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翠再也回不来了，村里很多人都知道，只是瞒着驼背。村长开会时说：瞒着他吧，给他留个念想，要不他可怎么活呀！大家都不说话，低着头默默的坐着。小秃歪着身子靠在墙角抱着头呜呜的哭。

驼背照例每天都起得很早，挑着一只粪兜，带着黑蛋出门了。沿着山下的公路，边走边捡卖柴牛车留下的牛粪，每天都能捡一大篓呢。有了这些牛粪，不用化肥，驼背也能把庄稼收拾得很好。进山的班车有时来得早，有时来得晚，驼背总要等车来了，才停下。车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开得很慢，车窗打开，老李从车里探出头来，“他二叔，翠翠可能要过些时候才回来呢，回去吧，别走远了，累着！”

“哎，哎！”驼背仰起一脸的皱纹笑笑，抬起手摆摆，“我这就回去，这就回去。”车开远的时候，驼背放下挑子，找个石头坐下，从怀里取出旱烟袋点上，慢慢的抽起来，黑蛋就静静的卧在他的身边。

“哎，翠翠是该回来了，这都小三年了”驼背看了看黑蛋。翠翠不在家，驼背就常和黑蛋说话，他知道黑蛋能听懂，“哎，都怪我呀，不该答应她，不该叫她去那么远的地方打工。那儿比省城还远，听说要坐好几天火车哩，太远唠！”

黑蛋抬着头，支愣着耳朵，眼睛死盯着路对面的草丛，它并没听驼背在说什么。突然一个箭步就窜出去了，很快就没在了对面深深的草丛里，看着它在草丛里划下的一道凹线，驼背笑了。不一会儿，黑蛋从草丛里钻了回来，嘴里叼着两只吱吱乱叫的老鼠，滴滴哒哒正流着血。驼背嫌恶心，挥了挥手里的锄头，“去，边上吃去。”黑蛋便转身走两步，趴在驼背身后的水沟上咬了起来。驼背默默的抽着烟，青色的烟雾不时从他的嘴里吐出，在眼前慢慢的飘散开去。

那年冬天很冷，驼背家里断粮了，老母亲的丧事花掉了他仅有的一点积蓄。虽然也收了些随礼的，但只够还欠下的药费，驼背的生活陷入了困境。他不愿再求别人了，自己打算砍些柴去卖了，好买些米回来。

才过半夜他就架好车摸到了山下。他把车紧挨着山坡放好，又找了几个大石头，用一个平一点的支在车靠路的轮子下面，剩下的放在轮子前后，免得车滑走了。车摆置好，他很废力的爬到了山上，找到前几天砍好捆好的柴堆，然后用身上的麻绳将其中的一捆柴拴住，绳子的另一头绕过一棵树拴在自己的腰里，他用手拽了拽绳子的两头，觉得都绑结实了，便用棍子把拴着的那捆柴顺着山坡往下推。他做得很小心，一边推一边用手拉住绳子，柴捆就那样慢慢的顺着驼背的愿望滚下了山，稳稳的落在了靠在山坡下的架子车上。驼背也顺着山坡溜了下来，他将柴捆费力的搬横过来压在车尾上。喘了口气，又爬到山上，用同样的办法把别的柴捆也挪到了车上放好。当他搬第五捆柴的时候，天已慢慢发蓝了，山路上不断传来叮叮噹噹的牛车声。路过的人帮着驼背捆好了车，让驼背跟他们一起走，因为驼背没有牛。但是驼背知道自己走得很慢，不想耽搁别人，所以总是笑着点点头，“哎，好，好，你走前面，我走后面，走，走。”拉着一大车柴，驼背一个人走得很吃力，遇到上坡路的时候，就把车先靠在路边上，后面有柴车来的时候，驼背就赶快跑过去给人家搭手推车，其实不用他搭手，别人也会停下来卸下牛套帮他把车拉上坡的。但驼背还是每次都很卖力的先帮别人推车，然后还是劝人家先走。每次驼背的车进城时，有些手脚快的己卖完柴往回走了，他们很热心的告诉驼背柴价，免得驼背吃亏。可驼背每次还是把柴卖得很便宜。别人都笑他傻，他说：“哎，那自己山坡上长的，又没壮肥，又没撒种，老天爷赏的，换点米有口饭就行了，还能靠他发财吗？”

那天卖完柴，驼背拉着车去市场上买了一袋碎米，半袋粗面。回来走到医院门口的时候，他看见很多人围在那里。透过人缝，他看见在地上有一个小包袱，小包袱里传来婴儿的哭声。驼背看着摇了摇头，拉着车想走，人都挤住了，他的车卡在了那儿。他急了，“哎，别看了，别看了，扔孩子有什么好看的，造孽哟，别看了，走，走。”谁都没有理他，人们依然很稀奇的围在小包袱旁边看着，窃窃的嘻笑议论着。婴儿的哭声在深冬的寒风里特别刺耳。驼背忍不住了，又喊了一声：“把娃给我，我不扔了！”有人立刻很热心的把小包袱抱到了他的架子车上，放好，围观的人也都齐唰唰的给他让出了一条道，他很轻松的就拉着车走出了人圈，留下身后一片猜测和嘲讽。

小包袱放在车上，突然就不哭了，驼背走了一阵，停下来，把小包袱抱在怀里看着。“这粉嘟嘟的胖小子，这白净西气，怎么要扔了呢？真是造孼哟，”驼背说着，把手伸到小包袱里摸了摸，“包的还真暧和哩，哦，原来是个丫头哟！这些当爹妈的，要遭报应哩。”孩子被驼背一碰醒过来了，睁开眼看着驼背，哇哇哭起来，驼背不知道该怎么办，把手指头在衣服上使劲擦了擦，放在了孩子嘴边，他感觉到小舌头在舔，开心的笑了，“不嫌我脏呀，那跟我回去吧。”小舌头还在舔着。驼背把小包袱放在车上，用绳子轻轻的仔细的绑在了车架上，将自己的棉衣脱下来，搭在上面。拉着车往回跑。跑了几步，他又转过身往市场里跑，他又买了半袋精米和一袋细面粉，出城的时候，又从肉市耿麻子那儿赊了半斤猪油。

驼背要养女儿的消息，就像牛脖子上的铃铛，很快在山村里传遍了。人们都在说“驼背死了娘，是气迷心了。要捡也捡个小子吧，怎么捡回来个丫头来，长大了能做什么呀，唉，驼背以后的日子，哎，难了。”

驼背的日子过的是很难，每天自己煮碎米菜叶吃，给小孩子煮糊嘟嘟的细白面。很快这样的生活出问题了，孩子越来越瘦，也不像刚回来时那么白净了。驼背急得每天跑东跑西请大夫来看，可大夫都说的一样，“孩子太小，要吃奶，奶粉也行，吃面糊不行，没营养”驼背犯难了，可上哪儿弄奶呀。驼背比以前更勤快了，每天早早的就下地摆弄菜园，把孩子哄醒穿好后，用布条绑在怀子，拖上篓上山去采草药。隔几天就抱着孩子进城，卖一篓草药。草药卖得贵，所以卖得也慢，到下午才勉强卖完。得了钱，驼背赶快跑到大商店里去买十几块的奶粉。出了商店，又是小跑着去他从前常去听广播的茶馆，去向老板讨一碗开水，给孩子烫奶喝，看着孩子大口大口的喝着奶，驼背有时会流出眼泪。

驼背不愿回忆过去，他甚至都无法回忆起自己是如何渡过那些艰难的日子的。当艰难和困苦成为生活必然的组成部分时，这些纯朴的山里人从不会畏惧失败，也从不炫耀成功。只有满面的皱纹会让人明白他曾是多么的困苦，又是多么的坚强。

翠翠这好听的名子是村长给取的，翠翠不管他叫村长，叫二叔。小姑娘突然从门外蹦了进来，红着小脸蛋，站在他面前，低着头说：“二叔，我爸要送我上学哩，叫你给我起个名。”

“你不叫丫头嘛，有名子，不取了”他笑着逗她。

“人家都有大名哩，没大名人家老师不收。”小姑娘脸更红了，抬起头，泪汪汪的。

“噢，不哭哦，二叔逗你哩，来跟二叔说，你几岁了？”

“五岁了，”小姑娘把手指头举得高高的说。

“哦，五岁了，哎呀，都五岁了，”他看着门外远处的山坡，山脚下的菜地里，驼背正弓着身子锄菜，“这个老虾米，真有本事啊，就是命苦，哎！”

“你就叫翠翠吧，你看咱们山里树多，一到春天，一眼看去净是翠生生的绿色，好啊，绿色才有生气呀！”

“哦，不好，我不叫我爸生气。”小姑娘嘟着嘴说。

“哈哈哈，哪个让我爸生气哟，是让你爸高兴来，叫翠翠，以后你爸吃啥都脆脆的，香香的。”二叔笑了，眼角流出了泪花。小姑娘听着也咯咯的笑了。

“驼背的苦日子到头了，看这女聪明的！”坐在灶头前的二婶笑着说。

“那还用你说，那们山里人都该到头了。”二叔转身从屋里取出一瓶白酒，迈步外走，他听见女人在灶堂里喊“少喝点，没人去抬你。”

小姑娘从二叔家出来，一路跳着，逢人便站住说：“我叫翠翠，我有名子了。”二叔站在院场边小路上喊了一声：“驼子，你女娃名起下了，叫翠翠，回来，别弄了，喝口。”

驼背在地里，抬起头远远的看着翠翠一路向这里跑来，笑了，“翠翠，翠翠，慢点跑，回去，咱回去，翠翠，回去开门去。”翠翠第一次听爸爸这样叫她，竟一下子回答不出来了，红着小脸，转身又往回跳着。

翠翠聪明，学习好，老师同学都喜欢她。去乡里演节目，老师让翠翠站在头一排最中间。驼背挤在台下的人群里，抿着嘴笑，对左右的人说：“看，最前面，最中间那个，那是我家翠翠。”初中要到很远的乡里去念，还要住在学校里。驼背不放心，隔几天就跑去学校看看，当他看到学校饭菜比家里还好，心里高兴极了。有时周末翠翠回家时会给他带回几个学校食堂做的糖酥饼，驼背舍不得吃，拿在手里，蹲在门前的路边上，有人过的时候就叫住，分给人家一小块，说

“这是我家翠翠从学校带回来的，看人家做的这饼，比城里何胖子做的地道多了，你尝尝。”

人就会一边吃一边说：“对，是比何胖子做得好，到底是乡里的学校，做的饼也这么好，你家翠翠有出息哩，过二年该上大学了吧！”

驼背眯着眼笑，“我家翠翠不上大学，要上师范，出来当老师，比上大学强！”

“对，那是比上大学强，咱们这缺老师来，前几天城里的老师又走了，唉！”

“翠翠说要回来当老师的，她说过的！”

翠翠没有考上大学，也没考上师范，一个人关在屋里哭了一整天，驼背心疼得在院场里直打转。

“翠翠，别哭了。老师不是说了吗，你考得成绩在你们学校是最高的，不怪你，是学校没教好，你要是还想上，爸爸送你去城里上，城里教得肯定比咱们乡上好。唉，别哭了，出来跟爸爸说说。”

村子里的小姐妹们也都来劝她。过了几天翠翠不哭了，她像其他女孩子一样，每天起得很早，烧水做饭，打扫院子，收拾屋子，把驼背的衣服和铺的盖的全都洗了。就像她小时候一样勤快认真。驼背却高兴不起来，心里很难过，觉得是自己没本事委屈了翠翠。

村长经不住驼背的央求，答应让翠翠去村里小学当代教老师，每学只有四十几块工资，代的也都是城里老师嫌累不想教的语文、数学。“会很累的，看翠翠想不想做！”村长说。

翠翠当老师了。每隔几天，驼背的家里就会涌来一大帮子小娃娃，嘻嘻哈哈的像过节一样。看着女儿开心的样子，驼背也高兴了。家里的粗活重活他不让翠翠做工，翠翠也不让他做，有人来抢着做呢。村头的小秃，驼背记不得是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小子就每天来和翠翠趴在一块写字了，也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小子就常来帮他挑水担粪。小秃一点也不秃，驼背心里是很喜欢他的，觉得他人诚实、可靠。他还没想到原来翠翠也是喜欢小秃的。

上了两年课，翠翠要走了，她想出去打工。她对驼背这样说的：

“学校桌子椅子都烂了，房梁上刮风就掉灰，打雷就落土，有几天女生都吓哭了。和校长说了几回，校长让我找村长说，村长倒是挺关心的，可他没钱，找了几回乡里，人都没理他。靠上面给钱修学校，门都没有。我要出去打工，咱们山里人得靠自己修学校。”翠翠说得很激动，也很坚决。

驼背坐在门墩上，抽着老旱烟，“那，那得多少钱呀！”

“可能好几千呢，出去打两年工，估计就差不多了。英子她们也去，我们说好了，将来盖学校她们也出钱。”

“哦，一路还有别人啊！那就好，那就好！”

翠翠每月都寄钱回来。她把钱寄到城里耿麻子那儿。耿麻子给驼背在银行里办了个小本本，每月寄来的钱，驼背都舍不得用，全存在小本本上。耿麻子说：

“驼哥，割斤肉回去吧！”

驼背看看肉架，抹抹嘴说：“不了，翠翠的钱留着有大用哩。”

秋天了，山里一眼望去大片的焦黄色，黑沉沉的，天气也一天冷似一天了。驼背的庄稼有小秃帮忙，收得比前些年多。驼背又要去城里看看翠翠寄钱没有，走的时候对小秃说：

“老耿那有电话哩，要不你也去，和翠翠说两句，电话里的声音真真的，跟在跟前说话一样来。”

小秃红着脸，笑着。“不了，叔，你早去早回吧。”

耿麻子没有立刻拿汇款单给他，让他先到屋里坐着。

“我家小静回来了，她，她见过翠翠的，你先进去坐。”老耿的眼有些发红，说话也不像从前那样痛快了。

“哎呀，小静回来了，哎，又长高了。你见到我们翠翠了？她在那里还好吧。她上次打电话说她在一个幼儿园里，是不是和咱们乡下的小学差不多啊？”驼背望着小静，急切却是温和的询问着。

小静低着头不说话，手不停的扣着椅子。老耿从外面进来了，“这女，咋不给你叔倒水呢？”

“我不喝，我就想问问翠翠咋样？兴许她没见到。”驼背接过茶杯，笑着说。“翠翠这月的钱没到啊？要是没到我就赶紧回去，家里还有好多活儿哩！”

“驼哥，你别急呀，我，我这话咋说来。驼哥，咱都是上年纪的人了，别急哦。咱自小就认识，你是个好人，命苦，你做事认真，厚道，谁在背后说过你半句瞎话。翠翠是个好女孩，从小我就看到，她懂事，聪明，能干，比我们小静强多了。”老耿说着说着话有点乱了，眼里闪着泪。

“老耿，你，你说这干啥？我们家翠翠那是大家伙教出来的，我哪有……”驼背转身放下茶杯时看到小静正躲在里屋，趴在小桌上哭。他心里隐隐感到有点不对了。

手抖了抖，茶水溅到了腿上。

“他耿叔，翠翠是不是有什么事了，你说，只要她高高兴兴的，做什么我不拦她。我也盼着她有出息呢！”驼背小心的说着。

“驼哥，我这人憋得住屁憋不住话，我心里难受，我跟你实说了吧，你可要经得住啊！”老耿涨红着脸。

“唉，你说，你说嘛！”

“驼哥，翠翠是在幼儿园做清洁工，有时也帮着做厨，那的人可喜欢她来。上月底的时候，园里大厨做饭不小心失了火，听说煤气桶也炸了，是吧？”老耿转身看着屋里趴着哭的小静，小静抹着眼泪点点头。“当时园子里孩子们正上课呢，翠翠帮着老师们从火堆里抢孩子，后来，房垮了，翠翠和两个老师，还有三四个小孩全埋在里面了。”老耿哭了，捂着脸不愿再说下去了。

驼背两只手在怀里，腰里摸了几下。“我，我的烟锅，烟锅忘了带，我，我，那后来呢，翠翠，挖出来了没，她是不是，是不是伤到了。我，我，我回去了，明天卖些米，今年米多着呢，还有菜，我去看看她，我去……”驼背用手撑着椅背想站起来，试了几次都没能起来。

“哥，你别，你坐，你坐，我没说完，”老耿哭着说。

“你，你别说，你耿麻子，你嘴里有什么好话呀，你个耿麻子，你净胡说，我明天就去看她。”驼背终于哭了，眼泪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流淌着，他的手不停的颤抖着，他站起来，又坐下，嘴唇急促的翕动着。

“叔，你别去看她了，她回来了！”小静从里屋走出来了，怀里抱着一个山里人做酸菜用的坛子，只是比山里的坛子精细多了，也好看多了，黑亮黑亮的。坛子上贴着一个小白纸条，上面有几个字，驼背认得中间的两个“翠翠”。

“翠翠，翠翠”驼背真的坐不起来了，他伸长了手，从小静怀里一把夺过黑坛子。紧紧的搂在怀里，就像当年紧紧的搂着那个小包袱一样。屋子里除了哭声，抽泣，一切都静止了。命运在最不及防的时候，给了驼背沉重一击。

喝了一碗老耿自己熬的山药骨头汤，驼背慢慢醒过来了，“我的翠翠呀，翠翠”他嘴里喃喃的叫着。

“驼哥，幼儿园说咱翠翠是英雄，还说要来看你，他们知道翠翠出来打工是为想给村子里修学校，都很感动，说要帮咱们呢！”老耿把驼背扶起来，靠在床头上。

“唉，不了，”驼背叹了口气。“自不给领导们添麻烦，不用来看我，修学校的事也不用操心了。翠翠说过，山里人得靠自己修学校，我们自己修。”驼背搂着小黑坛子不肯松手。老耿估摸着，驼背可能回不去了，叫小静去姑姑家住。驼背摇着头不答应，说一定要回去的。他叮嘱老耿不要把翠翠的事说给别人知道。老耿又哭了，使劲点了点头。驼背走出很远了，老耿又追了上去，硬是塞给驼背一吊肉。

回到家，天已经黑了，远远的驼背望见小秃站在他家门前的路边，驼背站住了，怀里搂着小黑坛子，眼泪又流下来。最后，他咬了咬牙，径自快步走到了山下自己的菜地里。

“叔，回来了，你去菜地做啥啊，要不要我搭把手？”小秃远远的喊着。

“不了，我，我捡了个小树苗，就好了，你回吧。”驼背回答着。天很黑，驼背在一个小树下，用手使劲的挖，一边挖一边说着：

“翠翠，回家了，爸对不起你呀，爸没出息，要是送你去城里上学就好了。翠翠，别怪爸哦，爸不想让人知道，以后你就在菜地里等着，爸每天都来看你，爸再不让你出无门了。翠翠，等爸凑齐了钱，爸就帮你修学校，一定修个好的，让娃娃们都有好地方上学。翠翠，你可得保佑爸哦！”眼泪打涅了泥土，就在一棵小松树苗下，翠翠永远陪着她的驼背爸爸。

其实村长是两个月后才从乡上知道的，那个幼儿园的人把抚恤金寄到了乡上，乡上的人都很感动，他们没想到在山里会这这样一对可敬的父女。乡长说驼背还不知道吧？村长说可能不知道吧，没听他说过，他每天还边拾粪边等进山的汽车，他想接翠翠哩！乡长听了难过的说那就先瞒着吧，把这抚恤金和乡上的慰问金一起存到银行里，让银行每月以翠翠的名子寄给驼背，就直接寄到驼背家吧，我去找银长里说，让他们多走几步路的事嘛！

驼背照例每月又收到钱了，他不知道钱是谁寄的，去问老耿，老耿说可能是幼儿园，听说翠翠这样救人死的，国家是要帮她养老人的。驼背不信，说这哪成啊！我不用国家养，我能活好的。老耿这是国家定的法，驼背便不再说什么了。

驼背不再让小秃来帮忙了，可小秃隔几天就又来了，有时小秃的妹妹还会跑来帮驼背做饭。驼背很过意不去，可是却不知怎么说好。

冬天了，驼背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小秃和他妹妹常来照顾他，村里不管谁家办酒席，也都会送一桌到他家里来，村长会小秃也陪着，坐在一起喝几杯。喝了酒话多，驼背那天和村长说了很多话。

“他二叔，我怕是过不了冬了。”驼背哀伤的叹道。

“你这老虾米，命长着呢，别胡说哦！”

“我自己的身子骨我自己知道，我怕是见不到翠翠回来了，她寄给我的钱是用来盖学校的，我都没舍得用，孩子在外挣钱不易呀！”

“驼子，大哥要说你几句了。你就是对自己太紧了，翠翠挣钱是为了什么，还不是想让你这当爸的过好日子，修学校那是排在第二的事情。前两天翠翠还打电话给我来，她让你要吃好穿好，把日子过好，等她回来好一起盖学校哩，你这样省吃俭用的身体搞垮了，翠翠回来还不怪我这当叔的？”村长一口一口的喝着酒。小秃一口一口的夹着菜，他们都不敢用正眼看着驼背。

“哎，是哟，翠翠是要回来的，她说等学校盖好了，她还想当老师来。”驼背夹了口菜却怎么也喂不到嘴里，最后却掉到了桌子下面，让黑蛋一口吃掉了。他放下筷子，拿着酒杯，望着门外远处山坡下菜地里那棵小松树，小树又长高了些。看得出神，不觉眼角流下了泪水。“小秃啊，你说别家的姑娘吧，翠翠是个野丫头，是我捡来的，你们家是村里大户，说媳妇那是有讲究的。翠翠不知根底，不好，你看还是说别家的吧。”驼背慢慢的吃力的说道。

小秃底下头，“叔，你别说了，等翠翠回来，我们就结婚，你放心，我们家不会嫌弃她的，我会叫她过好日子的。”

“小秃，叔不是怕你亏待她，我是怕她把你耽误了，你呀，你还是……”

“你这老虾米，说你两句好的你就忘了形了，老都老了管他们小辈什么事，他说不说的随他去，失误了活该，你就别操心了。来来，喝一口。”村长抢过话头，他看见小秃低着头在抹眼泪了。

“唉，你哟……”驼背喝了口酒，又咳嗽了起来，村长赶紧把他扶到床上去躺下。

村长临走时，驼背又叫住了，他又坐回驼背的床前，驼背拉着村长的手说：

“我是真的等不到开春了，在衣柜角的铁盒子里是这几年翠翠寄来的钱，我死了把他拿出来去修学校吧，我还要多挣些的，可是身子骨不行了，不行了呀！”

村长握着他的手，点了点头。

两天后驼背死了。

小秃在驼背的枕头下发现了一张照片，照片里，一个美丽的少女坐在一大群孩子中间，怀里还抱着一个漂亮的小女孩，那小女孩搂着少女的脖子小嘴正亲在她的脸上。那是怎样一个欢乐，幸福的场面啊。小秃看着照片中美丽的少女流下了眼泪。那就是翠翠。

埋驼背那天下着小雪，天很冷。耿麻子带着小静也来了。棺材要出门的时候，小静问村长说要把驼背叔埋到哪？村长说，找风水看过的，埋在小秃他爷爷的坡地里。小静说不行，村长很着急问为什么。

小静说：“驼子叔对我说过的，要把他理在翠翠身边，就那儿。”小静抬起手一指。

“翠翠？！”

村长、小秃，在场的所有人都顺着她的手指看了过去。山坡下，驼背的菜地里，一棵青青的小松树在寒风中，在所有人的泪光里轻轻的摇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