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英今天要去城关戒烟所作最后的采访。连日来，她随司法部门的几个同志，几乎跑遍了全省各地的戒烟所，与形形色色的吸毒者打交道，心里一直是沉沉甸甸的。昨天，妈妈和她说话时，她思想总抛锚，妈妈还以为她得了病，又是给她找药，又是给她到水，最后还摸摸她的头，对老伴说：“这孩子在发烧，赶快上医院打针。”唉，真叫她哭笑不得。

人有时是很难理解的。姐姐常说：“英子，你赶快改行吧，否则你马上会变成老太婆的，一个响当当的记者，遇什么事都多愁善感，如果世上的每一件事你都那么认真，你还不累死啊。”

李英很羡慕姐姐，姐姐都三十有六了，看上去依然那么年轻，那么有活力，常常有人误认为李英是姐姐呢。

李英有李英的活法，迄今为止，三十岁的她仍孤身一人，同事们都说李英择偶标准过高，还有的说……，李英不在乎，每当妈妈说，英子，你该成个家了，要么别人会以为你怎么回事呢。妈妈，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要是整天做什么事，都想着别人怎么说，那才叫累呢。李英不想成家，是认为家会给她带来许多责任和不方便，她需要更多的时间完成她心中的一个凤愿，那就是出一本自己的书。还有，她之所以推掉了一个个说媒的人，那是因为她心中还有一小小的秘密，就是自己那段最初的恋。用一句恰当的话说，那也许是一个十八岁少女的单相思吧，她不知他现在在那里，也不知道他成家没有，更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也想着自己，他从没亲口说过爱自己，也没对她有过任何承诺，只是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又一块上学，整天形影不离，直至有一天，同学们说，他俩象恋人，她才不太敢接近他，。他好像无所谓，依然如旧，照样有什么高兴的事，忧愁的事，都找她。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总是高大的，不论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只要有他，她心里就塌实；不论发生什么事情，只要有他，他心里便有种安全感。那时她崇拜他，就像崇拜英雄人物一样，她不知道那是不是人们所说的爱，他则处处以大哥哥的身份，护着自己，后来她和他是怎么分开的，她说不清，他整天实在太忙，她真的没有时间对逝去的往事做一个很好的回忆。

笛——笛，楼下接她来的汽车在催了。李英急匆匆带上她的行头（不外乎就是一部相机，一部袖珍录音机）下楼了。

“哎，英子，你知道今天采访的是什么人么。”司法干部陈洪说。

这几天，随行的几位同志早已和她混熟了，把李字早已省略，亲切地唤她英子，而李英也最喜欢他们这么叫自己，象哥哥，象姐姐。

“陈大律师，快告诉我，我会有赏。”说着把一颗酒心巧克力塞到陈洪的嘴里。

“唉，要是时光倒退十年，我一定会把李英娶回来做我的老婆，又有才华，又会疼人。”

“你小子小心今天回去挨巴掌。”说话的是开车的司机老王。

“李英，今天你要采访的这个人，曾一度是本市的名人，听说小伙子不仅有才气，而且人也长得很帅，至今孤家寡人，你可别被他俘虏了噢”。“去你的，快给我说说他的一些情况，让我事先心里有个底”。

“听说此人七九年高中毕业，正赶上恢复高考，他很幸运地考上了某重点大学，由于他品学兼优，毕业时留了校，一切顺理成章，几年后，他被聘为大学讲师，在同龄人中他是个佼佼者。他是个不安于现状的人，在轰轰烈烈的改革浪潮中，他辞了工作下了海，凭着那小子的聪明才智，他成功了，他成了全市的知名人士。新闻报纸的头版一时间成了他的专版。他的确作了许多实事。给希望工程捐款，给养育他的家乡建了希望学校。就在他功名成就的背后，却很少人知道他已经是个吸毒成瘾的瘾君子了。唉，说来，真让人有点可惜。”

“到了，李大记者下车吧。”爱扮鬼脸的小马做了个绅士的动作，李英才从陈律师叙述的故事中惊醒。

一进戒毒所，所里的领导早已等候在那里。也许他们提前接到了电话。

戒毒所是一座呈长方形的大院，四周种满了花草，花丛正中有一块大理石做成的方板，板上刻着：“禁毒光荣、吸毒可耻、贩毒有罪”12个大字，若不是这几个字让人联想到这里是戒毒所的话，看着这里的陈设、环境，一切都那么井然有序，还以为是度假村呢。

所长一一给他们介绍了这里的情况，最后又给他们介绍了这里戒毒人员的情况，李英望着一张张充满稚气，充满忧郁的脸，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张岩，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随着所长的叫声，李英望着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几乎晕厥过去。怎么是他，一定是自己看错了，没等李英回过神来，被称为张岩的人便开始说话了。

“英子，是我，没想到我们会在这里见面。”张岩从李英刚才的神态中，判断李英一定不会相信眼前的这一切，所以就先开口说话了，面对李英，张岩此时那种羞愧的心情油然而生。

“既然你们认识，我也就不多做介绍了。”

所长走了，屋里只剩下张岩和李英两个人。李英用双手捂着脸，不敢正视张岩，这个自己曾经爱过，至今还深爱的人，却是自己今天要采访的吸食毒品的人，她不会想到，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此时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李英不停地流泪，张岩痛苦地低着头，陷入深深的回忆之中。

张岩的父亲是教师（现已成为教授）退休在家，母亲是个医生，而且在医学界很有名气。张岩出生在那个人妖颠倒的动乱年代，哥哥、姐姐在学校学工学农学军，爸妈都被发配到五七干校劳动改造。张岩从小寄养在乡下爷爷奶奶身边，李英家与张岩爷爷家一墙之隔，他们从小在一起上学、玩耍，他们很要好，像亲兄妹。七九年，张岩考上大学后，李英留在镇小学教学，张岩给李英写过几封信，却一直没有收到李英的回信。后来听乡下的四叔来信说，李英和乡政府的一位文书结了婚。自尊心极强的张岩从此再没有给李英写过信，可在他的记忆深处总也抹不去对李英的思念。他痛苦极了，真有点恨李英，转而又想，自己过去一直像对待小妹妹一样对待李英，不曾对她表示过爱慕之心，也不曾对她有过任何许诺，李英也没曾对他表示过什么。

“英子，你还是那么爱哭”张岩说着便把手帕递给李英。

李英望着张岩，他廋了，比以前苍老多了。是啊，怎么能没有变化呢，分别已经十几年了，在人生的长河里有几个十几年，只有那双眼睛依然那么有神，李英欲言又止，张岩知道李英想问他什么。

七九年我接到沈大的通知书后，我兴奋地回去找你，可家里人说，你爸爸落实政策回到原单位，什么单位，爷爷奶奶也说不清，也曾给你写过信，是让小姑转交的（张岩的小姑曾是李英的老师），我天天盼望着你的来信，却一直没有等到你的回音。一次，四叔到我家来，我问过关于你的情况，四叔说你和乡上的一位文书结了婚，那时我真有点恨你，发誓不去想你。可人就是很奇怪，越是想忘却的东西，每每在记忆中越是清晰。在大学的几年里，我始终沉浸在你的影子里，毕业后，我被留校了，后来又被聘为讲师。八九年，我受商潮的影响，辞去工作，决定在商海里搏一搏，我成功了。成功的喜悦并没有让我忘记你，我那时多么想让你来与我一起分享快乐。一天与几位朋友去吃饭，饭后经不住朋友的劝说，一起去了舞厅。也就是这一天，我认识了舞厅伴唱的苏红，她长相极相似于你，开始我还以为是你呢，也许是出于这种原因，我常常借故去找她，慢慢地我们来往的机会多了起来，后来我们相爱了。苏红是个出身很苦的女孩子，从小没了母亲，是父亲一手把她带大的，不幸的是在她刚刚升入初中，父亲就患上了癌症，苏红为给父亲看病借下了好多外债，她是个个性极强的女孩，虽然只有初中文化，但她的那种品质、为人处事却是超乎寻常的，她没有被生活的重负压垮，而是用自己的青春活力向生活挑战，我们深深相爱着。

妈妈虽是心地善良的人，但在我和苏红的问题上持反对态度，为此我很痛苦。我爱苏红，也爱妈妈。一天，我正在接待几位客户，姐姐突然打电话来说妈妈心脏病犯了，我顾不得其他，急匆匆赶到家里。推门看见妈妈坐在沙发上，哥哥嫂子、姐姐姐夫都围坐在妈妈的周围。他们每个人都用近乎凶狠而又陌生的目光盯着我，好像我是来抢劫的坏人。只有爸爸看看我，又随手给我搬了把椅子。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却怯生生地问妈妈病好点了没有？妈妈还没有开口，姐姐便恶狠狠地说：“都是你这位名人，我们的骄傲，干的好事，”我不知其所。妈妈冷冷地说：你选择什么样的人，我们并没有给你订标准，可你怎么偏偏和一个舞女搅和在一起，这有辱我们张家的门风，也有辱你自己的名声。我终于明白，妈妈是听说了我和苏红的事，找来全家人装病说服我的。我望着一言不发的爸爸，爸爸向我投来期望的目光，我终于鼓起勇气告诉妈妈和她的拥护者，苏红不是什么舞女，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孩，我要和她结婚。妈妈愤怒极了，从此，妈妈真的病了，病得很重。我是妈妈几个子女中最受宠的，（妈妈总认为我从小寄养在乡下，他们欠我许多）望着妈妈一天天消廋的脸，我真有点余心不忍，我知道妈妈一直在生我的气，不肯原谅我，我内心很矛盾。后来苏红知道了这一切，渐渐地疏远我，我知道这样对苏红来说很痛苦。一日，我约了苏红，我们长时间沉浸在无声中，还是苏红先开了口，“张岩，我知道你妈妈很疼爱你，你也很爱你妈妈，我不能为了爱你，让你割舍你们的母子之情，作个不孝之子，这样，我即便得到你，也不会幸福，让我们作个朋友吧，你妈妈是对的，我们的结合对你是不公平的。”我无言以对，不知道怎么和她解释，怎么安慰她，竟像做错了事的学生面对老师一样，深深的低着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那天，天下着雨，苏红说完那些话便跑了出去，正好撞在迎面开来的汽车上，送到医院就停止了呼吸。苏红走了，这一切都缘于我，我痛苦到了极点。整天沉湎在酒中，试图逃避这无情的现实。我无心去经营自己的公司，后来听别人说吸上几口大烟，就会把一切烦恼忘记。我找不到更好的解除痛苦的办法，吸上了毒品，一发而不可收拾。我并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和自己在社会上的影响，我害怕极了，我曾经暗暗下决心自行戒毒，可每当毒瘾发作，那如千万只蚊虫在叮咬，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常想，要是让同事们知道这一切，我将会无地自容，我采取了结束生命的办法想了此一生，不料被别人发现了，送到医院。

妈妈知道我吸食毒品的消息后，几乎是向她宣判了死刑，心脏病发作，，不到一个月便去世了，我欲哭无泪，用头撞墙来向妈妈赎罪，可她老人家永远看不到了。爸爸把我送到戒毒所，我发誓戒掉毒瘾，也好安慰一下妈妈在天之灵。如今好了，我基本上恢复了正常，过几天我就要回去了，还有好多事等着我去做呢。英子，你是好样的，前几天就听说，要来个女记者，真没想到是你。

李英没有说话，只是深情地望了张岩一眼，要不是在这种场合，她真想拥抱他一下，是为张岩曾经失足而惋惜，还是为如今浪子回头而欣慰，也许什么都有，什么都没有……

“英子，你怎么当上记者了”。

说来话长，八0年爸爸的问题得到落实，安排在县中学，我们一家也随爸爸到了县城，第二年我参加了成人高考，考上了省教育学院中文系，毕业后又分回到省报社。

“那我给你的信，你收到了没有。”

“信,什么时候给我写过信。前些年，只听小姑说你要结婚，对象是你们大学里教授的女儿。”

“我们都被骗了，四叔还说你已经结婚了。”张岩心想：这一定是妈妈和小姑、四叔合起来骗他们的。张岩曾向妈妈透漏过他喜欢李英，而妈妈则以门不当户不对暗示过她不同意这门亲事。（当时张岩在大学教书）

“张岩，不管怎么样，我已经知道你的过去，也知道你曾经的想法，我会珍惜今后的日子，我会……”

李英没有把话讲完，只是紧紧地握着张岩的手，眼中充满了无限爱意，轻轻地说了声：“过几天我来接你回家。”

此时的李英真是兴奋极了，她要赶快回去写好张岩的故事，不，是她和张岩的故事。

本文已被编辑[文清]于2005-8-5　7:47:45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