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印象中的刘富贵大约40来岁，光头、圆脸，胡须稀疏，夏天爱光着上身，露出结实的黑里透红的肌肉，走路轻轻的不发出一点声，好像生怕惊动了别人，头总是低着，偶尔和他的目光相遇，他便立即收回目光，眼角的余光中有几分异样的神情，好像是惶惑，又好像是自卑，还有那么点无奈。他是什么时候来到我们村居住的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他孤身一人，没有任何亲友，不知何故竟住在我们村五保户留下的三间破屋里，我和弟兄们小时候放学后没事爱满村子跑，跑到他门口就从门缝往的房里瞅。这个刘富贵名字起的很有气派,但家里真的很穷,房里真是家徒四壁，房正中是一张床，说是床，其实哪里有床，就是在两根柱子之间拦腰绑上一个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旧木架子，上面铺上凌乱的稻草，再盖上几块纸箱板就算是床单，铺盖则是露出棉絮的破被；靠门口是一张桌子，所谓桌子，就是一块两尺来长的很粗糙的石头，上面放着一个肮脏的水瓶，凳子则是一截碗口粗的圆木，旁边是一个盛米的小坛子，除此之外就一无所有了。有一次我们正在往门缝里瞅，刘富贵就回来了，他像是对我们，又像是对自己说：“我住的是五等舱呢。”我们赶紧跑了·

大约在1972年的一天，他忽然精神焕发的来到我家，满脸堆笑地和我父亲寒暄了好一阵子，最后提出要借一套衣服穿几天。我父亲莫名其妙，问他有什么事，他只是一个劲的笑，后来终于犹犹豫豫地说出了原委，原来他要借衣服去相亲。我父亲说：“好啊好啊，恭喜恭喜！”便把自己开会时穿的衣服借给他。那几天可能是刘富贵一生以来最开心的日子，头也抬高了点，走路还哼着谁也听不清楚的小调。

不久传来消息，刘富贵相亲失败了，没人愿嫁给他这么一个一贫如洗的庄稼汉。

刘富贵除了家里穷以外,应该说是个不错的人,他长得浓眉大眼、皮肤白皙，颇有几分“姿色”。而且他虽无文化，却聪颖灵透，诸般事体都做得来、做得好。修锁、配匙、补胎，杀猪宰羊，随叫随到，全是义务免费。若有谁在事毕后,赏他一碗烧酒，他必定红着脸吼上几嗓子京剧《南阳关》……那沙哑的腔韵和着公鸡的啼鸣，就在小村里四散开来。也许因为他是光棍儿，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没有理由膨胀自己的私欲，他就被推选为生产队里的保管员，粮仓，棉仓，及各种生产资料，统统都归他管。就连夏看场院，秋护棉田，也非他莫属。总之，他集一切“肥缺”于一身。他也不负重托，丁是丁，卯是卯，从不徇私。偶有谁家的媳妇搞财色交易，他除了将计就计外，是半粒粮食也不肯出手的。所以，除了他，实在再也找不出更合适的人选。

在生产队里，我记得刘富贵有两件事情干得最认真也最出色：一是看护瓜园，二是收取人粪尿。那时候每个生产队除了种粮食以外,都会种几亩瓜作为村里的副业,瓜地总是处在高梁或玉米等高秆作物的包围之中。这给偷瓜者带来了方便，同时也给看护增加了难度。刘富贵很有经验，一些“小儿科”的问题根本难不倒他。比如两小儿到瓜棚前跟他套近乎，另两小儿则趁机偷瓜。这套鬼把戏，他一戳就透。无奈，孩子们只好趁“老虎打盹”的时候采取“闪电”行动。那是一个烈日当空的中午，孩子们被晒得头皮冒油，胳膊发麻，想来刘富贵也该在打瞌睡吧。三五小儿便商议着去“爬瓜”，我一向胆小，又觉得这偷瓜的事不符合大人的一贯教导，便打退堂鼓，领头的二喜就交给我一个美差——看瓜堆。他们都匍匐着向瓜地进发，我则坐在高梁地里作等待观望状，虽很是恐慌，但也有几分兴奋和好奇。二喜率先垂范，交来了第一批劳动成果——5个拳头大小的花甜瓜，正欲返回扩大战果，不想刘富贵高叫着追了过来。二喜拔腿就跑，其他孩子自然也四散逃逸，我则吓得呆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刘富贵站在我面前，一边喘一边吼：“败家子!看，这青瓜蛋子又不中吃……”见我“吭哧吭哧”地直抹泪，刘富贵把我从地上拉起来就走。我想，这下可完了。不料他却领我到瓜棚下，把一个熟透了的硕大的甜瓜递到了我手上，说：“吃吧，以后可不敢了……”那一刻的感觉，终生难忘。

“得罪队长干重活，得罪会计笔尖戳，得罪保管抹秤砣，得罪收尿的——两勺算一勺。”这是小村在生产队时期“收听率”最高的一段民谣。刘富贵就是收尿的专职人员。每天清晨，太阳还没露脸他就露脸了。担着挑子，甩着勺子，哼着小曲儿，悠悠地在村街上来去。很多起早的男人和女人都跟他打招呼，态度十分谦和。刘富贵就一脸的神圣和自豪，仿佛他的挑子挑着全村人的幸福。他对待工作的确认真，几勺尿，该几个工分，他都当面在小本子上记清楚，从不徇私。谁跟他理论起来，他也决不让步，唯一的区别是在女人面前，他的高音大嗓变得有些轻飘和低柔。他一家一户地收着，又一挑一担、一点一滴地倒进队里的粪池。这项工作他干了很多年,一直到农村实行了大包干,人们把屎尿都用在自家的田地里为止。

这么多年过去了，农村人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如今刘富贵已年满七旬,成为村里的五保户,前些日子我回家遇到他,他已显得十分苍老和矮小,我说“你老人家现在生活好了吧?”他的回答多少让我感到有点意外，他说：“过去的日子是穷点,可是热闹呀,现在吃的好了,可是想找个说话的,难了，真的很难。”看来,这个老光棍还在为自己终生未娶遗憾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