥匙放着。”
“那麻烦你给我拿来,你不用太担心,我只是想他喝了那么多酒,真要起来开门也走不动。”
“对,对,伊人还是你想得周全。”
拿了钥匙回到自己房间,伊人的心象给提着,坐一下,又站起来,把耳朵贴在墙壁上。
安那边不时有些声响传来,显然安并没睡。
难道真是依依——依依可是比他的命还重要,真有什么事他会崩溃的。可他刚才说要留着力气跟他们斗,他们是谁?
伊人一边想着,一边很留意地听隔壁的声音。
快天亮的时候,伊人听到隔壁传来压抑着的哭声,还听到象磨牙齿的声响,还有呻吟。伊人坐不住了,她拿起钥匙跑了过去。
门一开,房里黑压压的什么也看不见,但有股血腥味夹在酒味里。、
“安!”伊人吓得声音发抖,几乎是扑着去开灯的。
“别开灯,别开灯。”安用手去遮眼睛。一把水果刀上还沾着血。
“你怎么可以——”伊人跑过去,托起安的另一只手臂,血在一滴一滴往下掉,可更令伊人震惊的是,一只手臂上横七竖八的旧疤新痕,触目惊心。
伊人倒抽了一口冷气,几乎栽倒。
“先关上门,我没事。”安的声音很平静。
伊人知道他不想惊动李姨她们。
伊人关了门,马上拿起安的一件衬衣给安包扎好。
“安,出了什么事?”伊人小心翼翼地问。
“他们,他们绑架了依依,”安的声音无法平静,“逼她做——她不肯,他们就把她,把她……我要撕碎他们,我要杀了他们。”
伊人的泪哗哗地流,但她一再在心叫自己:冷静、冷静,安现在需要帮助。
“依依现在在哪里?”
“依依,依依,她精神失常了,逃走了,不知道在哪?我要杀了他们。”安拿着水果刀,拼命地划来划去。
“安,别这样,别这样。”伊人抱住安的手,两个人一起跌到地上,伊人搂过安的头,“安,冷静点,冷静点,依依还等着你去救呢。”安无力地倒在伊人怀里:“依依,依依,你在哪里?你回来呀,我给你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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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伊人将情况告诉李姨和晓桐,三个女人哭成一堆,特别是李姨哭得晕了过去。
中午,她们去看安,安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也不出声。
“安,你别这样吓李姨,安——”李姨一边拂着安的头发,一边泪如雨下。
“安哥哥,安哥哥,告诉我,是谁,我去杀了他们。”晓桐的眼神很吓人。伊人看了心一寒。
第三天,安起来了,洗了脸,刮了胡须,原来的安又回来了。虽然安的脸色憔悴地令人担忧,但大家的心放下了一点。
害依依的是一个黑社会集团,头头脸上有条大刀疤,由于依依不在,又没有证据,告他们不入。
安如热锅的蚂蚁,一天到晚马不停蹄地跑律师事务所、私家侦探社、跟各处的朋友联络,发散能发散的人去寻找依依,甚至开始结交黑社会的人……
一个月过去,什么消息都没有。刀疤脸一伙却依然逍遥法外。有一次伊人陪安出去,他们就在街对面,安不顾街上车水马龙,一个劲往前直冲,差点给部奔弛撞倒。
他紧握拳头直捣过去,刀疤脸鼻子立即出血,七八个手下一下子围了上来,拳打脚踢,有的还抄起了铁棍。
“还我依依,还我依依!”安紧紧揪住那人的胸口,任身后拳脚相加,他视若不见,一根铁棍当头砸下来,血即时如水喷涌而出,他依然没有松手。
“不要命了!”刀疤脸想把自己的衣服从安手中扯开,咧——随着一声脆响,他的胸口毛绒绒地露了出来,衣服破了个大洞。
听到警车声,那班人才停手散去,安象一个血人,直直地竖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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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瘦了一圈。
白天疯了般四处跑,晚上就到那棵很高的树下喝酒。喝醉了,要么就躺在树下睡,要么撞进哪间房就倒在哪间房睡。伊人她们三个都是瘦弱身材,抬不动他,只能是随时给他清理呕吐的东西,拿被子给他盖上。
又发现一次他割自己的手臂后,伊人叫大家把所有利器都藏了起来。
晓桐常常彻夜不睡地守着安,任伊人和李姨怎么劝都不听。很快也瘦得不成人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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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半夜突然从晓桐房里传来哭声。
伊人和李姨跑过去,就看到安赤身luo体地躺在晓桐的床上,晓桐也赤luo着身,她抱着被子在哭。
李姨摇摇头,拿衣服给晓桐穿,伊人看安睡得很熟,很安稳,不象……她悄悄看晓桐,晓桐的表情并不是很悲伤的样子,可刚才她的哭声那么大,她住在伊人楼上,可连和孩子们住在外院的李姨都听得清楚。
伊人心里有点怀疑,不过她没说什么。
第二天,大家吃早餐时,晓桐边吃就边哭开了。安说:“你怎么啦?”
“还不是你!”晓桐哭着跑出去。
李姨把昨晚的事告诉他,安气得把自己的头往墙上撞。
安出去找晓桐,伊人和李姨跟着。
大树下,晓桐抱着膝盖在哭。
“晓桐,对不起。”安伸手拉起晓桐。
晓桐站起来,可脚一软象要跌倒的样子,安马上去扶,晓桐就势倚在了安的肩膀上:“安哥哥,你会娶我吗?”
安扶开晓桐:“晓桐这怎么可以?”
晓桐突然把头撞向大树,好在伊人一直注意着她,飞快地拉住了她。
“晓桐,该死的是我,该死的是我。”安捶打着树杆。
“安哥哥,这么久了,依依姐怕已……,即使找回,她也已是疯子一个……”
“住口,谁说依依是疯子。”
“是你自己说的,她精神失常,精神失常不就是疯子吗?”
“不准说她疯。”
“为什么不准,我偏要,为了一个疯子你变成这样,以前的安哥哥多么坚强,多么自信,你看现在……就为了一个疯女人。”
“不准你说她疯。”
“我偏说,疯子,疯女人……”晓桐象疯了一样,任伊人和李姨怎样阻止都不行。
啪!晓桐的脸上清晰地印着一个手印。
安的手还举在空中。
“你打我!”晓桐含着泪盯着安。
“晓桐,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公司、财产、甚至我的命,但你不可以,不可以说依依……”
晓桐甩开拉着她的伊人和李姨,冲回自己的房间。
一天一夜她不肯说一句话。
第二天,她却象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照常刷牙、洗脸、梳头、吃早餐、给孩子上课……
伊人莫名地担心。
几天过去,晓桐都没有什么反常,见到安不闹也不回避。伊人和李姨才暂时把心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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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依的事一点进展都没有。
那天,安又遇上那帮坏人,再次被打得遍体鳞伤回来。
晓桐给安擦伤口的时候,哭得透不过气,好象受伤的是她。
第二天一早,晓桐说出去买东西,看她笑容满面,还穿上鲜色的衣服。李姨只是交代她中午早点回来吃饭,也没觉有什么不妥。
可是一直到晚上,还不见她回来,他们才担心起来。
“她早上出去时有什么异样没有?”安问李姨。
“没有啊,她笑嘻嘻的,还特地穿得很漂亮。”
一丝不祥掠过伊人心头。
“去她房间看看。”伊人和安几乎同时说,然后冲上三楼。
枕头下放着一封信,信封上写着:给安哥哥。
安的手在抖。
安哥哥:
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吗?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嫁给你,永远陪着你。那天晚上,你并没有对我做什么,都是我自己造的假像,因为我想嫁给你。
可是,你宁可把命陪我,也不肯要我。
就为了一个疯女人!
我又怎么可能要你的命呢,我愿用我十条的命换你的开心。可是,那个坏人让你寝食不安。
我想,这辈子不能嫁给你,能为你做点事情也算了了一半心愿。
安哥哥,如果有来世,娶我,好吗?
晓桐
晓桐——
安冲上大街,漫无边际地找。伊人报了警。
两天后,警察局通知去认尸,晓桐的尸体有乱刀砍的痕,但嘴角挂着一丝微笑。
刀疤脸也死了。赤身luo体地死在一间旅馆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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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桐的葬礼办得很讲究。
晓桐生前最喜欢百合花。
安将那达湖附近能买到的百合花全买来,堆得一屋子满满的。
晓桐在花丛中甜甜地笑着。
望着晓桐的遗像,熟悉的笑脸,安真希望自己也变成一张相片,静静挂在晓桐的旁边,可是,他知道,这于他也是种奢侈。他的心由不得他有一刻的安宁。
桐桐,是我害了你,桐桐是我害了你!
伊人看到安颤抖的背影,走过去:“安,别这样,振作点!”
安似乎没听到。
他在内心一遍一遍拷打着自己。
看我做了什么?我说过要保护依依,一辈子保护她,可是她给人绑架了,精神失常,生死未卜,我无能为力,现在,现在连一心爱着自己的桐桐,又给自己害死了……为什么我还活着,该死的是我呀,我这不祥人啊,我做了什么?
“安——”伊人走过来,
“走开,别碰我!”安一甩手,转过来的眼神是一种绝望和空洞。
爱我的,我爱的,都别过来,我是不详人。安的心一直往下沉,一直沉,无边的黑暗,无底的黑洞,他甚至放弃挣扎。
伊人知道安的内心在经历着一场炼狱。谁也帮不了他,上天,把他打救出来吧。
伊人只有默默祈祷。
可是天真有眼吗?
多纯情的孩子,她才25岁呀,你就这样忍心地夺走了她,让爱她的,负她的人饱受折磨。
桐桐,你就安心地走吧,我知道你是幸福的,因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爱。
带着爱走的人是幸福的,不幸的是没有爱的人、失去爱的人、等待爱的人。
伊人想起自己无望的守侯,想起面前这个与自己朝夕相对的男人,自己却无法把爱给他……
我是否也该离去了,让安专心地去等待,即使等待的是空,也比伤多一次好。深情的人啊,经得起多少次分合?
伊人听到心如裂帛,声声刺耳,丝丝飘零。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守。
那时已是春暖花开。
*******
晓桐死后,安不再喝酒了,全心投入建设澡堂和真乐园上。对伊人多了疏远的客气。
似乎过往的一切,真的就过去了。但伊人知道,这只是表面的波纹变成暗涌,往事在心底又埋深了一层,掘起时将是更多的疼痛。
可是,生活还得继续。
生活的波涛从没有停止。
九月,澡堂开张了,真乐园进了一批新的孩子,又招了三个新老师。
伊人就到澡堂帮忙。
安对伊人体贴入微,伊人对安细心照顾,多了相敬如宾,少了亲密。常有客人叫他们沈先生、沈太太,他们也一笑置之。
伊人以为自己不想康了,可有一次她陪安散步,远远看到那达湖边有个身影很象康,她还是不顾一切地跑过去。
那人却已走远了。
几年后,李姨一次爬木梯拿东西,不小心摔了下来,伤得很重,一病不起,临终前把伊人和安的手拉在一起:“都把过去忘记,好好重新开始吧。”
可是,伊人知道,她和安中间隔着依依、康,还有晓桐。
安常常望着伊人发呆,晚上常在梦里大叫着醒来,有几次隔壁房睡的伊人被惊醒跑过去,他还无法从梦魇中挣脱。看着安挣扎着扭曲的脸,伊人心疼得犹如刀割,可是,她不知该如何帮安消除这心魔。
“安,找到依依了,找到依依了。”一天,安的好友吴山兴高采烈地跑进来。
“在哪?在哪?”安往吴山身后拼命张望。
吴山看到安异常兴奋的样子,脸色暗了下来。
“安,你要有心理准备。”
“说吧,这些年我这颗心已刀枪不入了。”
伊人不安地看着安硬装的一脸平静。
“依依失忆了,我见到她时,她不认得我,提起你她也没反应。”
“哦。”安的心一阵痛,如果可以他希望亲手拿刀把心挖掉。
“不过她现在过得很好,救了他的那个男人对她很好。”
“救了她的男人?”
“我没见到那个男人,但听四周的人都赞不绝口,而且依依也白白胖胖的。”
“他们在哪?”
吴山久久心疼地看着安:“安,我看你还是别去了。”
“我只是想知道他们在哪。”
吴山摇了摇头,看了一眼旁边的伊人,伊人对他点点头。
“在南市,听说,正准备移民。”
“移民?”
“因为依依的精神有点问题,那男人要带他到外国去医治,并定居。”
吴山走后,安整晚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这么多年,他没有停止过找依依,他对自己说,只要找到依依,不论她成了什么样子,他都娶她,用余下的生命为依依扫除心中的阴影。可是,现在依依失去了记忆,见了自己也不认识,而且有另一个男人呵护着他。他不该去打乱她的平静。
可是,依依,六岁起就跟着他的依依应该是由他来保护的,他怎么可以让另一个男人把她带到那么远的地方,不,不可以,依依是我的。
安的情绪有点失控。
“安,你说过只要依依幸福,你做什么都愿意。”伊人递给安一杯茶。
“是啊,可我怎么知道她现在这样幸福不幸福?”
“那你就去看看吧。”
“你觉得我该去吗?”安突然变得无助。
“去吧,如果她过得好,你该祝福她,如果她过得不好,就把她带回来。”
晓桐死后伊人一直打着离去的念头,可此时,这句话一说完,心中就涌起一种很深的不舍,仿佛安已带着依依越走越远,留下自己孤苦无依。
“伊人谢谢你!”
第二天,伊人送安出门。
“伊人,回去吧,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好,路上小心。”
伊人停住了脚步,目送着安的背影,两行泪水无声地滑了下来。
安终于有依依的消息了,可康呢?
伊人一阵心酸。
她慢慢走到那达湖畔,已是深秋,那达湖小岛上的树有点萧条,但四周的山却依然青葱,岸边的黄花也开得灿烂。
一叶扁舟,随着轻波在黄花丛中晃。
她想念着康,也想念着安。康给她的十几天充满激情与浪漫,但之后十几年,康给她的只有回忆,而安是实实在在陪伴着她呵护着她的。她以前只知道没有康她的心很虚空,现在,当安握着车票走远,她才意识到,安的离去,她的心更虚空,是一种实实在在的虚空,甚至无法用回忆填补,因为安给她的记忆都是琐碎的,平淡的,会很快就被忘记的。可是她不能把爱给安,她知道她该离开,但她不知道该找怎样的借口,或者自己其实留恋着现在的生活,无法割舍。
那达湖腾起一阵烟雾,一切都迷迷糊糊,亦幻亦真。
雾锁的那达湖也很美啊,为什么非得清晰呢?伊人的心一潮一潮的疼。
*******
安握着车票直奔车站,车就要开了。
安问自己真要去吗?他知道吴山从来不在他面前说假话,那他是真怀疑依依的幸福,还是抵抗不了要见依依的愿望?见到依依,自己能接受对面不相识的景况吗?见到了,自己就能放下依依了吗?真放得下的话,见与不见有什么分别?放不下的话,自己是就在那住下,每天看依依和别的男人生活,或者把依依从他手中抢回来?依依会跟自己回来吗?对于她,自己只是一个陌生人,带了她回来又怎么给她幸福?给不了依依幸福,自己也不幸福,伊人也不幸福。
安的心念突然转到伊人身上。
这些年说是他照顾着伊人,可如果没有伊人他怎么度过这些虚空而饱受折磨的日子?伊人是那么温柔、细心,和自己相处得又那么和谐。大家都已习惯了生活中有对方,可我现在一下子又把她抛回孤单,她会……
车开了,安没有上。
既然上天已安排了一个人给依依幸福,那么我就去做给伊人幸福的那一个吧。
安走了回去,越走越快,他不知伊人在家怎样。
快到那达湖,远远的,他看到伊人站在湖畔,对着一湖山水想得入神。
安突然意识到,他和伊人中间还隔着一个康,虽然这个人一直没有出现。
安一阵心酸。
伊人娇弱的背影触动他久藏的温柔,他想他愿意照顾这个女人,直到康出现。他不知道康若真出现,他是否还能洒脱地把伊人交给他?
他就静静地站在背后,怜惜地看着伊人。
晚岚缓缓给他们镀上一层金色。
那达湖轻轻走入夜梦。
*******
知道依依的情况后,安不再发恶梦了。心情也开朗了很多,经常朗朗大笑。
一个傍晚,他们散步经过那达湖,坐在湖畔的石头上歇息。两个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安心一动,牵起伊人的手:“伊人嫁给我。”
伊人的心一阵热潮翻滚。可是,她说:“给我时间,安,我没有准备。”
回到房间,她拿出了那张照片,照片已磨得到处起绒边,背后的字也已看不见了,只有一片笔迹,象一团蓝色的雾。
可是她的心底,清晰地浮起四个字:不见不散!
伊人的泪哗哗地流,他习惯了安的陪伴,但安的心魔除了,她的还没有。
她想是时候走了。
第二天,安看到和衣趴在桌子上睡着的伊人,和那张泛黄的照片。伊人一醒来,安就说:“昨天,我是说着玩的。”
之后,大家都没再提。日子还是和和美美地过。只是伊人常常对安生出一种歉疚。
********
那个夏日,太阳热辣辣的,伊人把一些旧物清理出去晒。
在一堆安公司的帐簿里,赫然夹着枕湖斋的住房登记册,就是枕湖斋拆的那一年的,也就是伊人来等康的那一年的。
记忆在一页一页昨日的记载里复活。
一阵风吹来,捧在手中的册子翻落地上,捡起时翻开的那页上赫然写着:
“10月1日,沈康,南市,10月2日中午12点退。”
伊人整个呆住了。
*********
伊人回到真乐园,原来的卧室,室内的布置没变,还是“饮月”的样子,只是桌椅有点旧了,窗外的竹子长高了。
一弯明月挂在窗的左角,几丝翠竹轻轻荡着如水的月光。
伊人站在窗前。
一串爽朗的笑声在耳边渐渐清晰起来,久久不息。
“等竹子长到窗子这么高,我就变成快乐的猴子咯。”
“天天爬窗户进来会美人咯。”
“哈哈哈……”
“康——”伊人含泪望着手里的机票。
安给她订了明天去南市的机票。
“去吧,伊人,就当寻一个梦,找不到,就回来,这里永远是你的家,永远有等着你的人。”
家,等待的人。
伊人一直转着想离去的念头摇摆了起来。
还是先去找康吧。
*********
伊人乘坐的飞机,
消失在云空很久了,
安还站在原地眼望着天空。
他仰起的头上,已没几根黑发了。
***********
南市
盛夏,满街的车水马龙,行人匆匆。
伊人不知该何去何从。
到公安局查查吧。
公安局里一个二十出头的大男孩,坐在电脑前头也不抬。
“找人?失踪还是绑架?”
“我想麻烦你帮我查查……”
伊人的话没说完,那大男孩已自顾转身跟旁边的同事聊起上网了。
伊人不好再说,可又不想就此放弃。突然,他看到大男孩的烟没了,气恼地把烟壳扔掉。
伊人急急跑出去,买了两包同个牌子的烟递进去:“帮帮忙!”
大男孩把烟往抽屉一丢,转过头来:“有相片吗?是亲属吗?”
伊人摇头。
“这怎么给你查,一没相片,二不是亲属。就一个名字,不能查。”
伊人无奈地离开。
想想刚才的遭遇,不竟悲从中来。
原来自己近二十年的等待,只是一个名字,一个和自己扯不上关系的名字。
可是,伊人没有放弃。
她四处打听,找政府,找妇联,找管理会……四处碰壁。突然,她想到登寻人启示。
找到当日最大发行量的报纸,她交了钱。
第二天,报纸上就登出来了。
寻人启示
沈康,男,48岁。
19年前到过云市那达湖,住枕湖斋“饮月”房。
有知情者,请打电话xxx与伊人女士联系,重酬!
启示登出后,有很多人跟她联系,稍有可能的人,她都按着地址去找,一次次带着希望出去,背着失望回来。
她就这样找了一个多月,南市较大的街道都跑了个遍,布鞋换了几双。寻人启示的时间到了,被抽掉了。可还有人打电话给她,她也还是一次次地去找。
除了到南市那天伊人打过电话给安,之后没再打过,安也没有打来,但伊人感觉得到安的心情。只是她知道她的心魔不解,此生不得安宁,安也一样。
所以她继续找,
后来,她想起画个像,她找了街边画碳画的,连比带划,给人描述出康的样貌。
拿着画好的画像,突然看到画像左眼角有个黑点,这不变成安了吗?仔细看,原来是点铅粉。想到安时,心底就升起歉疚,她把这种感觉收入心底。
人生在世,都是来还债的,伊人突然有了宿命的感叹,看来自己今生欠了康的要来世才还了,那么,安是前世欠了我,还是预备着来生向我讨债?
伊人拿着那副像,四处去问人,有些人说在哪哪见过,可她寻了去,那地方往往已不是人家描述的样子。
这么多年了,他都不知道还在不在这个城市?
伊人有点气馁。
可是,有天,一个人看了画像后说:这人以前好象在这某个企业当头的,跟市政府有交道,你去市政府打听打听吧。
伊人沉下去的希望又浮了起来。
兴冲冲地再次跑去市政府,一个科室一个科室地问。
一无所获。
伊人抱着那副像垂头丧气地走出市府大门。
“伊人?”
一个肤色黑黑的男人站在伊人面前,穿着名牌,眼光锐利,伊人似曾相识,但想不起在哪见过。
“你是——”
“我是顾军啊,我们在那家什么酒店的伊人如梦房吃过饭。”
“哦,是顾常委啊。”
“别这样叫,没做很久了。”
“那你现在?”
“搞点小生意。”
“哦,成大老板了。”
“不,不,只是小打小闹。”伊人看到他一身的名牌和那嘴角自得的笑容就知道他做的绝对不是小生意。
“你抱着安的像——”
“哦,这不是安,是安的孪生兄弟,刚刚打听到十年前在南市这。”
“哦,长得真象啊,安怎么不来,我还想和他喝两杯呢。”
“事情多,走不开。”伊人觉得脸有点热,但很快就掩饰过去,“对了,顾常委,你在南市人面广,可不可以帮忙——”
“可以,可以,我答应过帮安的忙的,你的事也就是安的事,安的事也就是我的事。”顾军一顿慷慨激昂,眼光却在伊人身上来回地转,“再说美丽如斯的伊人相求,哪有不帮的道理。这样吧,你先回旅馆,别急,我给你想想办法。”
“谢谢你,顾常委!”伊人象不会游水的人沉到水底,突然抱到一株香蕉树。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顾军约伊人出去吃饭,对伊人说找人的事有点眉目了。叫伊人不能急,然后就一个劲劝伊人喝酒,伊人喝了两杯头有点晕就不肯再喝了。她想这不同在家里,没安在身边,她无意中已把那达湖当成自己的家了。
看伊人死活不肯喝酒,顾军显然有点不高兴了,这顿饭不欢而散。
伊人想看来求的事也难了。
果然,两天后,顾军就打电话来说,四处查找都没线索,公司的事务又多。伊人自然说不敢再劳烦了。但临收线,顾军还是给伊人指了一条路。
现在,社会上有些无所事事的小混混,没工作,没职务,但触角多得象蜈蚣的脚,只要有钱,什么消息他们都有办法搜罗。
伊人真的找到了一个,硬是装出一副久经沙场的样子去跟人家讨价还价。
没多久,那人交来一张康的照片。
看着照片上的康,伊人百感交集,又恍如隔世。
向那人了解康的情况,那人只伸出拇指和中指,两个指头来回搓。
伊人明白他这是坐地起价,没办法,谁让自己不死心,认了。
伊人不想那人挤牙膏一样来象自己要钱。一次性答应给一个较大的数目,先给一半,收料后,再给一半,伊人竟也学聪明了。
没几天就有了确切的情况。
有时候,真不能低估钱的作用,伊人走破几双鞋找不到半点消息,可现在,伊人无奈地摇头。
原来,康十年前已是一间大公司老总,可是,不知怎么娶了个精神有问题的女子,后来为了给妻子医病,几年前移民加拿大了。
公司老总、娶妻、移民。
伊人的心瞬间被抽空了。
自己这么多年等待,别人却滋滋润润地活着。
那人说,只要肯花大本钱,还可帮她查康在加拿大的地址等。
伊人说:不用了。
然后直奔机场买回云市的机票。
飞机上,安的身影,这些年和安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慢慢填补着伊人空出的心。她重新感觉到心的充实了。
只是偶尔,她的心还会一下抽疼。
******
送走伊人,回到澡堂,安突然觉得澡堂太大、太空、太静。
他知道,只是因为少了个人,少了她的声音。
她会回来吗?
她会一个人回来吗?
她会把这当成真正的家吗?
没了伊人,这儿静得不象家。
安的心突然觉得空得难受,于是又想起了依依,想起了晓桐,想起无数痛苦的往事。
自小缺乏亲情的他,对痛苦总是特别敏感。
快乐的记忆也有,和依依的甘苦与共,创业的成功,但更多的是细细碎碎的,和伊人生活中的片段。
他突然明白,平平淡淡的生活才是幸福。
他开始后悔没有早点娶依依。
他想,他不能再错过伊人。
********
伊人回到澡堂门口,安就已冲了出来,抱着她,泪水纵横。
伊人嫁给我?!
伊人点头。
伊人说不要铺张,安说不行,因为他是第一次结婚。
婚期定在10月10日。
10月3日,
清晨,那达湖畔。
十几个妙龄女子穿着少数民族服装,挑着木桶到那达湖挑水,踩着晨雾,穿过藻堂前的花园,把水倒进每个房间里的大木缸,木缸里有发热装置,一接上电源,很快水热了。
“花采好了吗,伊人?”
“采好了,你的药呢洗干净没有?”
“洗干净了。”
那好,开盖咯——
两人四目相对,眼睛中交流着心底的信息。
然后,一人拿着一盆药材,一人拿着一盆花瓣,往木缸里倒。
一下子,空气里飘逸着浓浓的花香和药香。
客人寻着香味纷纷赶来。
伊人踏着花香走向那达湖,手中握着一张照片。
十月的那达湖,最适合回忆。
那达湖畔,伊人静静地站着。
她在想一段封存很久的往事,她想这是最后一次了,
她是来告别的。
属于回忆的时间总是太短。
又是黄昏。
青蓝的湖水象一个神秘的入口,招引无数漂泊的灵魂寻梦,晚岚潜入波心,轻风迂回盘旋,丝丝的涟漪是无声的语言。
那达湖还是这么年轻,这么美丽,老的是岁月,老的是人心。伊人
看到了那片烂漫的黄花,黄花丛中系的那条小舟。
她轻轻举起手中的照片,正欲撕开。
身后,响起一声陌生了的熟悉的呼唤。
“伊伊——”
伊人转身,一个男人站在背后。
纯白的棉布衬衣,高大的身型,
刀刻的眉,挺拔的鼻子,宽而厚的嘴唇,
左眼角没有痣。
是康。
康的背后,站着一个白衣的女子。
是依依,
她已恢复记忆。
远处,安站在澡堂前。
夜色轻掩,
那达湖连同一切人、物、事,一起沉入梦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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