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安回到自己的房子里,一夜未睡,只是一罐接一罐地喝啤酒。
往事一幕一幕找了回来。
安是除夕夜被放在孤儿院门外的,身上除了包着他的一件破衣服,什么也没有。当时院长姓沈,他跟了她的姓,院长看他大概是两岁大,就把那天当作他两岁的生日,并给他起名‘安’。”
安不大爱说话,但很有独当一面的气概,七八岁时就成了孤儿院几十个孩子的头头。孤儿院的生活很苦又单调,安却总能想到方法乐,掏鸟蛋,摸螃蟹,捉田鼠,打野鸡……
有一次他带着几个稍大的孩子去捉蛇,其中有个孩子不小心给毒蛇咬住手指,别的孩子吓得哭着去找院长,他却镇定自若把毒蛇打死,然后用口给那个孩子吸出毒液。院长带着医生来到时,两个人都晕倒在地,但因他及时吸走毒液,那孩子得救了。
那年年初一,安十岁,他起了个早,把前天晚上藏着的几个炮仗拿出去烧,一开门,就见一个小女孩倒在台阶上,身上只有一件破烂不堪的单衣,显然是冻晕了,他马上把她抱进院里,用棉被把她裹着,然后叫别的小孩去叫院长。
院长来之前,女孩醒了过来,圆圆的眼睛惊慌地四处转,发现只有安她的神情就放松了。
“你做我哥哥好吗?”女孩的眼里是一种哀求,满脸渴望保护的样子,十岁的安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
他郑重地说:“好!”
女孩绽开嘴笑,然后又哭。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女孩一个劲摇头。
安觉得自己做了她的哥哥就有责任给她一个年龄和名字。他看她和院里一个六岁的女孩差不多个头,就对她说:
你六岁,姓沈,叫沈依,行吗?
女孩还没回答,院长进来了。
她马上缩成一团,头抵着安的背,手紧紧抓着安的衣服。
“别怕,这是院长,可好着呢。”安轻声说。
女孩就把头伸出来。
院长问她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她怯怯地说:我叫沈依,六岁。
依依没来前,安虽是孩子们的头,孩子们都听他指挥,但他一个人的时候常常觉得心里难受。依依来了后,象只受惊的小鸟,常常跟在他背后,什么事都要他给她做主,而她得了什么好吃好玩的,也总是藏起来,留着给安。安一个人的时候就不再觉得难受。
孤儿院里有棵很高的树,夏天开紫色的花很漂亮,依依常常手托下巴坐在树下看。每当这时候,安都会突然跃上树,抱着树杆象猴子一样爬上去给依依摘花。
“安,你要小心啊,别爬了,那么高。”依依总是一边说一边用手捂着眼不敢看,但又担心安,所以隔一会就悄悄打开手指,从指缝偷偷地望。
安十五岁那年,孤儿院停办了,院里的孩子们有的转到别的孤儿院,有的被人领养。安不愿走,留下来陪沈院长,依依就也留下了,他们改口叫沈院长做奶奶。
沈院长那时已近七十岁,身体又不好,常常病,十块钱的退休金连吃饭都顾不了,别说还要看病。安就每天起早摸黑地出外找事干,做小工,当小贩,擦鞋,捡垃圾,每天都累得进门就倒下,但他从不准依依出去找事干。
安总是干到很晚才回家,依依总是服侍好奶奶吃完饭,自己再吃,然后给安留饭。安每次吃饭都有肉,安问依依钱够用吗,依依说卖肉的师傅认识奶奶,每次都少收钱多给肉。
有一天安提早回来,看到依依光喝很稀的白粥,没有肉,甚至没有青菜。他跑到一条溪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第二天,安对依依说,以后你等我一起吃饭。
安更加拼命地找事干,依依也领一些手工回来做。
日子过得虽苦,但充实。
但是,奶奶突然病重,需要动手术。安四处找人借钱,还卖了几次血,依依也向朋友借了些,可还不够,奶奶眼看不行了。
那天安一早出去,晚上回来时手臂用衣服包着,还在渗着血,他把一叠钱交给依依,和依依送奶奶去了医院。
奶奶一个月后还是走了。
葬了奶奶,安晚上跑到一间酒吧喝酒,突然发现依依在台上唱歌,一个男人正搂着依依的肩,逼依依喝啤酒。
安拿起桌上还没喝的啤酒,往桌上一敲,抓着半个酒瓶冲了过去。
那晚,依依扶着被人打得遍体鳞伤的安回家,跪在奶奶的遗像前,两个人抱头痛哭。
之后,他们相依为命。
安说,他要重建孤儿院,他要创办自己的公司,然后娶依依。
终于,孤儿院建好了,公司几经波折也稳住脚跟了,安在依依35岁生日向依依求婚。婚礼定在国庆举行。可是,那天安和依依去试婚纱,有朋友找他,离开二十分钟后回来,依依就不见了。
********
两天不见安,伊人很担心。虽然他不知道安和依依的故事,但和安相处的这段日子,伊人隐隐感觉到安平静脸容下收藏着一颗滴血的心。
到了晚上,伊人坐不住了,她偷偷溜出医院,安跟她说过他住的地方,离医院不远,伊人很快就找到了。
敲了很久没人开门,但直觉告诉伊人安在家。
伊人绕到房子背后,爬上窗户,看到安躺在地上,一地的烟头和啤酒罐。
“安,安,你没事吧?”伊人急得快掉出眼泪。
安动了一下,坐起来,又倒下。
伊人找来一支竹竿,从窗口伸进去,想挑开门锁,可试了好几次都没成功。安的钥匙丢在地上,但又找不到有勾的工具。伊人急得团团转,最后,发现窗户上面那格是活动的,伊人瘦,刚好爬得过。
进去后,脚没踏稳,伊人重重地摔到了地上,衣服也挂破了口,伊人顾不了这些,忙跑过去看安。
安醉得一塌糊涂,呕吐的秽物满身满地都是,一屋子酸臭味,伊人忙把窗户都打开,收拾掉地上的东西,打来一盆温水,找出安一套干净衣服。要给安换衣服时,伊人的手停住了。长这么大,她只接触过杰和康两个男人。
安动了一下,酸臭味重重地钻进伊人的鼻子。
顾不了这许多了,伊人解开了安的衬衣,安的胸口有一簇绒绒的毛,伊人脸腾地红了,慌忙别过头。
连胸口的毛都相似,康说过他有个孪生哥哥,1岁时家乡发大水给冲散了。难道安就是——
是又怎么样,康在哪都不知道。伊人一想到康,心口又一阵疼痛,如果这是康,她也免了尴尬。
伊人甩了甩头,似乎想甩掉康的影子。给安擦身时她闭上了眼睛。终于都换好了,伊人拿来一张薄毯给安盖上。
把地板拖干净,衣服洗好,伊人在厨房里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找到一点米和一点瑶柱,洗干净放到一个瓦煲里,打着火煲粥。
回到客厅,伊人才有空看看客厅的布置,安的房子干净整洁,但太简单,显然是没有女主人的缘故。
看着熟睡的安,熟悉的五官,伊人冲动地想伸出手去摸摸他的脸,手刚一触到马上触电般缩回。
如果这是康,多好!伊人眼里浮起了泪光,十年里,她无数次设想着和康在那达湖畔安下小家,每天给他做饭、洗衣,陪他散步,枕着他的手臂听他讲年轻时的故事……
粥滚了,伊人跑进厨房调细煤炉的火,怕粥滚出来,她就站在炉旁看着,从厨房望出去,安的侧面安静中带着沧桑。想着这些天他对自己的悉心照料,自己和他素昧平生,他却如此相待,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安没有康的不羁,多了稳重,给人很安全和可靠的感觉,而且又细心、体贴。
如果没有康……
伊人给自己突然产生的想法吓了一跳,我是来等康的,虽然现在没见着,但自己已是决心把下半辈子交给康了,怎么能有旁的想法呢。说不定康也正在焦急地寻找着自己呢。
伊人一阵自责,但眼光不经意又望了出去。
安看我的眼神总是有点怪,那种怜惜……伊人的心底浮起一阵温柔。
有一次,伊人半夜醒来,突然看到安的脸俯得很近,眼睛发着一种奇异的光。
难道安……
怎么可能呢,那时自己病情反复,他或许是担心自己是否发烧。
粥好了,关了火,伊人仍倚在厨房的一张高背椅上想得呆了。黎明的光线从窗户漫进来。
客厅里,安醒了过来,头很重很疼,他用力来回甩了几下站了起来。突然,他闻到香味,一阵惊喜由里到外,把全身的细胞都叫活。
“依依——”
他扑着跑向厨房,脚一软,倒在厨房门口。
伊人听到声音出来,伸手去扶安,安眼里一束光突然一收,脸色有点尴尬。
“伊人,是你。”
“饿了吧,我给你盛碗粥出来。”
“怎么好……”
“我欠你的还更多,都别计较了,先去洗个脸。”
洗着脸时,安不经意望了一眼厨房,伊人正在用勺子从瓦煲里舀粥,早晨的阳光跳跃在她的脸上、身上,整个厨房就生动了起来。
有厨房,有女人,才真正象个家啊!如果她就是依依多好!安的心口针刺一样。
再回到客厅,安想起那天回来喝起酒,一个劲想依依,然后呕吐,吐完又喝,肯定很狼籍。
可现在,自己穿着干净的衣服,身上也没酸味,是伊人……安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要是依依在,也会……
“你慢慢吃,我得回医院去,否则医生肯定要责备我了。”
“看我,没好好照顾你,倒让你从医院跑出来照顾我。”安口气满含歉疚,突然他象想起什么“对了,你从哪进来?”
伊人笑嘻嘻地指指窗户。安顺着伊人的手望过去,突然看到,一条白色布条挂在窗的支撑架上,显然是勾破的衣服。
“你的衣服——”安转向伊人。
“没事,没事……”伊人忙用手去按那破了的地方,可是来不及了。
“这,这……”安的眼中又浮起那种怜惜的眼神,而且比以往更浓了。伊人的心象给电击了一下,忙低下头。
“我这有条裙子,你不嫌弃的话,就换下。”安说着的时候,眼神沉了下去。
安走进卧室,出来时手中多了条纯白的裙子。裙子上的折痕新鲜,显然是没穿过的。安把衣服递过来,动作有点过于庄重。伊人接过来时心里也有点重了。
裙子很合身,好象专门为伊人度身订做的。怎么会这么合身,难道他……,怎么可能?这一定是他女朋友的,伊人心里莫名地有点酸楚。
“伊人,你真美!”安看着款款走出来的伊人,惊呆了。
“是这衣服做得好,只是你女朋友……”伊人口快,要收已来不及。安的脸色陡变。
“安,对不起!我无心的。”
“伊人,不关你事的,是我,我……”
安双手抱着头,伊人看到,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安头发一半已白了,伊人心里一阵难受。
“安,你心里一定很苦,说出来或许会好过点,如果你不愿意说,那也要自己看开点,你这么好,上天会帮你的。每个人来到世上都是来受苦的,为自己,为自己爱的人。”
为自己爱的人受苦,安听到这心里一宽,但愿上天将依依受的那份苦也由我来承担。
“谢谢你,伊人,我没事了,反正都已迟了,你就再等我一会,我送你回医院。”
安抬起头,脸上痛苦的神色减了,但由于酒醉的缘故还很苍白。
“不用了,安,你还是睡一会吧。”
“我没事,我也要回公司去看看。”
伊人不再争了。
安出来时,已换了一件深蓝色衬衣,还打上了同色调的领带,手臂上挂着件西装。
伊人感觉眼前一亮,第一次没有想起康。
安看到伊人呆愣着的样子,说不出的清纯、可爱,真奇怪,伊人都快四十了,可安总觉得她有种与生俱来,永远不会改变的清纯,象那达湖清晨的风。这点很象依依,不过伊人又比依依多了一种女人的韵味,毕竟依依还是……安心底又一阵痛,看伊人的眼光也收了回来。
“今天有个朋友要见,我送你回医院,打了针后你睡一会,中午陪我一起和客人吃饭怎么样?”
“不妨碍吗?”
“不会,只是一种礼仪性的,是南市的一个常委,来这办私事,朋友托我招呼。”
“那好。”伊人答应了下来。她发现安对自己说话的口气轻松了很多,心里感觉舒服多了。
送伊人回到医院,安就出去了,临出门叮嘱伊人打完针要睡觉。
目送着他离开的身影,伊人心里有种很暖的感觉。
十年独身日子,对这种嘘寒问暖,随时被人重视着,呵护着,牵绊着的感觉已有点陌生,以前杰就是这样。康也很疼自己,但毕竟相处时间断,感情来得过于强烈,随时会在伊人的心底撞击出电光火花,却少了细水长流的温馨和踏实。
伊人发觉自己常不自觉间会拿安和康比较,不自觉地总将安放在一个丈夫的角色里,安时时处处体现出的体贴与关心已渐渐走入她的心,只是她很少往深处剖析自己。而因为有安,康的面容就总栩栩如生,回想相处时的细节,伊人还是常常沉了进去出不来,有时候康的面容上会突然出现安那难得一见的笑,伊人常常自责,她一再地对自己说,这辈子她是属于康的。
所以,有时候安对她过分细心时她反而有点烦躁。
伊人就这样靠在床上想东想西,到安来接她时,她都没睡着。
安看到伊人一脸的疲惫,显然没睡,昨晚又照顾了自己一晚,安心中痛了一下,知道伊人又在想心事,张口想问还是忍住了。
“睡够了吗?要是还累就别去了。”
伊人这才发现安已站在床头,眼里又是那种怜惜,只是伊人已习惯了。
“没事,等我一下,我洗个脸,对了,你说需要把头发盘起来吗?”伊人想南市是个大城市,能当上常委的,该是上了年纪,老成稳重的,不可太随便。
“只要你觉得舒服就行,放松点,只是吃顿饭而已,可别让你觉得受罪才好。”安看伊人紧张的样子,忍不住又怜又爱地笑了起来。
仿佛一道阳光照进了心底,伊人觉得安的笑是很有感染力,很重的一种,可是安很少笑。不象康,一天到晚坏笑,伊人忽然有点黯然。
她想起,一次康要带她去吃饭,她犹豫不定不知该穿什么衣服合适,康坏笑着说:“这么犹豫干什么,你穿什么在我眼里都不及不穿衣来得有魅力。”
“你没事吧,伊人?”安看伊人脸色有点变。
“没事,走吧,让你朋友等可不好。”伊人忙掩饰过去。
是一间大酒店,纯白色大理石高贵而不俗。下了车,安自然地曲起右手臂,伊人也自然地将左手放了进去。黑色西服的安挽着白衣的伊人,安一米八的个头,伊人穿着高跟鞋刚好到他肩膀。很亮丽也很般配的一对璧人。所以,当他们走进酒店,在里面就餐的人都投来欣赏的眼光。
穿着旗袍的小姐带着适度的笑容把他们领进订好的包间。
包间的名字:伊人如梦。
伊人心一动。
刚落座,负责点菜的小姐就进来了。
“先生小姐点菜了吗?我们酒店有一个最新的情侣套餐要不要试试?”
伊人的脸腾地红了起来,盘起头发后伊人的脸显得丰满圆润,现在一红更添了几分韵味。
安看得有点痴了,都忘了答小姐的话。
敲门声适时化解了尴尬的气氛。
出乎伊人意料,这南市常委才四十出头的年纪,因为保养好,倒显得比安还年轻很多。
安和伊人双双站起来,安迎了出去。
两个人热情地握过手后一起落座。
“伊人,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顾常委。”
“别这么见外,叫我顾军得了。”顾军转向伊人,“我还寻思着怎么开了间伊人如梦,原来真有美貌如斯的伊人在此,幸会,幸会。”顾军把手伸过来,伊人只好也轻轻将右手伸出去给他握了一下。
“碰巧而已,顾常委来瓶什么酒,可要给我面子,要不我那吴老弟回来要找我算帐。”
“别客气,吴山跟我是老同学,跟你又是生死相交的朋友,我早就想过来认识认识你了,今天有女士就喝红酒行了。”
“那怎么行?伊人身体不大好,还不能喝酒,就不必……”
“红酒没关系的,伊人小姐,现在天气渐渐凉了,要多注意点啊。”
顾军的肤色比较黑,但黑得很有光泽,反而显得俊朗。他望人的眼睛有点锐利。
“谢谢!”伊人不大敢直望顾军的眼睛。
安没有再争,叫了红酒。
酒菜上桌,安和顾军边吃边谈,很投机的样子,但不时用眼睛望伊人示意她夹菜,顾军则一味给伊人添酒。
几杯酒下去,伊人的脸红粉粉的,象刚洗过热水澡,一双眼也蒙起一阵水雾。安坐在对面除了和顾军说话,其他时间眼光都没离开过伊人。
“对了,沈安,你那未婚妻有消息了吗?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给我说,我一定帮忙。”
伊人的心一紧。
安的脸色一沉,但很快就恢复了。
“还是没消息,顾常委肯帮忙,沈某先谢了,来顾常委沈某敬你一杯!”
接着安频频举杯。后来喝到兴头上,换了轩尼斯,伊人也喝了两杯。
酒一直喝到下午四点,安喝得最多,伊人不胜酒力,所以出门时大家都很有醉意了。送了顾军上车。
“伊人,送你回医院还是——”安的舌都有点打结。
伊人看安醉了,怕他回去又……
“不了,反正下午打针的时间过了,我陪你回去吧,你那好象有包糖水料,煲点糖水解解酒。”
“那好。”
安虽然醉意很浓,但意识还很清醒,车开得慢而稳。
可一到家,开了门进去,他的脚就软了。
伊人扶他在沙发上坐下,拿茶壶进厨房冲开水,给他沏茶。自己的脚步都有点打摆了。
出来时,看见安已跑到卧室去了,鞋也没脱就睡着了。
伊人放下茶,进去给他脱鞋,想着戴着领带睡不舒服,伊人轻轻给安解开,安动了一下,伊人的手马上触电一样缩开。
安睡着时眉是锁着的,好象只有睡着才把白天压抑着的烦恼痛苦放了出来。康也总是这样,醒着时嘻嘻哈哈,睡熟了反而是一脸愁容。
伊人就那样举着手,呆呆地看,看着看着,眼前模糊了起来。
“伊伊——”
康睁开眼,伸出手在叫她。
“康——”
刚坐到沙发上时,安还有点清醒,但后来一阵倦意袭来,他就摸索着进了房,朦朦胧胧中,他看到依依在给他解领带,依依的脸红扑扑的,他的心一阵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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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彼此和衣搂在一起,安和伊人都很尴尬。
“幸好没有……”回到医院,伊人的心还扑扑地跳。
安和依依一直生活那么多年,感情深厚,特别是年纪大了后,也常有冲动,但安是个做任何事都讲原则重承诺的人,他说过要做的两件事没做完美前,他不动娶依依的念头,而依依是他心目中最珍贵最重要的部分,甚至比他的生命还重要,所以他不想破坏依依心目中完美的爱情。
依依是从一对卖艺的夫妇手中逃出来的,那对夫妇不是她的亲身父母,安也是被人遗弃的,自小缺乏亲情,又曾受过社会上各种各样的歧视,吃尽苦头的安和依依,心目只有这份感情最纯洁,最宝贵。
所以,昨晚喝醉酒把伊人当作依依,安还能克制住,因为依依还只是他的未婚妻。
依依已经35岁了,却还不是真正的女人,如果她……
安的心疼得象有无数架搅拌机同时开动,他冲进厨房,拿起一把水果刀。
鲜血一滴一滴往下掉,安才觉得一颗心好受了点。
他的手上已有很多道深深的疤痕。
******
过后一段时间,安和伊人都刻意地回避着一些话题。
时间长了后,也就没什么了。两人倒是又添了熟悉和默契。伊人陆续把自己的故事讲给安听。她没有提康和安相似的事,她想如果找不到康,说了岂不又添了安心中的苦。
伊人的故事,安听得心疼。
“伊人,既然他没来,就是他先毁了承诺,你也不必这么苦了自己,后边的日子还很长,何不再试着找个人,好好……”
安说着说着心就抽紧了,好象伊人就随着自己的话步步走远。他不知道他对伊人的这份不舍与眷恋是源于依依还是……
“安,我知道,可是,我还放不下,我无法说服自己,我想这一辈子见到也好,见不到也罢,也就只能这样了。”
伊人的泪水一发不可收拾。她已很久没痛快地哭了。
安坐到床边,轻轻搂过伊人的头。
“哭吧,痛痛快快地哭,这样会好受点。”
安自己的眼也湿了。
依依,你是否也在受着苦,你想哭时可也有个肩膀给你依靠?安的心又象给只无形的手捏着、撕着。
安突然放开了搂着伊人的手。
依依很好强,人前从不哭,但又小性子,受不得委屈,人前受了委屈,死撑着回到家,就整个扑进安的怀里,死命地边哭边噌。
******
冬天了,天气开始寒冷,伊人的病也基本好了,但医生说最好还是在医院住多一段时间,调理好身体。安就叫伊人安心住多一段时间,到春节前才出院。伊人十年里积蓄也不少,这次全带来了,加上住院期间几笔大的开支安都抢先给付了。
相处的时间久了,伊人觉得和安很多东西观点趣味都相近,连吃菜都一样喜欢清淡。而且越来越有默契,很多时候同时说出一句话。有时候一个眼神对方已领会。
伊人觉得这种感觉很好。
这一天安问伊人愿不愿意跟他去看看一些小孩子。伊人生性就喜欢小孩,而且一个大活人老闷在医院里也难受。
“去,当然去,我都快闷坏了。”伊人很雀跃。
“安,我们相识不久,但我好象和你很熟一样。”上了安的车伊人说。
“是啊,有的人相处大半辈子还如生人,有的人一见面就象已认识了几百年。”
“你也有这种感觉啊?”
“这就是缘分。”
“安,你做我哥哥好吗?”伊人自从那次喝醉酒后,就一直有这念头。她不知道改个称呼有多大的意义。
她只是随便提了这句,没想到安的反应却出乎意料地强。他突然一个急刹车,吓了伊人一跳。
“安,你没事吧,我只是随便提提,你不高兴就算了。”
安的心五味杂陈。
二十九年前,六岁的依依问了同样的话,从那一刻起他就认定要照顾她一辈子,保护她,给她幸福,可是现在她生死未卜。
而伊人提这个问题显然不是渴望他的保护,反而是与自己划出一种距离。他的心一阵钝痛,他已分不出是为依依多,还是为伊人多?当然,他知道一天不见依依的尸体,他都会等待。他绝对不允许发生依依回来面对自己心爱的男人娶了别的女人的局面。依依现在都不知受着怎样的苦,她可是没单独出过远门的呀。
伊人看安停了车,头几乎抵着方向盘,心里一阵难受。
自己这又是何苦?
那晚那样的情形下,没多少个男人能克制得了,他也做到了,可见他不是一般的男人,而且他的心中一定有一份很深的感情。自己也跟他说过心之所属,也就各安其命了,为何又出这样的念头,认他做哥哥表面上是套近乎,往里想,岂不是有意地划出界限距离。要是他提出认自己做妹妹,自己又作何猜测?
“安,不要这样,我只是想到妈妈去世后,自己一个亲人都没有,有点凄凉和孤独,所以才无端生出这样的念头,你别往它处想。”
“伊人,别说了,能做你的哥哥是我的福份。”安抬起头继续开车,“我只是怕我无法全心照顾你……”
“好了,都不说了,其实现在这样和你相处我已很开心,真的,十年来,我没遇上过你这样的朋友。上天待我不薄了。”
********
“到了!帮忙提东西。”安把车后座的几袋东西拿下来,把最小的一袋递给伊人。
“真乐园”
翠竹掩映下,一间红墙绿瓦的大院子出现在伊人的眼前。依稀传来孩子的笑闹声。
一扇原木大门在安坚实的大手一推下,应声而开。
“沈院长”
“沈伯伯”
“沈哥哥”
“沈爸爸”
……
一个五十开外的清爽女人和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子带着一大群大大小小的孩子涌了过来。
孩子们有的拉手,有的抱脚,安笑得象弥罗佛。伊人从未见过安如此开怀地笑。
好,站好,让阿姨给你们分东西。
“伊人,这任务交给你咯。”安把东西放在伊人的脚边。
孩子们一下子都围了过来,一张张稚气可爱的脸,伊人感觉象走入了童话世界,心情一下子雀跃起来。她把东西一包一包递给伸着的小手,有时,拍一下又拿开,孩子得而复失的不知所措,再拿到时加倍的欣喜,都象歌唱着的小溪流过伊人的心。
东西分完了,伊人坐在孩子们中间,和他们一起拆东西,装玩具,给他们唱歌,讲故事,完全忘记了一旁站着的安。
“沈院长,依依有消息了吗?”五十开外的女人问。
安摇摇头。
“安哥哥,您有半个月没来这了,孩子们天天嚷着找沈爸爸。”
“是啊,这半个月忙着拆枕湖斋,伊人又病了,所以……,对了她叫伊人,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安把眼光投向伊人。
只见白衣的伊人正在唱着儿歌,脸色红扑扑的,双手学着小和尚敲木鱼的动作,孩子们围着她笑得前俯后仰的。
安看得呆了。
“多像依依啊!”五十开外的女人说。
“是啊——”安的鼻子一酸。
孤儿院重办后,依依就一直在这做老师,和孩子们玩成一堆,她本来也是个大孩子。
依依出事后,孩子们都懂事地不敢再提他们喜爱的“依依姐姐”。
伊人突然发现安在看自己,不好老把丢在一边,他教孩子们一个游戏叫他们学着玩,自己就跑到安身边。
“看你,大冷天满头的汗。”安疼惜地拿出纸巾递给伊人。
他们两人独处时,伊人会伸个头过去叫安给她擦,但人前安很有分寸。
康就不同,大庭广众也敢抱起她就吻,热烈与激情。但伊人不大喜欢在人前张扬。相比之下,他更接受安这种有分寸的疼惜。
康好象不大喜欢孩子,他常说就两个人过浪漫的日子最好。伊人的心突然生出一种惆怅,好象康在远处叫她离开这些可爱的孩子。
“伊人,这是李阿姨,这是晓桐。”安给伊人作着介绍。
“李阿姨好。”伊人微笑着对五十开外的女人点点头。
“安说你病了,现在好点了吧?”李姨伸出手,给伊人拨开几缕散在前额的头发。象母亲对待女儿。
“没什么了,谢谢李阿姨!”转向二十多岁的女子,“晓桐你好!”
“你好!”这个叫晓桐的女子声音生硬,伊人隐隐觉得她不大欢迎自己。
“安哥哥,你今晚在这吃饭吗?你很久没来和我们吃饭了。”
晓桐望安的眼神有点特别。
“不了,我带伊人过来看看,等会要送她回去。”
晓桐盼望的眼神瞬间暗淡。
还是个把什么心事都摆上脸的孩子。伊人突然觉得自己老了,起码心境有点。
“等春节伊人出院,让她搬来这住,我们大家就常可以聚在一起了。”
“伊人,怎么样,喜欢这里吗?”安转向伊人。
“喜欢,求之不得。”
“李阿姨,我搬来住,做雪中伞给你吃,好不好?”
“好,好,单这名字都谗死人了。”
“不就是粉丝炒冬菇,就你多花样,连名字也费那等心思。”安难得今天心情好,说话轻松很多。
晓桐闷闷地走开。
“来,伊人,我带你周围转转,熟悉一下。”
院子很大,有两栋三层的楼,前面一懂是孩子们的教室、娱乐室和宿舍,后面那栋有很多竹子围着,很幽静的住处。
竹子都是依依亲手栽的。
安兴奋轻松的表情突然消失了。
“安,你没事吧?”伊人对安的情绪总是很敏感。
“喔,没事,来,我们到那边再看看。”
伊人跟着安缓缓而行,大家都没有出声,但感觉很好。
眼前出现一棵很高的树,树杆很粗而苍老。
“安,小心啊,别爬了,这么高。”
安的眼前浮起依依用手捂着眼的样子,心中有是一阵捏着的疼。
沉默了很久,安的声音缓缓流出,如从远古艰难走来。
“这棵树是看着我长大的。”
伊人知道安终于肯在她面前提他自己的事了。一直以来都是伊人告诉安她的往事,安几乎不提自己。
“这树,夏天会开紫色的花,一团一团象雾……”
安还无法直接切入往事。
他们绕着院子走了一圈,安和依依的往事,星星点点的片段艰难地从安的口中断断续续出来,在伊人脑海中拼起。
伊人的心一直疼着,几次忍不住泪如雨下。
伊人这才知道安这段时间承受着怎样的折磨,而这种折磨不知什么时候才到头?
不知道康是否也……可是自己在枕湖斋等了十几天,他要真着急,应该来见自己一面,说不定早把自己给忘了……不会的,康不是这种人,一定是出了什么变故,说不定也如自己这样一病躺几个月医院……
伊人的心一阵忧一阵怨,一时起一时落,百感交集。
但很快她就把心神收回来,面前这个男人受过那么多苦,现在心爱的人又生死未卜,总要怎样开解开解他才好。
伊人想了一会轻轻开口。
“上天把依依造成柔弱的女子,就一定会替你好好保护她的。象我,病倒异乡却遇上你,你这么好心,上天不忍心对你残忍的,说不定也正有个象你一样好心的人正在照顾依依呢,不要太担心。”
“谢谢你,伊人!”安脸上挤出一抹笑容,比不笑还更凄凉。
再次回到前院,天色已沉,孩子们都进去了,安的脸色也恢复了。
李姨和晓桐出来留他们吃饭。安拒绝了。
道别时,伊人又看到晓桐那怪怪的眼神。
“晓桐还很小吧?”上了车伊人问安。
“也不小了,应该有25了,是旧孤儿院解散前进的,后来给一户人家领养了,养父母对她不好,我们重建真乐园消息传出去,她就自动跑来要求做老师。这孩子性格有点怪,但对孩子们很好。”
“哦。”伊人没有再问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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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前,伊人可以出院了,安来接她,她说想回那达湖边看看。
枕湖斋已全部拆掉了,安的澡堂全部用整棵的树,连皮也没剥,很原始的感觉。
伊人的眼中却再次出现那栋黄色的楼,二楼的窗口被一双手轻轻推开。
一切都还似昨天才发生。
“康,要是这儿没有旅馆了呢?”
“那我在湖边站着等你,到老!”
“要是我嫁了别人,不来了呢?”
“我变只老鹰,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你,然后啄掉你的眼睛。”康手做着鹰的样子追着伊人。
“你好残忍啊。”
“谁叫你有眼无珠,竟敢嫁给别人。”
“说,还敢不敢?”康抓住伊人的手。“小乖乖,说。”口气由硬到软。
每次这种情况,康都要伊人做发誓状才放过她。
伊人凄然一笑,转身,缓缓走向那达湖。
冬天的那达湖青蓝得更深了,仿佛吞下一部绵长的青色历史,散布的小岛是一个个年代的标记,孤独地守着彼此的距离。
岸边的黄花都谢了,扁舟也不在了,空荡荡的,伊人看得一阵心酸。
十年都在,怎么几个月倒全都不见了呢?
其实她只是十年前看了一眼,十年后同一时间又看了一眼,景物在两个瞬间重叠,她就把过程给忽略了。她不知道十年里,花开了几趟,谢了几回,舟又换了几艘?
可是她的心依旧。
“不见不散”那四个字刻在她的心底。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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