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切的说,老颜不是我们村里人，他的名字叫颜生年，原来在部队当兵，后来转业到当时的人民公社任财粮股长，官不算大，可是很有权。因为我的老家离街上只有一里多路，所以老颜退休后定居在我们村。六十几岁，大家都喊他颜股长。打一手好算盘，帐也记得十分清楚漂亮，据父亲讲，老颜在公社上班时常闹一些笑话，具体的已记不清了，总之是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事儿。

老颜因为是小村为数不多的吃公家粮食的，有让人眼红的退休金，他可以买到平价粮食，每月都有副食票，还可以随意到食品公司的肉铺里选上一块肥肉，为此他很是骄傲，刚赋闲那阵，还有些小小的自得。老颜在家自得了两三年，进进出出的也不和邻居们言语什么，人家就觉得他孤傲。老颜想孤傲就孤傲吧，反正我又不求你们什么。

老颜的三个儿子都在县城上班，那时交通很不方便，他们也就很少回家。他的老伴是个病秧子一直呆在家里，几乎不能做什么事。老颜退休不出两年，他的老婆也终于倒下起不来了。老颜一下老了许多，圆滑富态的脸上长出许多皱子，邻居们粗一看觉得老了十岁不止，背地里改口叫他老颜股长。

老伴去世以后，老颜无事可做成天在村头的供销社代销点转悠。下棋和玩扑克他是不屑的，他喜欢京戏，可是我们那里没有多少人能懂京剧。他只好一个人坐在那里，心里很沮丧。

在代销点不远处还有一户从县城搬来的人家，家里的主人姓王，六十多岁，曾在县城的剧团工作过，因为生活作风问题被组织处理过。他的老伴王奶奶，六十多岁的小脚老太，识文断字，小时读过几年私塾，会裁剪衣服，原来也在剧团工作，和老王结了婚。老王被处理那年，她感到没有脸面在城里住了，刚好我们村有她一个亲戚，老王一家就在我们村落户了。王奶奶不仅有退休金，还靠给人裁剪衣服补贴家用。

风流半辈子的老王七十岁那年突然中风，开始是一条手臂，住了半个月医院，好了。后来左边的身体和嘴都中了风，再没好过。天亮就在床上向王奶奶要吃的，吃完拉一床。嘴又不能说，只好打自己的耳光表示歉意，流一脸的眼泪也不懂擦一擦，象小孩子一样。

王奶奶的堂屋里挂着个有线喇叭，一拉出来是天气预报，再拉出来的是戏曲。有京戏、越剧、还有我们当地的柳琴戏。但是王奶奶最喜欢听京戏。王奶奶家的喇叭成天唱着，唱到京戏时老颜就过来坐一坐，和老王一人一张藤椅对坐着。老颜随着喇叭里的唱腔哼哼打拍子，老王坐在那里望着他发呆。王奶奶听老颜哼，自己有时也随口哼两句。时间长了，老颜和王奶奶相处熟了，经常一边听广播，一边看王奶奶裁剪衣服，有时还为京戏里的某些片断相互切磋。

再后来，老颜的乐趣就是每天上午到老王家坐一坐，吃过中午饭，再来坐一坐就回去了。老王嘴巴中风不能说，眼睛是好的。他见老颜每天来，就怀疑老颜不怀好意，就用手里的拐杖戳王奶奶的身体，嘴里含混地骂着。这一切老颜却不知道，终于有一天,老颜刚坐下，老王的拐杖就在石板地上敲起来，一直敲到老颜察觉到回去。王奶奶对老王说，你这是干吗啊，大家乡里乡亲的。他一个人也怪可怜的，你也不能动，他过来坐坐有什么不好。老王还是不停地骂，右手的拐杖在天空里乱舞。王奶奶很生气，说你再骂，我就走。不服侍你了！老王扑地从藤椅上跪瘫在王奶奶面前，丢了拐杖，用好动的右手死命打自己的耳光，眼泪口水淌了满嘴满脸。老颜从那以后就不再出现，代销店门前也看不到他微驼的大块头了。

一个人在家无事可干的老颜一天看报纸说南瓜的产量很高，突发其想在他的小院内开始了培育高产南瓜的计划。他开始在和邻居两家合用的空地上种南瓜，还在邻居的窗户下搭起瓜架。邻居有所不悦，唠叨了几句，但考虑他孤身一人生活不容易，还是任由他干去了。当瓜藤长至一人高时，不知是谁几次折断瓜秧。于是一连几个夏日的清晨，我一觉醒来就听见有人高声大叫，后渐渐转为哀伤的低泣。原来是老颜在骂那个折断他瓜藤的人，他先是对天对地把那个不知是谁的破坏者咀咒一番，接着独自个儿对着瓜藤伤心哭泣。仿佛不是折断了他的一根瓜藤，而是死去了一个亲人。但他的瓜藤终于还是长出了婆娑的绿叶、攀满瓜架，秋天吹来绿叶翻飞沙沙作响。老颜很努力地培养他的南瓜。每个清晨和夜晚，都用自己的小便给南瓜施肥。有一次，我甚至看见老颜把屎拉到纸张上，悄悄埋进瓜地里。他做的那样认真，没有一丝亵渎南瓜的感觉，仿佛他与南瓜是一体的。以至于后来，当瓜架上结出几个营养不良的小南瓜，我总觉得它们就是老颜的儿女。秋天碧绿的瓜叶开始泛黄，而老颜始终也没有收获他理想中金灿灿的南瓜。冬意渐深了，连瓜架上的黄叶也萧萧落尽，萧瑟开始爬满了南瓜的额头。培育高产南瓜失败使老颜的晚年生活再次感受到生活的无奈。后来,老颜被儿子接到城里住了,一直没有回来过。

我大学毕业那年，一个星期天的夜晚，老颜家突然哭声一片。原来老颜走了，我这才想起老颜已经老了，该起程了。听他儿子说，老人临终前一定要求儿子们把他送回这里办理后事。那时候，老王一家两位老人都己故去。按照老颜的遗愿，送丧那天一定要放京剧，还必须是梅兰芳的《苏三起解》。原来在“苏三离了洪桐县”起句时，老颜怎么也拿不住音，当年王奶奶教了他几回，现在他老先生学会却不能再唱了。其实，从老颜身上可以看出，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或大喜，或大悲；或无大喜，或无大悲；平平淡淡，琐琐碎碎，就那么去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