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佳属于典型的古美人,人和斑鸠一般高,可神色却大不相同。朴实无华和优柔寡断写在她的脸上,接触几回后就会发现,这个女子不一般——她的心里可稳重得多。维佳身材匀称,皮肤白净,头发总是很工整的梳着。说话细声细气,从不让舌尖的唾沫出来一点点。叶老师曾经要求她说话大声一点,“怎么听着老是感觉中气不足”?但是洪秉青却觉得那样很好——诚实和委婉外加一些虚弱在她身上结合得很好。表面是不能掩盖内心的,维佳很多时候所表现出的决心让洪秉青越发敬佩。某次两人在教室里闲谈,维佳就提到过科长的事情。科长看似无意的开她的玩笑,她从斑鸠和科长的眼神里看出不好。“想让我成为斑鸠那样的人?哼……”维佳没接着说下去,那样不屈的语气让洪秉青很是激动。
有些时候洪秉青也想,自己会不会跟维佳这样的女孩子过一生——当然那不是一件很让人激动的事,可他打心眼里就不会反对。这样的想法只是灵光一现,并不会持续多久。洪秉青很清楚现在的状况:李河跟风子俩人,几乎同时在追维佳呢!李河个儿矮,面孔黑,相貌普通一点;风子高而帅气,又有些能力。这场角逐打一开始就分出了胜负。再加之风子和维佳搭档,主持了几次晚会,相互有了感觉,李河就更没了指望啦!几个回合下来,李河重新回归了单身的行列。
夏天的时光在继续悄悄流逝。班上的统一战线在不知不觉中,竟发生了一次小小的震动。先前结成的男女联盟,在一个短时间里纷纷分崩离析,组合成了新的小集体。风子和维佳也分开了,风子和一个矮小的女生好上了,剩下维佳一个人孤零零的。造成这种结果的原因没有人能说清楚,是风子说的耍朋友浪费钱呢还是其它什么,都无从知道。总之,事情就这样了。李河从此再也没去追过维佳,维佳也没找过新朋友。他们就这样又匆匆回到各自独立的起跑线上,永远放松着肢体,却再也没有了动静。斑鸠的阵营里似乎又多了一位同志。她咿咿呀呀的跑前跑后,围着维佳转个不停,班级的活动拍照时,她也尽力将身体往维佳的身上蹭,好像她的心里多多少少也找到了一些安慰……唯一不变的,是洪秉青和那小女生的眉来眼去,那种若即若离的情状,倒还显得十分稳当。
一个学期的时间,不会因为大家嫌它长而变短,也不会由于大家嫌它短而变长。在洪秉青的兜里还剩下十多块钱时,终于放假了。洪秉青松口气,哥嫂那里也没去,就匆匆乘车返家了。大汽车在川陕路上慢跑着,皮坐垫跟人的皮肤粘在一起,尽情诱导着毛孔不断升温。车里闷得厉害。可恶的老司机,脸上挂着职业的微笑,一路上逢车必让,哪怕面对着一个小面包,他也先让到路边远远的。错车的一刹那,还点个头,鸣声笛,也不管对方理不理。洪秉青在场镇上下了车,遇到一个正赶场的同学,同学跟他热情的打招呼,告诉他等等一同回去。阵阵弥漫的灰尘在暴烈的阳光下,在人们看得见的范围里,雪片般飞舞着。多少年来,人们就在这样的环境里互通有无,根本不会去计较什么灰尘或条件的。
洪秉青在街角上怔怔的站了一会儿,看到还没有那同学的人影,就独自背着背包,提着一大袋的书走了。刚到场口坡下,那同学却喊着追上来,背篼里面的肉呀油的颠得跳个不住。同学要他将那袋书放进背篼里,洪秉青看看那塑料袋委实也快坚持不住了,就顺应了。两人一同朝石亭湾走去。
路上,同学不住的侧过脸来看看洪秉青,然后笑笑,“嘿嘿”的很是厚道。同学当年可是瘦而矮小,现在比洪秉青高多了。宽宽的肩膀,长手长臂的;留着短发,脸上是油光光的汗水,底色还是略显沉着的红黑;穿白衬衣,那衣服白得晃人眼。同学现在县城里打工,刚刚回来没几天。
从沾脚的柏油路面下到碎石路,地面多了许多石子,也大坑大包的颠簸起来。洪秉青心里松了口气。同学在兜里摸摸,掏出一包烟来,递了一支给洪秉青,自己也衔了一支。跟着再摸摸,掏出火机,两个人点着了。同学看着洪秉青抽烟的架势,露出了一点惊讶,又嘿嘿的笑。洪秉青很自然地看了他一眼,心里估计着,对方是在感叹这世界变化太快……
路边的灌木绿油油的带着点灰,远远近近的尽是绿。盆地的绿都积攒在这几个月里,肆无忌惮的尽情宣泄出来,把紫色盆地渲染得面目全非。远近的绿,深浅都不一样,但总体是那种厚重的墨绿,虽浓妆艳抹,却一点也不会让人感到轻浮。远近的山连绵不断,在正午强烈的阳光下,越远却越发带着一点蓝,有的地方甚至还有一点紫味。洪秉青扑腾扑腾走着路,有点心不在焉的回答着同学的说话。家里已经没人吸烟了,二哥也只有时才抽,并不上瘾……
远远的能看见那棵大柏树了,繁密的细碎叶片组成如云的树冠。那下面,是个极其阴凉的所在。渐渐近了,遇到从对面的路上来的一个人,年龄和他们相仿,眼圈有一点黑,高高的挽着袖子。同学跟那人打招呼,又取出烟来发一圈。问道:“……现在怎么样了?”
“他能把我怎样?这二年都是自己看上的,又不是……”这人压低的声音显得恶狠狠的。说话时,瞪着眼睛冲着对方,似乎下一句就写在人家的脸上。他那脑袋在肩膀上极快的运动着,很像学校的勇哥跳那霹雳舞的快放镜头。整个行进的过程中,他极少正脸儿朝着前方的路,净在给同学说。同学只是一个劲儿低头走路,嘴角挂着笑,偶尔回答一个“就是”或“嗯”之类的。这一不小心被他打开了的话匣子,着实让他们的耳朵受了很多的折磨。
洪秉青隐约记得这个人叫刘平,念小学时高过他两级,却因为始终不能听懂他们谈话的内容,因而只好不言语,边考虑自己的心事,边将目光转到其它地方。大树下的断壁残垣,如今只剩下了一些破砖烂瓦,木料在腐朽,几乎都能看见蠹虫糟蹋过后的孔洞。当初的建筑材料在被看不见的双手搓揉,就像洗衣板上的外套,在慢慢的失去固有的颜色,变淡,变白……而下面的石亭,风化得更加严重,柱子中间明显的细了一截。过往的牲畜,自得的在上面擦痒痒,牛屎马粪弄得上面脏兮兮的……
三人从高高的山梁上下来,石亭湾在眼前也越来越清晰。时值正午,人们都在家里躲着,鸡鸣犬吠不时传出来,山村显得很是安详。路过二官家,房门关着,阶沿上横拉着一条铁丝,铁丝上系一条可以滑动的细铁链,铁链一头拴着条半大的黑狗。看到有人来,那狗也只微微睁眼看了一下,在凉快的八仙桌下旋即又睡去了。走到洪秉青家门前,同学站住了,侧着肩膀让他取下书袋,说声“有时间下来玩”,同刘平就走了。洪秉青整理一下书,看着他们的身影在灌木荆条的掩映下,向着沟底渐行渐远,就扭头朝家里走。核桃树下,斑驳的光点从他肩上一晃而过……
只有金大娘和老祖母在家。洪汝魁随着公社组织的人手,在某个大队修水库——不久前下了场大雨,水库眼看着有了问题。要是它一出事,那不仅是轰动的政治效应,还关系到两个村的农业生产供水。乡上的相关部门带着人去,也只是权宜着处理一下,等入冬了还得彻底整治大修。洪汝魁已经出去好几天了,估计也该回来了。金大娘看到儿子顺利归来,也很高兴,让他洗洗,准备着给儿子又是买衣服,又是买鞋子的。老祖母现在是彻底不骂洪秉青了,凡事都只看着,偶尔的骂里,也带着相当多的疼惜和怜爱。
盆地位于青藏高原向东延伸的部分,处在季风气候区内。这里似乎成了东南季风和西南季风都特别关照的地带。七月,是雨水来临的季节。有出过远门的人,都会直夸家乡好,叹息着其它地区的不好。叹息着别处没有柴烧,没有水洗澡,热的不行,冷的受不了,干的直冒烟,蚊子成堆跑……大家知道,还多亏了雨水调匀,老天爷帮忙。
对面山上善大爷的邻居,洪秉青叫新爸的,就常年在川北某地挖煤——他是怎么去的,却没人能说明白。有的说是顶班的,但新爸的父亲却不挖煤,一直在家;有的说是私下里跑去的,但队上的大小出工又没给算人头。新爸的老婆洪秉青叫周妈——在家干活,瘦得成了一把筋。呼吸很吃力,吸口气就得向上仰一下头,偶尔上坡还得停下来歇几回。周妈成天病秧秧的,可她的头发却有些带卷,衣服也还有些花哨。洪秉青的母亲最看不惯这点,常常在背地里说,那样像个啥?乱鸡窝样!衣裳花里胡哨的,像十八岁的大姑娘!“老都老了!哼……”洪秉柏有时候疯神颠倒开玩笑,说他以后就要像那样去烫了头发。金大娘发火,说等老娘去把碓窝烧红了,给你娃娃戴上,头发就会卷得好看,还可以省些钱……
新爸经常回家来探亲,还顺便带回一些劳保来用,什么线手套啊,甚至涂了一层胶的防滑手套呀等等。单位待遇好些,但他总认为还是家乡好。他说那边没柴烤火,烧煤炭取暖,整得人两手皴裂,见不得水。那边冬季寒冷,夏天又热得不行……(待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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