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达湖,十月,回忆的季节。
黄昏的湖边,伊人在想一段封存十年的往事。
湖水青蓝,象一个神秘入口,招引漂泊的灵魂,寻梦。
那达湖象一个少女睡在云市郊区的群山中。那达是古代一个美丽女子的名字,由于年代久远,关于她的传说,美丽的爱情故事,都披上了神秘的色彩。
轻风迂回盘旋,晚岚潜入波心,荡起丝丝涟漪,似无声的语言。
十年了,那达湖依然年轻,依然美丽。
老了的是岁月,老了的是人心。
伊人站在湖边,感慨潮涨,岸边的黄花肆意生长,眼睛无处躲避。
黄花丛中,一叶小舟呈等待的姿势。
十年前,小舟正年轻,满载阳光,和一岸黄花,争辉,成就一张照片,名曰:不见不散!
一段迂回曲折的爱情故事慢慢铺展。
*******
手握照片,伊人在黄昏的那达湖畔,回忆,等待。
10月3日,十年前约好的日子,
也就是明天。
他会来吗?
群山退去,那达湖只留一道清凉,催促回归的脚步。
*******
“妹妹,等人啊,占个卦吧。”
不知何时,一个吉卜赛样的女子盘腿坐在身后,眼光如那达湖水,张开神秘的入口。伊人无处可逃,十年的岁月,阻隔不了那达湖的召唤。
她来了,命运使然。
伊人面向吉卜赛虔诚地蹲下。
“心里想着他,把牌专心地洗一遍。”
伊人照做。
吉卜赛接过牌,一张一张慢慢排在地上,一起一落,左右伊人的心跳。
直面命运被人一页一页掀开,如何平静?伊人想逃,脚步却象陷入网中,徒然挣扎。
“生生死死,情根深种,却远隔千里。”
伊人心一顿,慌忙将眼睛移向别处。
“分分合合,缘牵一生,几番擦肩而过。”
擦肩而过?伊人心底有一块地方给重重地敲了一下,泪水唰然而下。
“不要,我不要擦肩而过,我已等待了十年。”伊人不知道为什么仅仅是四个字就把自己的平静与自信全击碎,心在无助地喊,手按住胸口,愤怒和悲伤纠集,眼神如受伤的鸟,无处栖息。
吉卜赛轻轻摇了一下头,站了起来。
“你别走!”
“我已说得太多了,妹妹是聪明人,好好参悟吧。”
吉卜赛象一个幻影没入了那达湖的夜色。
秋风乍起,卷飞纸牌,旋舞着,象一空的蝴蝶。
他会来的,他一定会来的。
伊人走向枕湖斋。
**********
灯光下的枕湖斋,还是暖暖的黄,夜色里依然可见岁月的斑剥,唯有那块金字牌匾还金闪闪的,不愿妥协。
二楼中间的那扇窗口,紧闭着,却在伊人的心里一次一次敞开。一个穿着纯白棉衬衣的男子出现在窗口,身形高大,眼里满含着怜惜,五官却一片模糊。
十年来,他的脸容无数次出现在伊人的脑海,他是她十年里唯一的珍惜,可是,依然抵挡不住时间的侵蚀,越往后,她想他的容颜就需要越长的时间,终于无法遏止地渐行渐远,五米,十米,一百米,……今天,当她不顾一切再来寻他,打算将余生交托时,他的脸她竟已想不起了。
伊人收回眼光,扶着红木扶手,缓缓上楼,走得典雅、走得高贵,灯光却无情地拉长、扭曲她的背影,泄露她心底的忧伤。
二楼回廊左边第二间就是“饮月”。站在门口,伊人感觉恍如隔世。
“请进,我的小天使。”康每次开了门后,总是放浪着全身,交叉双脚,半倚门框,用他一惯对她的怜惜的眼光,把她一直送到房里的沙发上。
“小姐,要住宿吗?”
“嗯,嗯。”伊人显然还没回过神。
“小姐,要住宿请到别的房间吧,这间客人中午才退的房,还没来得及整理。”
“没关系,没关系,我就住这间。”
“那好,小姐请进!”
服务员有点疑惑地看了伊人一眼,也是和自己相似的年纪,哪来这么忧郁的样子,整个林黛玉。
房里一切依旧,记忆刹那间无比清晰。
玫瑰色原木的桌、沙发、床、衣柜、窗框……
伊人的眼光移到沙发,沙发上就浮着康怜惜的眼光,头转向床,床边就响起康略显沙哑和粗俗的声音。
“小可怜,过来,我亲亲!”
“哎哟,水淋淋的,简直是收买人命嘛!”
“离我一百米!要不我可不管你的冰清玉洁了。”
……
“小姐,先坐坐,我给你换上新床单。”
伊人遁声望去,床上一片凌乱,乱得似曾相识。
“十年了,这房间都没变样。”
“哦,小姐十年前就在这住过?”服务员难得找到谈话对象,兴奋起来。“十年前咱枕湖斋可是数一数二的,客人那个多啊,甭想有个歇的时间,手脚慢点都应付不来,可现在,老先生一走,两个儿子都不是做生意的料,房子旧了也不修葺,现在时兴的配套休闲措施这一项都没有,客哪能不走啊,这两年都亏着呢,这不都找好买主了。”
“什么,这楼要卖出去?”
“是啊,那新老板昨天才来看过,听说想建成澡堂,现在都兴这个。”
“这多可惜啊。”
“就是啊,好端端的祖业……”服务员不过四十光景,穿着和口气却象哪家姥姥。
放下旅行袋,伊人坐到沙发上,眼光继续在房间的摆设上来回转。
十年来,多少人事变幻,多少东西不容阻止地消失,可枕湖斋还在,她是多么地惊喜,哪怕它已老态龙钟,可是,现在连它也要消失了。几年后,枕湖斋、“饮月”房,连同发生在这里的故事,就都渐渐淡出人们的记忆。
一种摆脱不掉的孤独和伤感抓捏着伊人的心,她站起来,轻轻推开窗。
一弯明月挂在窗角。
十年前看月,康在背后拥着她,轻抚她的长发,月色美得令人心醉。
十年后看月,伊人经历一场不知道结局的等待,月色有点寂寞。
**********
“伊伊”
康笑闹时爱叫她小天使,小可怜,但有正经事跟她说时,就会很深情地叫她“伊伊”。这是他不羁中的稳重。
但爱情中的康,还象个孩子,伊人也是。就象上帝刚造出的亚当与夏娃,只想到苹果的甜蜜。
“伊伊,十年后,我要把枕月斋买下来,送给你,让你做它的女主人。”
“那你呢?”
“我做你的奴仆,给你种很多很多的竹。”
“那你不是好可怜,巴巴等十年,给人做奴仆?”
“是啊,美人,我好可怜,种竹子种得手都裂开了口子。”康一只手握住另一只,好像真的受伤,一脸可怜相。
伊人竟也忘记这是“如果”了,急切地抓起康的手:“怎么办?”
“没关系,只要你给我抱抱,我就会变成一只快乐的猴子。”
“猴子?”
“天天爬窗户进来会美人咯。”然后是一阵坏笑。
“就你坏,老算计我。”
“我这么疼你,连奴仆都愿做,你还说我算计你,好,那让我算计算计我好好老婆的舌头有多长。”
康的吻总是突然而至,将伊人在措手不及间化掉。
伊人抱着膝盖坐在桌子上,头倚窗框,任如水的月光包裹着自己,一颗心柔柔软软,耳边不时响起康有点坏的笑声。
伊人拿出那张照片,照片的背后,康刚劲有力的钢笔字已有点模糊:
不见不散!
一丝惆怅莫名地绕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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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他们都不足三十,还是两个不知愁滋味的大孩子。总把十年后挂在口上,好象“十年”只不过是几步的路途,分手时甚至连地址、电话也没留。十年间,几次感觉熬不下去的时候,伊人才深深后悔:两个相爱的人,怎么可以十年音讯全无?
伊人也问过康要地址、电话号码,但康摆出一副气贯长虹的样子:“大丈夫该以事业为重,儿女情长会误事的。”
伊人不高兴,他就用软的。
“小乖乖,给我十年时间吧,十年后我一定来娶你,而且要给你最好的。”
伊人被感动了。
有一次,她跟好友萍说起这些,萍气呼呼说:“放屁!都是男人的鬼话,
十年?历史书都改了几趟,是你这傻瓜才不把青春当回事,为一个男人一句空话吃这么多的苦,还去践约?“
但是,伊人来了,带着那张泛黄的照片,带着那日渐模糊的“不见不散”。
不是她痴情,只因她觉得这十年是康给她的。
十年前,她已死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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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人和丈夫杰两小无猜,八岁读小学,到二十三岁结婚,他们的生活是两个伟大母亲大着肚皮时就谋划好的,而他们又自然地接受了。
杰长得英俊,伊人生得美丽,杰好做大哥,伊人习惯被人呵护,人人都说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们都有体面的职业,稳定的收入,拥有十几万的存款,两套房子,正筹划着再挣几年钱,买块山地建个小农庄,然后伊人就不工作了,专心在家造人。
伊人说生孩子前她要去一趟那达湖。
伊人曾在电视上看见过那达湖,青蓝的湖水象神秘的入口,招引漂泊的灵魂,寻梦。
伊人很奇怪那时怎么会有这样的联想,她的生活稳定,没半点漂泊的可能,但伊人爱做梦。
入秋,伊人的母亲突然中风,情况很严重,医生叫伊人要有心理准备。
自小丧父的伊人对母亲特别孝顺,结婚后还和母亲一起吃饭,杰则回他父母那边吃,周末或节日,他们小夫妻才手挽手上市场买菜过过小日子。
母亲中风后,伊人搬过去服侍母亲。杰那时刚提职,常加班加点,很少过去。
一个月后,伊人母亲病故。临终前,母亲牵着伊人的手说:“伊伊,要个孩子吧,杰现在好象不大一样了,有了孩子,他会定性点。”
母亲的丧礼,杰大事小事都操持得很得体,对伊人更是呵护有加。
伊人想:今后就丈夫一个亲人了,要好好和他过日子。
可是,一个多月后的一天,伊人头疼请假回家,推开门,杰正搂着一个妖冶的女人在他们的床上。
还没从丧母的痛苦中解脱出来的伊人面对这一幕,张开口,半个字也吐不出,就晕倒了。
醒来时,那女人已消失,杰搂着她求她原谅。
伊人推开丈夫说:“你让我静静。”
走出家门,伊人漫无目的地走,一部客车停在她身边,她迷迷糊糊的上了车,在车上,她脑海依然一片空白。
售票员问伊人:去哪里,她说:那达湖!
售票员摇摇头,给了她一张去省城终点站的票。在省城,她把信用卡上所有的钱提出来,就搭上了去云市的飞机。
一切就象香港电视老套的剧情,一个纯情女子因为丈夫有外遇,不知如何面对,出走、自杀。电视里泛滥着自杀,跳楼、割脉,但很少一次就死掉的,一波三折的剧情才吸引生活单调的人们。
伊人不知道,她这之后的人生,何止一波三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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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人并不是存着自杀的念头出走的,只是觉得有股气推着自己,一定要走,走,走得远远的,不必再去面对,不必再看着刀切伤口。
伊人选择那达湖,美丽的那达湖是她一直向往的。
秋天的那达湖一片澄澈,伊人的头脑渐渐冷静。
一个月来,自己为妈妈的事完全疏忽了杰,他发高烧,也是别人送他去医院。
8岁起他就一直护着自己,结婚后更是对自己百依百顺,自己被宠得五体不勤,除了哭别无长处。二十八岁的人了,还和十六岁扎羊角辫时的心态无二,不同的是以前撒娇的对象是妈妈,现在换了丈夫。
自己无端发小姐脾气他总是耐心给自己讲道理,哄着自己,让着自己。做错事他也包容。
现在这样,自己却没有听他半句解释。
想想,自己有点过分。
自己这样冒冒然跑掉,不知他找得多着急呢。
“就给他一次解释的机会吧,只要他道歉,并保证以后都不……”伊人的气渐渐小了,忍不住拨了家里的电话,可是电话没人接。
连续几天,都没找到杰。
伊人消了的气又长了起来。
好啊,我走了你也当没事,又不知跑哪逍遥去。有点钱了就学人养情妇,还带回家里,这算什么?八岁起,我就连想一下别的男人的念头都没有……
伊人越想越气,越想电话拨得越急。
终于,在那个凌晨电话有人接了。
是一个风骚的女声。
伊人一摔话筒就冲下楼。
还是凌晨,人们都没有醒,那达湖轻轻咀嚼着晨风吹落的几片花瓣,昨天的故事。
风拂开湖面的雾,群山环拥过来,美丽的那达湖躺入了情人的手臂,大山的温柔。
伊人轻轻走入水中,看湖水里形单影只的自己,想到自己在这世上一个亲人也没有了,不禁悲从中来,母亲临终一声声叫着自己的情景历历在目。
伊人哭倒在清晨的那达湖畔。
天地浩瀚,碧波无垠,让人顿感时间的停滞,生命的渺小。
曾经的记忆回到心头。
青蓝的湖水张开她神秘的大口,那是通向梦的入口,那是卸掉凡尘的归宿,湖中散布的小岛,是一个个漂泊着的孤独灵魂吧,也在寻着伴吧。
伊人一步一步走向湖心。
如果康不出现,
这幕剧早已落幕。
********
偏偏
康出现了。
在伊人走向那神秘的入口,眼前已散开梦的色彩时,
他推开了窗。
就是这间枕湖斋,这间“饮月”房,这个窗。
此时,月亮已离开了窗口,挂得更高了,
离天亮已不远。
伊人倦极大而睡。
双手抱着膝盖,头倚窗框,长发直披到桌子上,掩去半个身子,身形更显单薄。
********
嘟嘟嘟
一阵敲门声。
伊人从桌上一跃而下,慌张地理理头发,整整衣服,然后冲进洗手间洗脸再冲出来,边冲出来还边用手拍拍没完全清醒过来的脸,她怕脸色不好。
“小姐,送开水。”
门外的服务员显然是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伊人举着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
换上一条新裙,是来之前特地买的。
伊人轻轻走下楼,心情有点兴奋,有点忐忑不安,站在湖畔,眼睛却常不自主地朝路上张望。
适逢国庆放假,游人很多,热闹了的那达湖不再神秘。
太阳寸寸升高,
伊人的心越来越烦躁。
每个游人都迎着她的心潮走近,又随着她的心潮退远。匆匆行走的游人,不知道他们在伊人心中引起的波动。只有伊人自己才感觉到,一颗心成了海岸的岩石,千疮百孔。
伊人表面很平静,做出走累了休息的样子,可当行人都远去,太阳沉落远山,就再也撑不住了。她无力地坐到湖边一块大石上,面朝被黑夜掩藏的那达湖,泪水无声喧哗。
月亮挂上了天空,把黑暗中的路又勾画出来,明晃晃,灼伤着伊人的眼。
月下的那达湖象一张饥渴的大口,秋虫齐鸣,象摄魂的乐曲,伊人不敢再坐下去,因为心中绞着的绝望渐渐使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意识。她不知道满腹的希望被抽空后,她会以什么方式面对虚空,更何况那达湖象一张饥渴的大口,发出美丽的诱惑。
伊人站起来,无意识地往前走,突然,一块石头绊倒了她,她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没有人,没有灯光,只有惨淡的月光,照着几条插入黑夜的路。
“康,你在哪里?”
伊人抱着给石头划伤的膝盖,蹲在地上。
夜的寒意直抵心底。
********
回到饮月,已是凌晨。
中午,伊人强打精神,出去买了两大袋干粮和饮料。可是,到第三天夜里,她头发昏了,才强迫着自己吃下几块饼干,喝了点水。
她一次性交了一千多元的押金,吩咐服务员,没她叫别来打搅,有什么需要她自会找她们。
她知道,
她需要的,谁也提供不了给她。
*********
伊人不记得康是怎么把她从那达湖拉回“饮月”房的。
伊人只记得后来,他们象两夫妻一样在这房间里过了十来天,幸福得象春天的鸟。
有一次她问康为什么救她。
康说,他本来很贪睡的,可那天却心神不宁地醒来,房间里空气憋闷就去开窗。突然看到那达湖旁有一个白衣的天使,天使回过头,眼神是那么无助。就想,原来天使也遇上难题了。
“没想到上天折磨我不够,把小可怜再摊派给我。”临末他不怀好意地说了这句。她为此在房里追着打他,绕了三圈最后被他整个抱起来丢上床。
康一贯温柔,但有时却特别专制和粗鲁。伊人并不觉得不好,虽然杰这么多年都是柔情似水,从不敢对她有半点粗鲁。
“你好坏!”有一次伊人把蛮牛一样的康推开。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嘛。”
“看我的小可怜害羞了。”
康坏坏地大笑。
“说不定他现在又搂着哪个?”
伊人的脸上旧泪未干,又添新痕。
身体也渐渐变虚弱,一天到晚地咳嗽。
可是,除了回忆,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
“我的小可怜。”
“小天使”、“小乖乖”
“伊伊——”
康的声音无处不在,无时不在。
伊人常常无端走去开门,门外除了寒夜的空气,什么也没有。
关门时却小心翼翼的,怕夹了倚在门框上的,嬉皮笑脸的他。
“康,十年后要是我不来,你怎么办?”
“你敢?!”康从床上突地坐了起来。
“我又没有签卖身契。”
“除了我,谁会要你这小可怜?”
“我明天就出去找个丈夫你看看。”
“你敢!”康把伊人整个紧紧地箍在怀里,气都透不过来。
“告诉你,这辈子,你是我的了。”康的手加了力,伊人只好求饶。
一切都好象是昨天才发生的。
可现在……
忘了他吧,念头一起,曾经模糊的脸容竟清晰了起来。
国字脸,刀刻般的浓眉,挺拔的鼻梁。
大而厚的嘴唇,他说生就用来吻她的。
一抹酡红浮上伊人憔悴的脸。
而那双不大的眼睛,那怜惜的眼神,伊人十年后想起,还一样心神一动,电击般。
此生就只有回忆了。
伊人一阵气苦,又拼命咳了起来,突然,一口痰堵在喉咙,伊人咳得声嘶力竭。
用纸巾一接,吐出一口血痰。
这命是他救的,终归还是要还了他的。
伊人吃一点,熬几天,喝一点,熬几天。
买的食物不见少,咳嗽却一天比一天厉害。
不知道过了多少天,那晚,伊人推开窗,月亮已开始变圆。她用尽全身的力量爬上那张临窗的桌子,倚着窗框,看月。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琵琶声,忧忧怨怨,凄凄切切,正是这首《春江花月夜》。伊人轻轻地和着唱,唱着唱着身体突然飘了起来,飘出了窗外,飘到了那达湖上,那达湖青蓝的湖水绽开着七彩的花朵。
伊人晕倒在窗前,玫瑰色的木桌象幽谷的黑土,山月过尽,野百合渐渐枯萎。
*******
“康——”伊人挣扎着醒来。
一个男人坐在床边,纯白的棉布衬衣,高大的身形,刀刻般的浓眉,挺拔的鼻子,大而厚的唇。
“康,你终于来了。你害得我……”
“小姐,你冷静点。”男人的眼里写满怜惜。
他左眼角有一颗痣。
不是康。
伊人这才发现自己也不是在饮月房里。
“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里?”
“这里是医院。”
伊人依稀记起自己发烧,咳嗽,还咳出血,然后就象发了场很长很长的梦。
“是你救了我?”
男人点点头,眼神有点怪,好象他面前的是和他很熟悉的人,他眼里的怜惜很自然,可伊人并不认识他,他的样貌很像康,但神情要稳重得多。
“你是——”
“我叫沈安,你叫伊人是吧?”
“你怎么知道?”
“我本来是想过去和你商量转旅馆的事的。”
“为什么要我转旅馆?我只要枕湖斋,哪也不去。”
“可枕湖斋已拆了。”
“拆了?谁拆的,是你对吗?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拆……”
伊人喘成一团。
“小姐,你冷静点,医生说你得了严重肺部感染,不能太激动,再咳出血就难治了。”
“我在这睡了多少天了?”
“七天了。”
“七天?我要回枕湖斋,我要回枕湖斋。”伊人挣扎着要下地,可浑身无力。
“别急,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康,康有没有来找我,有没有?”伊人手按着床边,全身在发抖。
“康是谁?”
“康是谁?康是谁?”伊人突然放开了手,象给抽了筋的蛇倒回床上。两行泪水从眼里涌了出来。
“他不会来了,不会来了……”
伊人的声音越来越小,然后又晕了过去。
“医生,医生……”安大声叫着冲出走廊,跟遁声跑过来的医生撞在一起。
医生将伊人推入手术室。
目送着被医生推走的伊人,安的心一阵疼痛。
他想起了他的未婚妻依依。
依依和安自小在孤儿院长大,一起经历各种磨难,一个多月前,他们准备结婚,可依依却突然失踪了。
想到依依,安的心就搅着的疼。
那天,当他第一眼看到晕倒在窗前的伊人,他还以为是依依。后来虽然知道认错人,但伊人娇小的样子很像依依,而且也穿着依依喜欢的纯白色裙子,所以,对伊人安生出一种怜惜,伊人昏迷的这七天,他几乎寸步不离。
他想,他是有点把伊人当作依依了。
一个多月了,依依音讯全无,生死未卜。
安手抓拳头,捶打着门框。
*******
经过治疗,加上安的悉心照料,伊人的病慢慢好转,情绪稳定了下来,跟安也熟了。
可是,她总觉得安有点怪,特别是他那怜惜的眼神,使她常常怀疑他是康,但他又确确实实不是康。
有一天她忍不住问:“安,你有兄弟吗?”
安说:“没有。”
“那女朋友,或者……”
安的脸色突然一沉,眼里浮起一种痛苦的神色。
“对不起,对不起!”伊人一叠声地道歉。
“没什么,对了,你该吃药了。”安转了话题。
伊人知道安肯定有段痛苦的感情,而且现在还在折磨着他。
老天总是捉弄有情人,伊人想到自己和康,搁下的心事又浮上心头。
伊人低着头,吃药,喝水。
安走出外面走廊。
依依,依依,依依——
安的心喊得声嘶力竭。
再进来时,安恢复了平静,伊人也一样。他们就如往常一样闲谈着,安平常话就少,也不爱笑,现在话更少了,伊人心中有点歉疚,搜肠刮肚地找些笑话讲给安听,可是讲的勉强,听的也勉强。最终大家都不出声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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