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山，从小就和山结下了不解之缘。那山啊，连绵不断的山对我竟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大概由于我是山里人的缘故吧。

也许山说象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它俊伟，含着年轻人的朝气，它雄壮，带着年轻人的傲气；它险拔，又显露年轻人的胆气。山，更象我们年轻的心，纯净中透着迷茫，憧憬中充满感伤。

在山中，数着落红点点枯叶片片，看着小燕斜飞麻鹊归窝，你会作何感想？我常常是一动不动地，让心里的忧伤流出。这忧伤犹如那枯叶，无缘无故地飘来又消逝了。

其实，我最爱山的原因是山娃。

山娃和我同村，是个孤儿，是年迈的爷爷把他抚养大的，供他读书上学。从小到大，山娃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

记得童年的时候，我常常和山娃、明明等几个伙伴们到山里摘野果、躲迷藏、打仗儿。有一回，正当油茶花盛开的深秋，我们跑到雪海一样的油茶林里，用一根长长的草管，吮吸着那甜甜的清凉的花蜜，那幽幽的花香令我陶醉得忘了时间。等我醒过来时，不知道伙伴们跑到哪儿去了。我在茫茫的山中找呀找，找到太阳落山了，还是没有找到三娃他们。我想起母亲曾经讲过的狼外婆的故事，害怕得哭了。就在这时，山娃和他的爷爷喊着我的名字赶来，把我接回了家。到家后我才知道，山娃他们不见我后，也在四处寻找，后来快要天黑了，他们只好回到了村里，想告诉我妈妈，可是我家没有人。聪明的山娃放心不下，把他爷爷叫到山里来的。

后来，我和山娃都上学了，从小学到初中，我们一直同班。我们一起读书，一起放牛，一起割猪草，一起砍柴，一起挑煤，家乡的每一座山峦留下我和山娃的欢笑，家乡的每一条小路埋下我和山娃的足迹。山娃很聪明、活泼，有时还很野，就象他的名字，带着大山的野性。

“山娃，你怎么不改个名字呢？”有回，我就忍不住问他。我总觉得他的名字与他清秀的外表一点不相称。

“是不是太俗了点？”山娃笑着问我。

“是啊，你可以改个文雅、响亮的名字啊。”我劝他。

“不咧，不咧，我的名字挺适合我，我本来就是大山的儿子嘛，我好喜欢好喜欢山咧。”山娃答得挺认真。

“山娃，你知道山那边有什么吗？”有时，我这样问山娃。

“山那边还是山哩。”山娃一副蛮懂的样子。

“我不信。”我嘴里这么说，心里很奇怪，因为我站在山顶上，两眼望去，远处朦朦胧胧的还真的是连绵起伏的山。

“不信，你问我爷爷去，山的山外还有好多好高的山哦。”山娃回答时，眼里流露出迷惘的神色。他还告诉我，他爷爷说他爸爸、妈妈就在山那边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得再也回不来了。他长大后一定要走出大山，去找爸爸妈妈。

哦，山娃，山永远是你的答复吗？

初二上学期，班主任李老师分配山娃和我坐一起。老师说山娃语文课成绩太差，怕考不起高中，要我多辅导山娃。那时山娃有个坏毛病，一到冬天，手背就冻得象馒头一样厚。那紫红的皮肤不断流着黄色的冻疮水，流得我心疼。我就特地买了一副崭新的毛绒手套给他。山娃很感动，那个学期特别用功，很快就把成绩追上去了。后来中考，我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病，错过了考试，休学在家务农，山娃却幸运考取了市二中。

山娃上高中后，特地写了一封信给我。信中大意说，他很感谢我对他的帮助，不但使他的作文水平提高了，而且受我的影响，使他爱上了文学。他现在才知道，他爸妈都是军人，在中越自卫还击战中双双牺牲的。他说高中毕业后就去参军，当一名解放军战士，去爸妈牺牲的法卡山保卫边疆。他还学了一首诗给我，鼓励我在逆境中自强不息，在山村开创一条事业之路。我至今还能够吟背那美丽动人的诗句：

“我们是泰山/是年轻的山/一头青发就是松林/一束目光即是流泉/一腔沸腾的热血滋润着思想的林园/无论我们站在哪里/都将苏生绿色的春天……”

岁月在梦中一年年地过去了。山娃的爷爷也离开了人世，走进山的腹中了。高中毕业的山娃出落成一个英俊壮实的小伙子。那回，村里分配来一个兵额，山娃各方面都合格，光荣当上了工程兵，果真分配到了云南边境的大山里。那时的我迫于生计，已经进城做民工卖苦力挣钱了。山娃高开家乡前托人给我带来一封信，信中说：“文文，我走了，要到很远很远的另一座大山去了，那儿是爸妈的长眠之地，也是我的最好归宿。文文，为我祝福吧。”

此后几年，山娃一直和我保持联系。他在部队如鱼得水，当兵第二年就在全团越野竞赛获得第二名。他的作品上《战士报》和《解放军报》，并被提拨为连部文书。第三年在抗洪抢险中立了二等功，被保送上了军校。我想，山娃算是走出一条属于他的美好人生之路事业之路了。

遗憾的是，天有不测风云。1998年秋天，云南边境发生大火，已担任副连长的山娃带领两个排在灭火战斗中，为抢救陷入烈火中的一对母子，让无情的大火吞噬了，他25岁的生命和大山熔为了一体。接到噩信的那天，我躲在屋里流了一天的泪。

从此，每次回故乡，我总要跑到儿时我和山娃常去的山中散步。走着走着，仿佛山娃就在身边。我就想，一个生命就象山中的落叶般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所有的人也会这样消失的，生命的意义仅仅如此吗？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山泥更护花。”山，孕育着生命，孕育了这些花草树木，作为山的儿女，它们的归宿当然是山。原来山娃早就知道这一点，才如此爱山，才选择了山，才化成了山。

明白了这一点，我更爱山了。我想，我也应该像山娃一样，像树叶一样，好好珍惜大山赐予的唯一一次生命，活得短暂而有意义。将来，有一天，哪怕是枯黄了，老去了，也要飘落到山的泥土里，变成山的一分子，来孕育一代新的生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