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医院的门诊的确不算大。我朝四周看了看,我坐的这个位置好像候诊的人都是要坐在这里等的。四面的墙上贴了很多图,注射疫苗,饮食卫生,针灸穴位,中医经络,内脏,骨骼,肌肉,神经——还有一股浓浓的福尔马林的味道(当然这些名字我是后来才知道的),似乎这个味道和爷爷死的时候棺材里的味道很像,于是我很容易想到死。我是不想死的,所以不想闻这种味,这种味除了棺材里,就是医院里有了,我不想闻,于是就对医院没了多大好感。
医院给我的最初感觉就是总是关乎人的生与死,生小孩在这里,抢救将死的病人也是在这里。小孩子也许会因为孕妇难产而死去,病人可能会因为伤病过重,抢救不及时而死去,于是两类不同的人有了相同的归宿,化人场,骨灰盒,坟墓,石碑。前者是经历过人世的,临死时总会有一些感慨,一些嘱托,一些难以闭眼的事,后者呢,本来是满心的激动,不安,还有一点点的恐惧,却没有想到这样的结果让它,连哭一声,睁睁眼的机会都没有了。
我忽然觉得医院就是化人场之前的关卡,凡是可能要进化人场的先来这里确认一下,合乎规格的就放行了,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我不知道死了的人是不是真的有另一个世界,可以肯定的是不可能再和活着的人进行些许的通讯;不合格的就干脆退了回去,“阎王说你阳寿未尽,再给你快活几年吧”。
“老兄,你来看病呀,没有人陪你一起吗?”
我一转脸,不知道什么时候,邻座上坐了一个老人,可能六七十岁的样子吧,头发还没有全白,戴一个黑边眼镜,眉毛很长,已经快要盖住眼镜片了,却没有胡子,不知道是他嫌麻烦自己拔光了,还是根本就没有长。
“啊,老爷爷好,我妈妈进去帮我挂号了。”
“哦,这样呀,我说呢。我妈妈也是到里面帮我挂号了。好像今天人有点多哦!”
啊,不是吧,你刚才叫我什么,你多大了,你妈至少也八九十了吧,你让她进去给你排队,拜托,你有点良心好不好!我本来很想说他两句的,又一想,算了,他在拿我寻开心呢,老人家很可能整天都没有儿女在身边,好不容易逮到个猴子耍一下高兴高兴,就当我替他子女尽孝心了好了。我又看了他一眼,他在紧盯着我,看他一脸无辜的样子,好像他说的是真的。不过他看的我直发毛,我终于有些不耐烦了。
“啊,老爷爷,你有几个孩子呀,都——成家了吧”(这些话我是第一次说,我看电视里那些人问候老人的时候都是这么几句,虽然我当时不知道“成家”是什么意思)。
他没有说话,继续盯着我。
“他们都还对你好吧?”
他仍然没说话。
“他们是不是都没在你身边,你很寂寞?”
他还是没反应。
“他们过节的时候也不会来么?”
他……
“他们连一个电话也没有打过?”
……
“他们都死绝了?!!!”
我生气了,人之悲哀就在只有激励没有反馈。
“呜~~,强哥,不要丢下我,就算他们都走了,我也不会背叛你的。我知道我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有一次你去交货不在家时,老板给其他兄弟发了点辛苦费,我代你领了,你带着一条血淋淋的腿回来时,我却只字未提。还有,当初咱俩一块去泡马子,我却为了一己私欲把大哥你的糗事都落个一清二楚,搞得你臭名远扬,再也不能在情场上左右逢源,叱诧风云;还有一次我们俩一起去摆平一个泰国的毒贩子,我竟然在关键时刻推你出去挡子弹,害的你左胸被穿了个洞。唉呀,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呀,你看在没有你罩着我的日子里,我遭了多大的罪呀,我左手腕骨被人砍了一道,右腿后关节挨了一颗子弹。还有一次,我……”
“够了!!”
我的大脑在高速的转动,在快速的处理他(这个老人)说的每一句话,似乎他并不是在完全的说疯话。(也许我真是智商太高了,对外界的信息总是相当的敏感,尤其是别人说的话,总可以迅速的想起许多,也正是因为这,偶尔会混淆虚幻与现实的差别)。
我好像已经想起来一些什么,隐约觉得左胸有点痛。我也看到他左手微微有点颤抖,难道我真的是黑社会,怎么可能呢,我连枪还没有见过呢,再说也拿不动呀。
“大哥,不知道大嫂跟你在一起么,我记得你们关系很好啊,你不会这么快就以旧换新了吧。”
“哪里话,你大嫂现在跟我在一起。她今天有些事,不能陪我过来。”我板着脸,当然不会说惠惠还在读幼稚园呢。
“唉,想当初你和大嫂多亲热,她叫你强哥哥,你称她小惠,阿敏,后来叫惠惠——妹”。
我猛地一惊,他连这都知道。
“那你还记不记得我得跟你大嫂是在哪里认识的?”
“好乐迪娱乐中心的迪厅里,当时大哥你真是意气风发,好有型哟。当时大嫂在一个很不显眼的位置,一人独酌。大哥走上前去,‘美女,一个人呀,你的口红好好红也’,大哥,当时我看着你一脸的淫贱相,肚子里的酒都要吐……”
“嗯?!!”
我剜了他一眼,他把剩下的几个字咽下去了。我仿佛记起了当时的情景,当时的那晚,惠惠穿黑色吊带裙,唇不涂而红,眉不饰而黛,真是出落的既清纯可爱,又有万种的风情。的确坐在一个角落里一人喝闷酒,再加上那忧郁无辜的眼神,我心都要碎了,好像还多了点自卑感。我仗着二两的酒胆,怯怯的蹭过去。
“哎呀……啊……美女……呀,似曾……相识呀!”
“别惹我,烦着呢,想喝就坐下来,不想就滚一边去!”
哎哟,这妞还火气真大捏,有个性,我喜欢。于是我就在旁边找了个座位坐了下来。
“我说妹子,是不是有什么麻烦呢,别怕,说出来哥给你搞定……啊,现在不想说也没关系,来日方长么。那跟哥说你叫什么名字总可以吧……啊,现在不想说就不要说了,那你住哪里呀……啊,不想说就不要说了,留个号码给我总没有问题吧……啊,不想留也无妨,那你……”
她扑哧一声乐了。不知是我的殷勤备至,还是我的死缠烂打,她总算有点反应了,皇天不负有心人。
“看你这么辛苦,我就告诉你一样,我叫张慧敏,二十一岁,未婚,够给你面子了吧!”
啊,她连未婚都告诉我,不是明显让我有机可乘,可有为什么不说有没有男朋友呢,老天爷,这不是折磨我么,难道刚刚失恋的?嫌疑很大呀。
“哎,你叫什么?你还没告诉我呢”
“啊,不好意思,刚才一紧张给忘了,我叫张振强,计算机专业,二十三岁,在一家日资企业作项目经理。”
我装出一副很单纯的样子。其实装也是白装,我刚才的那幅色色的样子已经很明显了,我把黑社会说成了白领,我这么黑白颠倒的干,真的怕遭天谴。我瞟了她一眼,她只是点点头,没有怀疑我的话中有多大的水分,而且神情也好多了。
“帅哥,是不是想泡我,如果是就尽早说出来。”
天啊,她怎么一下子变化这么大呀。看来她一动真格的比我还厉害呀?
“你不说,好,时间不早了,我要走了,”她一仰脖儿,喝了那杯酒,就要起身。
“啊,等等,我说,我说,其实我是——想和你认识一下,我们不要用这个‘泡’字好不好,好好粗鲁哟”(我当时说这句话的时候,自己的鸡皮疙瘩就掉了一地,我一个黑社会的,不知道每天杀少人,说多少脏话,真正的虚伪至极)。
“嗯,还蛮书生气的么,不过太文气了也不好。会失掉男人味的。以后怎么跟我见大场面呐,看来我得给你改造一下了!”
哈哈哈,我他妈书生气?——哦,这是在夸我嘛,说明我演技好啦。还要我跟她见识大场面,看来她是看电视看多了,好像很崇拜我这一行的。于是我就是一副言听计从的样子。
“帅哥,扮一个最帅的样子看看。”
“不用了,现在就是最帅的。”
“哈哈,那,扮一个最丑的看看。”
“也不用了,怎么扮也不会丑的。”
“哦哈哈!”
“哎,那你扮一个最淫贱的样子看看?”
嗯?我怎么听着不对味儿呀,顺声音看去,原来一个多事的小子在旁边呢。
“好呀,把你妈拉过来就知道了。”我没好气地砸过去一句。那小子差点被噎死,悻悻的走开了。
“哎,不要跟那种下三烂一半见识。”她又给我倒了一杯酒。
“啊,大家这么熟了,把你的电话透一下了。”我又开始进攻了。
“好呀,那你喝一杯酒,我说一个数字,这个主意不错吧?”
“好!”我心一横,看来今天要下点血本了。
我仰脖儿,喝下了第一杯。“幺!”
她赶忙给我满上,我一仰脖儿,“三!”
……“八!”
……
“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这么没教养呢?爸,你怎么又跑出来了?地下这么凉,你跪地下干么,你看你,老寒腿又要犯了。这孩子也真是的,我爸跪在地下,你怎么就站在他前面呢,你是不是想占便宜呀?……”
我猛然抬头,看到一个中年女人正在把那个手脚都哆嗦个不停的老人搀起来,还一边不停的对着我数落个没完没了。哦,我还在医院里呀。
“啊,这位大姐真是对不起呀,我儿子今天发烧,可能脑子烧坏了,真是对不起。”
妈妈一手拿着一个小纸条,一手拉着我进了一个内科急诊室。
本文已被编辑[肖景儿]于2005-8-8 16:28:56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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