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再说贾宝玉

红楼梦评析的《贾宝玉》发出后，收到很多反馈意见，结果是批评多于建议。有的人骂我五大三粗，还不如去放猪。有的人说我仅得宝玉之皮相，美文其外，败絮其内。有的干脆说，宝玉不会因为我的不解风情之评，就损其日月光辉。我对着电脑笑了一会。这当然是好事情。说宝玉道宝玉，实在是一言难尽。如此的一个形象，仁智互见，魅力无穷。好几位读者既同意我个人的分析，又坚持宝玉的独一无二。在感情上，他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一个情痴，此人一出，天下男人皆俗。我相信世界上有这样的人，无法用道德的标准去衡量，却直指人心，然后你就融化在他那不可以言说的美丽、气质、风情或者魅力中了。

有的经历过刻骨铭心的感情，然后说：“宝玉，知己”，或者就会说：“宝玉，我爱你。”嘻！

贾宝玉，在我初写的时候，就是很难以写好的一个人。前篇主要是从现实的角度看待其人，然后更多的从道德的角度去写他。遗憾的是，人的感情世界是说不清楚的一个天地。有人大骂我是贾雨村，我也只好笑笑。看来，宝玉如果复活，看见我的观点，不知道作何想法。

下面我想从感情和审美的角度，再论贾宝玉，前提我还是坚持我个人的看法。

贾宝玉和现实中的人相比，那样的个性会使很多人俗不可耐。他所有的魅力在于对人性的尊重，对官场和贱视人的深恶痛绝。为什么他恨官场，因为那有时是最没有人性，最黑暗、也是最虚伪的地方。权力本身是带有兽性的，中国官本位文化更是加重这暗无天日的环境。和女儿国比，他看到了社会的凉薄和痛苦，只是带着绝望和玩世不恭的态度活着。其实，从书头到书尾，他都是以一种颓废主义者的姿态活着的。

宝玉的个性和正统的思想观念是冲突的，以儒家为主流的传统文化，其实包含着很浓重的等级、地位和权力思想，使人们在这样的模范里硬生生的去适应，管你装得下装不下，变形也要装下。说真的，这种文化的负面作用，对脆弱善良的人而言，是很残酷的。仁义道德的背面也就是青面獠牙。你看，整个荣宁二府，“除了石狮子，只怕没有干净的了”。连宝玉也脸色大红，因为他就有初试云雨，同性恋这些事情发生过。

在那个时候，社会上色情之书大盛，《金瓶梅》等书就是那个时代之产品。妓女盛多，单是南京秦淮就有八艳名动天下。你看，讲长幼有序，道德仁义的国度，一边是极度的存天理，灭人欲，一边却是疯狂的在欲中沉沦。宝玉最终仍是放弃了肉欲之爱，感觉到心灵的契合之美。的确，爱情对一些人来说是很荒唐的，对有的人来说，则是全部。而深得感情之妙者，宝玉乃个中人物也。

那么，宝玉是深受老庄影响的一个人，从文化上讲，他本身是禅道精髓的集中体现。开篇时出来的那两个僧道就是说明。禅道是本土意义上的自由主义，建筑在轮回的官本位文化上的正统思想，使一些正直或善良之人难以适应。寻找解脱，禅道是一种出口。这样的文化，最高级的反抗也不过就是改朝换代，而且过后一切有回到老模式，换汤不换药，所以宝玉要在传统的环境中寻找真正意义上的解脱是不可能的，皈依佛门乃是必然之选择。

我觉得我们还是不能够迷信宝玉，他是一个情痴，从感情中看见了整个社会，因为他是很感性的。失恋的人往往都知道幻灭的痛苦，都从失意中痛感生命的种种滋味，所以，要用理智的道理去说，那也是越说越黑的。感情，还是用一句禅语说吧：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是错。

深受浪漫文化陶冶的贾宝玉，身上有洒脱不羁的个性，里面有一点音乐的民主主义思想，但是很淡和模糊，因为他从大观园女性整体悲剧，不当人似的生活上看到了人性，看到了尊重和爱的价值，所以对传统的人人皆欲得之的官本位，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叛逆。你别小看这叛逆，没有官职，象他今后要过什么日子，他是很清楚的，他抛下荣华富贵，那种勇气冠绝三军。

宝玉的个性，于其说是初步的民主思想，不如说是更加传统的本土意义上的道家自由主义，尤其是庄子式的自由和洒脱。他集汉唐气象、魏晋风骨于一身。魏晋之名士风流，宝玉尽得其精髓。从根本上来说，这种自由主义只能在传统文化的范围内调节和伸缩，和现代的自由主义是不可等同的。所以宝玉有他时代和阶级的局限，但他是极端社会中孕育出来的有先觉的“新人”，这说法，我还是信的。所谓的民主，也就是人权吧，就是尊重每一个人，人人有平等权利之意。

作为荣国府嫡派子孙，他出身不凡，又聪明灵秀，是贾氏家族寄予重望的继承人。他的叛逆性格的形成不是偶然的。小说充分描写造成他的性格的生活环境和他的具体境遇的各方面特点，揭示了他性格成长的主客观原因：一方面，以男子为中心的贵族社会是那样虚伪、丑恶和淫乱无耻，丑恶甚至使他因自己生为男子而感到终身遗憾，并且不喜男子，这固然有矫枉过正之嫌；另一方面，少女们的纯洁美好又使他春心大发，觉得只有和她们在一起才称心惬意。他曾被送到家塾去读《四书》《五经》，但家塾的内容和风气是如此腐败，那些循着这条教育路线培养的老爷少爷们是那样的庸陋可憎，他对于封建教育的一套，在感情上就格格不入。以后出现的真宝玉，开始和他一样，后来归于“正道”，在宝玉看来，就是回到卑鄙的政治生活里去。他很少接触做官的父亲，畏之如虎，敬而远之。从小把他围一群奶娘丫鬟。那些围绕着他的女性，以一颗纯真的心对待他，才是他的启蒙老师。丫鬟们的深挚纯洁、自由不羁的品格感染着他，和那些打官腔拿官僚架子的人不同。她们由于社会地位所遭到的种种不幸也刺激着他。在贾宝玉的直感生活里，她们和那些以世俗男性为主的居于中心统治地位的势力，在每一点上都形成鲜明的对照：聪明和愚蠢，纯真和腐朽，洁净和污浊，天真和虚伪，善良和邪恶，美好和丑陋。贾宝玉在这样的环境里，逐渐形成自己思想感情的爱憎倾向。他对生活看法的基调是审美的。

贾宝玉性格的核心是平等待人，尊重个性。在他心目里，人只有真假、善恶、美丑的划分。他憎恶和蔑视世俗男性，亲近和尊重处于被压迫地位的女性。他说过“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与此相连，他憎恶自己出身的家庭，爱慕和亲近那些与他品性相近、气味相投的出身寒素和地位微贱的人物。这实质上就是对于自己出身的贵族阶级的否定。同时，他极力抗拒家庭为他安排的传统的生活道路。对于封建礼教，除晨昏定省之外，他尽力逃避参加士大夫的交游和应酬；对封建士子的最高理想功名利禄、封妻荫子，十分厌恶，全然否定。他只企求过随心所欲、听其自然，亦即在大观园女儿国中斗草簪花、低吟悄唱、自由自在的生活。“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趁着你们都在眼前，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去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托生为人，这就是我死的得时了。”贾宝玉受时代的局限，找不到现实生活的出路，他要摆脱贵族社会桎梏，而又不能不依附贵族阶级。这就使他的思想性格具有悲剧性的严重矛盾。他的身上已经萌生了新生活的芽，却又十分朦胧，带着浓厚的伤感主义和虚无主义。

对于很多苦闷和寻找的人来说，不在风云中杀出一条路子，那么往往在精神上会依靠感情世界。贾宝玉对个性自由的追求集中表现在爱情婚姻方面。封建的婚姻要听从父母之命，取决于家族的利益。可是贾宝玉一心追求真挚的思想情谊，毫不顾忌家族的利益。他爱林黛玉，因为林黛玉的身世处境和内心品格突出集中地包蕴最高的人性的美和纯洁。他和林黛玉的相爱，又是充满幻灭和痛苦的。这个以叛逆思想为内核的爱情，遭到保守势力的日益严酷的摧残。按曹雪芹原来的安排，林黛玉将泪尽而逝，贾宝玉将在她去世之后与薛宝钗结婚。薛宝钗很好，可是象征利益的婚姻使他彻底绝望，他终于弃家出走，回到渺茫的虚无之中，落得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他生活在罪恶腐败的贵族环境里，不可避免地沾染着一些贵族公子的恶劣习气和腐朽观念，这些坏的东西和他性格中好的倾向并存着。但随着生活中他所见闻的重大事件给予的刺激和教育，随着他在卷入现实矛盾时精神上所受的挫折和打击，他的品格里一些腐朽恶劣的东西就慢慢减少了，清除了，他的叛逆思想性格渐渐坚定了，成熟了。

他对待身边的女孩子们的态度，同情和亲爱始终是主导的方面，但也带有一些邪恶的成分。秦可卿之死、秦钟之死，林黛玉身世的飘零、身为贵妃的姐姐内心的悲苦，使他开始认识到在男女关系方面尊重与玩弄、纯洁与腐朽、美好真挚与罪恶虚伪的区别，从此他对两性关系逐渐表现出严肃态度，对自己所在的社会有了深一层的反感。他曾以为天下女孩子的眼泪都要送给他。他爱林黛玉，但遇着温柔丰韵的薛宝钗和飘逸洒脱的史湘云，却又不能不炫目动情。为着他感情的游移不明，林黛玉以血泪和生命对他不断地施加影响，使他从苦痛的体验中逐步摆脱社会势力和贵族恶习对他的纠缠和吸引，使他的性格趋于纯化，头脑趋于清醒，思想感情趋于稳固与坚定。

此外，丫鬟的品格和遭遇也影响着他，使他领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他对女孩子们一般是温存和顺的，但在初期有时也存在暴戾作风，撵茜雪，踢袭人，训晴雯等等，随之而来的是金钏之死和因金钏、蒋玉菡的事所遭到的父亲的毒打，经历了这一系列事件之后，他不但永远抛弃了打骂丫鬟的行为，也使他的叛逆更巨。在对女性的社会地位和命运认识加深，对他们不同的思想性格的实质有了理解，从而在态度上有了分明的取舍，如对于林黛玉和薛宝钗、史湘云，对于晴雯和袭人、麝月，心里温暖。他对林黛玉的爱情从此成熟巩固，生死不渝。

宝玉最后为僧，他的出路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最后只能到虚无缥缈的超现实世界中去。

我的评析也是说不完的，所以关于宝玉，不管是怎么一个人，就此打住。喜欢宝玉的人，也可以说说看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