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酣梦正浓,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将我闹醒。
“紫儿,快到我家来,保准你连眼珠子都会惊得掉下来!”
是兰妮,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总是这样,什么事都大呼小叫的。
兰妮家的院子静悄悄,只有几丛肥硕的美人蕉举着嫣红的花朵,张扬,炽热。
“这死妮子,咋咋呼呼干什么!”
“hi!紫儿,你好!”
犹如一个劈雳在头顶上炸开,七八个人突然从美人蕉后面涌了出来。我的眼珠子真的要掉下来了,心口突突地跳得慌,我感觉一股热流从脚底直冲脑门,晕,这不是在做梦吧。
“宛如,阿秀,大卫,冬瓜……,你们,你们该不是土行孙吧,怎么一下子全冒出来呢?”
十几年来,我们在各自的轨道上按部就班地运行着,像一只被鞭子抽打的柁螺。可是,这猝然的相逢,让那些尘封已久的画面一下子变得明朗起来,埋藏在心底的所有记忆争先恐后地涌现出来:我们母校那间破旧的教室,高大的樟树,聒躁的鸣蝉,长满青果的李子树,邋邋遢遢的班主任,蛙声一片的田野……
“别傻乎乎的,快进去。”
原来,冬瓜为母亲七十大寿特意从广州回来,顺路从东莞把宛如也捎回来,碰巧大卫从北京回家度假,今天就把一直在老家的阿秀、李明、小云一块带着,直奔我和兰妮这座城市。
这都是多年前就已经相识的人啊,少年时在一块读书、玩耍、恶作剧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怎么一晃就十七八年就过去了呢?一种既复杂又单纯,既欢喜又悲伤的感情涌上心头。
“紫儿,你还记得少林寺吗?”
怎不记得?为了看这部电影,我、兰妮、大卫、冬瓜等五六个同学逃了晚课,去爬电影院那该死的围墙,被守门的糟老头缴掉了书包。为此父亲罚我两个星期课余不许出去,呆在家里临毛笔字帖。那些烦闷难捱的午后,多亏你们缩头缩脑地在我家窗台外跟我讲悄悄话呢。
“冬瓜,看看你现在的身材,真没辜负我给你取的名字。”
哈哈,现在看来,兰妮不愧是取绰号的高手。冬瓜和大卫只是名字中各有一个“冬”和“卫”,兰妮就冠以这个外号。大卫当时是我们班英语最好的,这个洋味十足的名字与他十分般配。冬瓜呢,又细又长,简直就是丝瓜,可“冬瓜冬瓜”还是给叫开了。
“宛如,你现在还听蝉吗?”大卫问。
“什么?听蝉?什么时候?在哪里?”宛如依然白晰的脸上一片迷茫。
宛如,难道你真的一点儿都不记得吗?那次考物理,同学们都埋头苦做,教室里只听见沙沙的书写声,突然老师在你的桌子上咚咚地敲了几下。
“别人都在做,你怎么看着外面发呆?”
“别烦我,我在听蝉呢!”
宛如,你不知道,你说这话的样子有多么可爱,多么洒脱。你不喜欢理科,尤其是物理,可你不在乎,难怪你作文写得那么好,原来连考试这种场合你都能捕捉到诗情画意。这么多年了,宛如,难道你不曾听过一次蝉吗?
窗外蝉声一片。宛如眉宇间带着藏也藏不住的浅浅的忧郁。也许那种单纯到可以随意听蝉的日子不可能再有了,大自然里很多事物都不会改变,改变的只是人的心情罢了。
“你们还记得那个停电的晚自习吧?”一向不大爱说话的小云轻声问道。
哪一次?那时停电的晚课太多了,是我们出去捉蛤蟆那次吗?是我们偷偷把班主任的拖鞋拔到教室外面那次吧?是我们溜进物理老师家的园子里偷摘李子冬瓜挂破了裤子那次吗?是李明带我们去偷他家的西瓜阿秀掉进水坑里那回吧?……
“那年我们读初三, 一个晚自习停电了,班主任说我们来击鼓传花……”
“我知道,我知道,那时离中考还有一个来月,挺紧张的,班主任说让大家轻松轻松。鼓点一停,花落谁手,谁就唱歌,那次我唱了什么时候歌啊?对了对了,我唱的是《南泥湾》”。兰妮快人快语。
我唱的是什么?我呢?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了?你们都唱了吗?少年时的种种糊涂又单纯的快乐,在十几年后又重新提起,所有的人心底都犹如被乱石激起了水花,掀起了一阵又一阵如痴如醉的狂喜。记得的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不记得的不停的追问,所有的斯文端庄矜持都一扫而光,一切,一切只是我们记得当年年纪小·
“你们都唱了,紫儿唱的是《采茶舞曲》,冬瓜和李明合唱《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宛如唱的是《白兰鸽》,阿秀唱的是《我爱北京天安门》,只有我没唱。”谁都听得出小云淡淡的话语里有种说不出的失落。
这怎么可能,小云,你怎么会没唱?文静内秀的你一直是我们大家宠爱的宝贝,我们恶作剧不忍心叫你,我们逃课开溜不忍心叫你,可你怎么能不唱歌呢?
“是的,开始的时候,我生怕要我唱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会紧张的,可是后来你们都唱了,连冬瓜那样的破嗓子都敢唱,况且没灯呢,怕什么?我就盼望着花到我手中的时候,鼓点停下来,我要给大家唱一支《斑鸠调》,我甚至在心里唱了好几遍,一定不会紧张得忘记歌词。可是游戏结束,也没轮到我。你们不知道,回去的时候,你们兴奋地议论个不停,而我直想哭。”
小云,真的没想到,你心底还藏着这样的委屈。其实很多时候,我们都有过你这样的感觉,在希望与失望之间,在热闹与冷落之间,在欢喜与悲伤之间。小云,那就现在唱吧,唱一支你十几年前就准备好的《斑鸠调》吧!
我们竟然不知道,小云有如此好的嗓音,纤细却很清亮,甜美却不腻味,可小云却从来没在我们面前唱过。是啊,多少次我们忙于掏鸟窝粘知了逮蛤蟆偷果子,却没有一次静下来听小云唱歌,那些年轻的岁月实在是轻狂又张扬啊。小云又怎么会知道,后来会有那么大的变故呢?要不她一定在那个停电的晚上鼓起勇气给我们唱一支歌啊!
就在离中考只有十几天的时候,阿秀的父亲因一场意外去世了,她的母亲几乎精神崩溃,阿秀不得不辍学回家,帮母亲支撑这个摇摇欲坠的家。看着阿秀一步三回头的身影,我们这群不谙世事的少年才感觉到人生的变幻莫测和沧桑无奈,而这个时候我们才真正感受到中考的压力,我们似乎明白,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永远不会再有,就像阿秀,她再也不能和我们坐在教室里读书了。
然而劳燕分飞十几年,我们又聚在一起了,这十几年,包涵了我们从少年到青年再到中年的几多艰辛的跋涉、几多悲伤与欢乐、几多成功与失败。除了直面生活的压力事业的挑战,还有婚姻家庭和孩子,我们每个人都在人生这部大书上写下极其厚重的一章。冬瓜几番起落,终于成了大款,大卫经过拼搏,成为外事部门的骨干,就连李明和阿秀这对一直在农村苦苦求生存的夫妻,在谈起他们的生活经历,也让人感觉到一种酸楚的甜蜜,宛如,你又何必纠缠于情感的漩涡不能自拔呢?单纯如年少的日子是不会再有了,可我们可以唤回单纯的心境,让生活过得简单一点。
相聚不易别也难,明天我们又要天各一方,不知何时再相见,可是只要我们好好地生活,只要我们都记得那些纯净无瑕的时光,又何必计较聚散离合呢?“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在每个有月亮的晚上,让我们都在心里轻轻地说——
记得当年年纪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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