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明天顺五年(公元1461年)暮春的这个夜晚,对于年已三十一岁的宫女万贞儿来说,不啻是一个形同再造的夜晚。三十一度东风暖,三十一回春花红;三十一岁的宫女万贞儿犹如一棵铁树枝头上久挂的蓓蕾,终于在今夜意外地突然绽放了。东宫寝室,罗绡帐内,是她侍奉了太子见深,还是太子见深临幸了她,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已不再是[ch*]女;更重要的是,她把自己的整个生命都捆绑在了太子见深——这个皇储的身上了。
良宵苦短,转瞬又是白昼。
这是入春后一个少有的晴天,温暖的春日悄悄地爬过了紫禁城高高的红墙。天空高远而湛蓝,没有一丝浮云。一群灰白色的鸽子,带着哨响,在皇宫的上空自由自在地盘旋,忽东忽西,忽高忽低。宫墙边一行行刚刚绽出新绿的垂柳,在清晨的微风中轻轻地摇曳,婀娜婆娑。金碧辉煌的皇宫里安静而又肃穆,一切都按部就班,秩序井然,每个人都在屏声静气地各司其职,各干其事。木桩似的站在东宫寝室门边的太监和宫女们,已经静候了好长时间了,却总也不见传唤。
太子见深还在沉沉而睡。他刚满十四岁,睡相中还透着几分未脱的稚气。整整一夜,他被这个年长自己十七岁的宫女折腾得死去活来。——这是他的男女之事的发蒙之夜,是他做为一个男人的第一次。这一夜,他就像是一个气球,被不断地充气,不断地膨胀,直到极限,然后突然地爆裂,坠入云山雾海之中……如此反复了多次之后,便再也无能为力,只好在大汗淋漓中无可奈何地瘫睡过去,睡得像死人一般。
万贞儿已经醒来多时了;抑或说,她一夜根本就没有入睡。现在,她坐在被窝里,披了一件水红色的绣着紫花绿鸟的绸质罩衣,静静地端详着太子见深那还有几分稚嫩的熟睡的脸庞。——她还处于亢奋之中,兴犹未尽。久旱逢甘霖,这是对她此时此刻的心境再也恰切不过的形容了。深居后宫二十七年的她,听过和看过了多少“白发宫女在,谈笑说玄宗”的故事;如果不是太子见深垂顾,如果不是太子见深眷爱,她便像仁寿宫门边那棵百年铁树一样,终老只见叶茂,不见花开。所以,今夕何夕,这是多么渴盼已久的甘霖,多么透彻肺腑的甘霖,多么弥足珍贵的甘霖啊!
春日透过窗户上洁白的纱缦照射进来,使东宫寝室的这个非同往昔的早晨充满了阳光和温馨。时辰已经不早了,但万贞儿依旧不想起床。她还是披着外衣,拥被而坐,还是那样恬静的用饱含着爱怜和感激的目光长时间地端详着太子见深。
恍惚间,她回想起了十三年前的那个夜晚。
十三年前,万贞儿年方二九,通体散发着妙龄少女特有的青春气息。——她是一位绝色女子,丰容盛发,广颊修眉,秀慧如赵合德,肥美似杨太真。孙太后喜爱她的娇媚伶俐,常常眯缝了眼睛瞅着这位如花似玉的宫女,唏嘘不已:“贞儿,你比哀家年轻的时候还要美啊!”那时侯,她在仁寿宫里替老太后掌管衣饰,是老太后的贴身侍女。老太后的夸赞常常使她心怀几分感激,又使她心生几分悲凉。她经常一个人对着铜鉴顾影自怜,含泪叹息。老太后夸赞她也便罢了,最使她春心荡漾的,却是代宗皇帝每每瞅她时的那种火辣辣的目光。代宗皇帝每回到仁寿宫来给老太后请安,都要一边同老太后叙话,一边拿眼睃巡老太后身边的她,眼神灼人的脸,犹如六月天火热的阳光。每当她的羞怯的目光同代宗皇帝的逼人的目光相撞的时候,她都会情不自禁地砰然心跳,像有一柄木槌敲击自己的心房,两朵红晕便要飞上她那丰腴而又佼好的脸庞,使她越发的妩媚动人。这时的代宗皇帝正值盛年,但瞅她时的直勾勾的目光里却带有几分孩童般的痴傻。他那几乎要把人通体看穿的目光,曾多少次把万贞儿带进一个美丽的梦幻般的世界。在那个美丽的梦幻般的世界里,万贞儿总是觉得焦渴不已,一如苦苦地挣扎在烈日下无边的沙漠之中。
那天傍晚,代宗皇帝同老太后一道在仁寿宫里共进晚膳。老太后一边给代宗皇帝拈菜,一边问这问那。代宗皇帝早已心不在焉,喏喏地应付着,目光像钉子一样老是钉在万贞儿的春潮膨胀的腰身上。老太后初有几分不快,但她很快地便明白了代宗皇帝的心思。——她是善解人意的,随即对身边的万贞儿说:“你陪皇上用膳吧,哀家困了。”起身后,又补充了一句,“今夜你就去给皇上伺寝。”还没有等万贞儿醒过神来,代宗皇帝已经跪伏下去,连连叩头道:“谢太后成全!谢太后成全!”
掌灯时分,代宗皇帝派来的太监们抬着一顶精致小轿,在一盏大红灯笼的导引下,一路趋步地来到仁寿宫接她。早已沐浴又刻意打扮了的她欣然上轿,揣着几分忐忑,几分渴盼,几分胆怯,几分悬想……代宗皇帝的猴急说明他已期盼了许久;他一见到万贞儿,便急切地把她抱上龙床,抖抖索索地替她宽衣解带,气喘嘘嘘,竟然连一句温存的话儿都没顾上说……然而,随着一群兵将的突然闯入,一切都化作了泡影。——代宗皇帝的异母哥哥英宗皇帝复辟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宫廷政变,惊破了她和代宗皇帝早就心照不宣神往已久的龙凤春梦!
花开花落年年有,人有几个十八九?机遇稍纵即逝,一朝错过,何日再来?
十八岁的万贞儿又以处子之身苦熬了十三年。
如果那个晚上天遂人愿,得以恩降龙种,她也该有一个与太子见深相差无几的皇子了吧?对于年已三十一岁的万贞儿来说,十四岁的太子见深的确是可以做她的儿子的。——她是看着太子见深一天天长大的。那时,太子见深时常到后宫去玩耍,万贞儿每次都要搀掖他,抚抱他,服侍他,给他讲故事,陪他做游戏,因而同太子见深建立了深厚而又亲昵的感情,同他成了亲密无间、无话不说的忘年交。以至于老太后刚一薨逝,他就恳求母亲把万贞儿要到了东宫,让她与自己朝夕为伴,形影不离。
这是命中注定吗?抑或是一种缘分?
一个年已三十一岁的花一般将谢未谢的宫女和一个年仅十四岁的情窦初开的多情太子之间,是一种怎样的情缘,一种怎样的情结,一种怎样的情爱呀!
那个时代,三十一岁,无论是在深宫还是在民间,对于一个女子来说,都已经是黄花将凋、老之将至的年龄了。春风雨露何迟迟!但它终归是降临了!是喜呢,还是忧?是乐呢,还是悲?
此时此刻,对于宫女万贞儿来说,三十一年前的她已经不复存在,三十一年后的她才刚刚开始。——尽管这个人生的序幕拉开得太迟太迟!
太子见深终于醒来了。太阳的光线刺得他的眼睛一阵发花,他使劲地揉了一会儿,然后又翻了一下身,嘴里喃喃道:“贞儿,贞儿。”
“太子殿下。”她柔情地应了一声,便将太子见深拥入自己酥软的怀中。太子见深顺势捧了她的一侧丰乳,噙住ru*头吮吸起来,开始很轻,渐渐地,便越来越有力了。她闭了双眼,一任太子见深拱在怀中尽情地吮吸。她呻吟起来,起初很微弱,时断时续,后来便情不自禁地放出了声。
兴许是受了她的愈来愈高的呻吟的强烈刺激,太子见深“嗷”地叫了一声,便一跃而起,重重地压在了她的身上……
二
天顺八年(公元1464年)正月二十六日,曾被立而废,废而再立的太子朱见深,在父皇英宗驾崩后的当天登基,做了大明朝的第八位皇帝,是为宪宗,时年十七岁。
如果说,朱见深由太子到皇帝是顺理成章的话;那么,对于万贞儿来说,朱见深的登基却非同寻常。她虽然还没有正式名分,但毕竟以身侍奉太子已经三年了。在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里,她曾无数次的悬想过,一旦太子继位,自己将面临怎样的命运。她在宫廷的资深阅历告诉她,在某些特定的时候,就连皇帝、皇后、皇子也难以主宰自己的命运,不得不屈从于突如其来的某种遭遇的安排,何况她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卑微的宫女。她深深地知道,自己的命运是紧紧地捆绑在太子身上的,太子殿下的一言一行,一喜一怒,甚至一个眼神,一声咳嗽,都无不关系到她的现时和将来,关系到她的安危与祸福;只要太子殿下始终如一地宠爱她,她就有立身之地,就有出头之日。因此,她每时每刻都在小心谨慎,对太子百依百顺,千方百计地让太子心满意足,同他朝夕相伴,同他形影不离。当然,仅凭这些还是不够的;她非常清楚地认识到,要想牢牢地拴住太子的心,还必须长久地保持住自己美丽的容貌,不断地更新让太子无比留恋、回味无穷的床上手段。——这些她都做到了。她发现,太子每次和她缠绵过后,都要像一个饥饿的婴儿一样,捧起她的丰乳长时间地尽情吮吸,直到偎在她的怀中安详地睡去。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成了他的癖好。这使得她常常发生一种错觉,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太子的侍女,是太子的妻子,还是太子的母亲?抑或在太子的心里,这三种角色她都兼而有之。太子曾多次在枕边向她信誓旦旦地许诺:“我登基后,就封你做皇后。”万贞儿从不怀疑太子对她的这个许诺。太子十分宠爱她,一如她深深地爱着太子一样。
事实也是,她是太子生平所临幸的第一个女人,也是他当太子时唯一专幸的女人。
朱见深是一位缺过奶的皇子。他第一次被父皇英宗封为太子的时候,正是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明朝皇家生儿育女,亲生母亲是不哺育的,一般是从农村挑选一些强壮的村妇为奶妈,代为哺育。据说,这是希望农民的乳汁能给这些娇嫩的金枝玉叶增强体质。当司礼监还未给他挑选到合适的奶妈时,他的父皇英宗在御驾亲征北方蒙古瓦刺部也先的战斗中被俘了,接替他父皇的叔父代宗皇帝,废去了他的太子之位。倍受冷落的他,便未能享受到奶妈的哺乳;而他的母亲周贵妃又奶水稀薄,不得不用奶酪豆浆把他养大。——因此,儿时的这个缺欠,致使他在潜意识中,对妇女的ru*房有着一种特别的渴望和依恋情结。所以,万贞儿给予他的,不仅仅是肉体上的满足,更主要的还是精神上的填补和心灵上的慰藉;在他的切身体会中,她的母爱般的温暖比她的妻子似的情义要大得多,厚重得多。
无论在生理上还是在心理上,朱见深都已经无法离开这个比他年长十七岁的女人了。这个集侍女、妻子、母亲于一身的女人,已经成了他生命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成了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忠实伴侣。
万贞儿出生官僚之家,父亲曾做过青州诸城县掾吏,因获罪被流放边外,当时年仅四岁的她没入掖庭,充小供役。她虽是因父坐法而没入宫中的使女,但出身并不卑贱,这一点不会影响她入主中宫。但是,她毕竟比皇帝年长十七岁。一切都可以改变,唯年龄自然天成,不可更改。是的,此时的万贞儿尽管貌似少女,依然楚楚动人,可她确已三十四岁了,青春不再,朱颜将衰,失去了一个女人最可宝贵的年龄优势。
她唯一希求的,是自己能够红颜永驻;她唯一可以恃靠的,是皇帝朱见深对她的眷爱。
而已经当了皇帝的朱见深的确对她一往情深,依旧对她说:“朕要立你为后。”这位少年天子的感情是专一的,大有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之势。
很快地,他的母亲周太后同朝廷重臣们开始议论立后的事了。
“母后,儿要立万贞儿为皇后。”大明天子朱见深,跪倒在母亲周太后面前恳求,“请母后恩准。”
太后正值盛年,耳朵还没有聋背。但她依旧好像是没有听清楚,侧了耳朵,问:“皇儿,你说要立谁为后?”
“万贞儿。”朱见深沉稳地回答。
这次太后听清楚了,她显得十分吃惊:“万贞儿?就是给太皇太后掌管过衣饰的那个宫女吗?”
“是的,母后,就是后来一直侍奉儿臣的那个万贞儿。”朱见深又一次清楚地回答了母亲。
“胡闹!”太后勃然大怒了,“她是罪臣之女,又是一个没有名分的宫女。她有什么资格做你的皇后,做大明的皇后!”
“儿臣叩请母后恩准。”朱见深下意识地叩下头去,执着地再次恳求。
“不行!”太后断然拒绝。
“母后……”朱见深连连叩头。
太后打断了他的话:“请皇上归安吧。”
朱见深不起来,执拗地对太后说:“母后如不见许,儿情愿披发入山,不做皇帝。”
太后惊呆了!
太后听说过,自古就有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皇帝。可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这个犟牛般的皇儿,竟然为了一个老宫女而欲置江山社稷于不顾!
“皇上已经不是一个年少无知的太子,而是万乘之尊的一国之君了,岂能拿立后当儿戏,简直不可理喻!”太后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才没有吼出声来。
朱见深还是长跪不起,他这是在逼宫。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还有商量的余地吗?
好半晌太后才镇定下来,口气有所缓和地说:“立后是国家大事,须同大臣们好好商议,总得让哀家仔细地思量一下吧。”
“儿臣等候母后的决定。”朱见深这才肯起身离去。
周太后觉得事态严重,又不好声张,便传来司礼监牛玉,先同他商议。
听了太后的一番述说之后,牛玉想了想,说:“正如太后您老人家说的,万贞儿的出身可以不理会,但她毕竟年长皇上十七岁,已经三十有四了。让这样的女人母仪天下,会招致朝野上下议论的。”
太后点了点头,沉重地叹息一声。
“老奴倒有一个完全之策。”牛玉看着神色凄然的太后,小心翼翼地说,“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吧。”太后认真地听着。
牛玉朝太后身边凑了凑,小声地说:“可封万贞儿为贵妃。这样既遂了皇上要册封万贞儿的心愿,又可以给天下一个交待。”
太后沉吟良久,迟迟不肯决断。
牛玉以为自己说错了,惶恐地勾下头去。
太后又重重地叹息一声,喃喃道:“太便宜这个宫女了!哀家那时侯是生了当今皇上才由淑妃晋升为贵妃的。——唉!这个万贞儿,确实不年轻了,她有什么过人之处呢,竟让皇上如此的放不下……”
牛玉依旧俯首静听,不敢再说一句话。
“也只好照你说的这样办了。”太后考虑再三,终于作出了最后的决定。
但是,朱见深却一意孤行,非要册立万贞儿为皇后不可。
周太后不愿再同皇帝发生正面冲突,便在安乐宫里召见大臣们,面授机宜,让他们出面,向皇帝施加压力。
以大学士彭时为首的一群朝廷重臣们,在周太后的支持下,于朝殿上长跪不起,碰额流血,死命相劝,才迫使皇帝勉强作出了让步,于成化元年(公元1465年)诏告天下,在册封吴氏为皇后的同时,册封万贞儿为贵妃,赐居昭德宫。
此时,万贞儿已经三十五岁。
三
皇帝大婚,是皇帝、皇后、皇室乃至普天之下最大的喜庆之事。大明朝第八位皇帝朱见深的大婚,同样是非常隆重,非常喜庆的。
然而,作为新郎倌的朱见深却并不高兴。等到洞房花烛夜,他早已喝得酩酊大醉,还没有掀开皇后吴氏的大红盖头,就一个人倒头睡去。吴氏是知趣的,想着反正没人看见,便自家揭了盖头,脱了衣裤,战战兢兢地钻进了皇上的被窝里。后半夜,朱见深终于醒了过来,立刻扯了皇后的小衣,捧了皇后的一侧ru*房,婴儿般地吮吸起来。但他很快便觉得不对头了。ru*房是瘦小的,ru*头更是几乎难以噙住。——这不是那个女人的ru*房,不是;那个女人的ru*房是那么的丰硕,那么的饱满,那么的浑圆;偎依在那个女人的充满了体香的怀抱里,吮吸着她的高耸的ru*房,是多么的惬意,多么的舒坦,多么的销魂啊!他本来就是合衣而卧的,便一跃而起,连搭灯引路的小太监都没有叫,就如同逃跑似的一个人急奔昭德宫而去了。
“贞儿,贞儿……”朱见深失魂落魄般地呼唤。
万贵妃还没有入睡,正在暗暗抽泣;她第一次深深地感受到了孤单和哀怨。听到皇上的呼唤后一阵惊喜,连衣服都没有顾上穿,便慌忙翻滚下床,迫不及待地去迎接他。
万贵妃没有按照宫中规定的礼仪跪迎皇上的到来,而是当着一群忙不贴,一边匍匐跪倒,一边口呼万岁的太监宫女的面,将朱见深紧紧地揽入怀中,痛哭失声了。——是对皇上大婚之夜抛弃皇后而来垂顾她的感激吗?抑或是对皇上食言未能册立她做皇后的不满?直到双双钻入罗绡帐内,暖被之中,朱见深急不可耐地捧了她的一侧ru*房,乌咂有声地吮吸起来,万贵妃这才止住了哭泣。
这一夜,万贵妃使尽了浑身解数,使朱见深几番腾云驾雾之后,才偎在她的香怀之中昏昏睡去,直到日上三竿。
如同过去许多个朝夕相伴的日子一样,在晨光大亮时他们依然相拥而卧,窃窃私语。
好端端地,万贵妃又忽然抽泣起来。
“朕惭愧,未能立你为后。”朱见深一边替她拭泪,一边歉意地说,“朕实在是惭愧。贞儿,你不怪朕吧?”
“不,蒙皇上见爱,臣妾已经大贵。”万贵妃哽咽着说,“臣妾只是想,母亲已经离世,父亲和两个弟弟还在水火之中,戴罪受苦。臣妾心里难过啊!”
“爱妃且请宽心,朕自有主张。”朱见深安慰道。
“皇上……”万贵妃欲说些感激的话,嘴却被朱见深的热吻堵住了。
当日,朱见深下诏:擢授万贵妃的父亲万贵做都督同知;擢授万贵妃的大弟万通做锦衣卫都指挥使;擢授万贵妃地小弟万喜做青州知府。万家父子罹难三十一载,却因祸得福,一夜之间,由钦定罪人变成了皇室外戚,朝廷新贵。可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北京城并没有因为大明朝新立了皇后和贵妃而有丝毫改变。太阳照样从东边冉冉升起,从西边缓缓落下。天子脚下的臣民们,还是风里来雨里去,该干啥的依旧干啥,还是以己喜为喜,以己悲为悲,忙忙碌碌地奔波各人的生计。天下大事,自有肉食者谋之。老百姓们管不了,也不想管。
皇后吴氏正值二八芳龄,清秀苗条。她已经入主中宫二十多天了,却始终没有见到过万贵妃的笑脸。在她眼里,这个年长她一倍多的贵妃娘娘长得肥肥胖胖,却又非常妩媚,一顾一盼之间都显露出万种风情。但她却没有笑过,如同一个冰雕玉琢的冷美人。一连好多个早晨,皇后娘娘都长时间地对着镜子观看自己的容貌,心里暗暗地把自己与万贵妃作比较。她觉得自己是美丽的,清纯的,只是美中不足,好像还缺少点什么。到底缺少什么呢?嗷,对了,自己就如同一颗刚刚入夏的枣子,虽然已经成了形,长得十分诱人,却还是个生蛋蛋;而贵妃娘娘已历金秋,是一颗红彤彤的已经熟透了心的蜜枣。还未成熟的枣子是酸涩的;小皇后的心里也是酸涩的。新婚之夜皇上就胡里胡涂地弃她而去,把她一个人孤独地抛在了龙床上,而且二十多天了一直不理会她,也不理会和自己同时册立的王淑妃柏贤妃她们,仿佛这些后妃们根本就不存在似的,只在昭德宫里盘桓。她想:这个贵妃娘娘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怎么老是板着个脸,好像谁要跟她讨债似的。
这天早晨,妃嫔们依旧按照惯例到中宫来给皇后请安。皇后见万贵妃还是板着脸,没有一丝笑容,便问道:“贵妃娘娘,你怕是有病了吧,怎么老是见你愁眉苦脸的?”
“皇后娘娘才有病呢!”不知是误解了皇后的问话,还是有意顶撞,万贵妃冷冷地说,“你要是没有病的话,为什么都大婚这么多天了,皇上还不同你圆房?”
万贵妃自鸣得意而又尖刻的话语,不仅仅是对皇后娘娘的不敬,更是戳到了皇后娘娘的痛处。出身名门大家的皇后娘娘,从来没有受到过这等侮辱,立时怒火攻心,急唤宫女,拿出家法,杖击万贵妃,以示惩戒。
“打,再打,狠狠地打!”皇后毕竟年少,只想泄愤,不计后果。
没有人替万贵妃求情。——其他的妃子们,也都与皇后娘娘同病相怜。
万贵妃当众受责,被杖击二十,回到昭德宫犹痛哭不已。恰在这时,朱见深来到了她宫中。她便跪倒在皇上面前,撩起衣服,亮出被皇后娘娘杖击过的伤痕,向他哭诉了一番,接着又说:“陛下,妾年已长,不及皇后年青,还请陛下命妾出宫,休被皇后碍目,那时皇后自然气平,妾也免得受杖了。”
朱见深听后,怒不可遏,立即摆驾安乐宫,气愤地对太后说:“皇后轻笑轻怒,且好歌舞,举止轻佻,今日又无端杖击万贵妃,不足母仪天下,定须废易。”
太后斥责道:“一月夫妇,便要废易,也太不成体统了!”
朱见深恨恨地说:“这样的皇后实为儿臣所不喜欢,定要废去!”
太后质问:“皇后主理后宫,她有权教训嫔妃。倘若连万贵妃也杖击不得,那还算什么皇后?”
朱见深不跟太后讲理,又拿出了他已使用过的逼宫手段:“母后如不见许,儿就披发入山,去做道士!”
太后差点背过气去,连声说:“好好好,你是皇上,你就自作主张吧。”
“儿还要立万贞儿为皇后。”朱见于心不死,又老话重提。
“不成!”太后不再退让了,厉声道,“废后可以由你,立后却万万由不得你!”
“母后如不……”这回还没有等他把话说完,就被太后立即打断了。
“你要是去当道士,哀家就绝食,饿毙安乐宫,让人人都骂你是天下第一不孝之子!”太后气愤已极,浑身发起抖来。
朱见深傻眼了,垂首退去。
吴氏只做了三十二天皇后,便因杖击万贵妃被废。
朱见深拗不过母亲周太后,迁延两个月后,复立王氏为皇后。
当时,宪宗皇帝所下的诏书是:
先帝为朕简求贤淑,已定王氏,育于别宫,待期成礼。太监牛玉,以复选进吴氏于太后前,始行册立。礼成之后,朕见其举动轻佻,礼度率略,德不称位。因察其实,始知非预立者。用是不得已请命太后,废吴氏退居别宫。牛玉私易先帝遗意,罪有应得,罚往孝陵种菜,以示薄儆。此谕!
受到“薄儆”的牛玉,仅仅是个宫中管理日常礼仪和生活起居的太监,他既没有“私易先帝遗意”的权,更没有“私易先帝遗意”的胆。但被罚往孝陵种菜的牛玉心里却很明白,他到底错在了哪里。
王氏新立,宪宗皇帝还是不去理会她,照样专宠万贵妃一个人。好在王氏性情柔婉,不与人争强斗胜,非但不招惹万贵妃,反而曲意奉承,倒也相安无事。
万贵妃受宠,使宫里上上下下有了立身的行为标准,纷纷投靠在万贵妃门下,挖空心思地讨好她,巴结她,向她进奉金银财宝,山珍海味,鸟兽宠物,通过她以达圣听,从而得到他们各自想得到的好处。
四
宪宗每夜都在昭德宫中摆宴饮酒,歌舞作乐。朱见深没有多少文才,却也兴致所至,不得不抒发,摹仿着作了首散曲,命乐工作了谱,叫万贵妃在钟乐伴奏之下,莺啼婉转地唱上一回。万贵妃从心底里感念宪宗的厚意,极尽所能,非常投入,唱得倒也有几分动人。
只听万贵妃唱道——
明月当空照,深宫春意浓。与君长携手,把酒临清风。美景儿长,良辰儿短,却将今生都陪伴了侬。咿呀,不夜天,何处同?
彩灯当头挂,烛花别样红。与君长厮守,放歌对苍穹。苦情儿多,甘味儿少,又怕来世再错过了侬。咿呀,奈何桥,哪里寻?
昭德宫里,彻夜灯火辉煌,编钟铿锵,管弦悠扬,宫女们长袖飘飘,舞姿翩翩。龙凤相对处,交杯换盏,私语窃窃,卿卿我我。贵妃娘娘夜夜陶醉在宪宗皇帝的脉脉温情之中,真是比神仙还要快活。
成化二年(公元1466年),三十六岁的贵妃万贞儿,赶在宪宗皇帝所有的比她年轻十多岁的后、妃之前怀上了龙胎。
万贵妃有了身孕之后,并不喜酸爱辣,而是特别喜欢吃田螺肉。此时的北国,正值天寒地冻,是找不到田螺的,宪宗皇帝便下令南方各省进贡。于是,江南各省纷纷进献,御膳房每天都要堆得满满的。万贵妃吃不了这么多,宪宗皇帝就赐予各宫嫔妃和被他所宠幸的大臣。一时间,宫里宫外皆以吃到御赐的田螺肉为荣。有南方人在京城开餐馆者,一盘爆炒田螺肉竟要价十两银子,达官贵人们依然怀揣银锭,相趋一尝。
这时,有个叫万安的礼部编修,本来同万贵妃没有亲戚关系,却自称是万贵妃的侄子,贿赂了昭德宫太监汪直,由他引见,拜谒万贵妃。
“侄儿万安,给贵妃娘娘请安!”万安伏拜在地,连连叩头。
“等等,”万贵妃没让他起来,神色冷峻地问,“本宫怎么没听说过你这么个侄儿?”
万安说:“回禀娘娘,侄儿虽是眉州人氏,但细查家谱,确系娘娘的远房侄辈。”
“真的么?”万贵妃又问。
“娘娘明鉴,”万安又叩头道,“侄儿只有一颗脑袋,不敢欺骗娘娘。”
“抬起头来,”万贵妃将信将疑,“让本宫看看。”
万安缓缓抬起头来。万贵妃见他三十余岁,白胖富态,且又精明,便点了点头,丰腴红润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也不管他真是侄辈,还是有意攀龙附凤,便说:“看你模样,倒还像我们万家的人。”
万安大喜过望,忙从怀里掏出一个红绸包揭开,露出一颗很大的珠子,双手呈上,说:“这是侄家祖传的一颗猫眼,侄儿特地带来孝敬娘娘的。”
万贵妃小心翼翼地接了,托在掌中,仔细观看,果真晶莹剔透,里边立着一个瞳人,活生生一只猫眼,是一颗珠中极品,万贵妃是见过世面的人,知道价值连城。心里着实喜欢,便交予贴身侍女收了,吩咐给万安赐坐。
叩了头,谢了坐,万安又双手捧上一包山果,说:“这是东北大山林里长的一种山果,名叫蓁子,清香可口,侄儿请娘娘赏脸一品。”
万贵妃抓了几粒,放入金口,尝了尝,果如万安所说,真有一丝淡淡的清香,留于舌尖齿缝,耐人回味。便夸奖道:“侄儿很有孝心嘛。”
“侄儿乃一介小吏,还请娘娘垂顾,得以擢拔。娘娘的再造之恩,侄儿效尽犬马,定当相报。”万安说着,忙又跪下叩起头来。
万贵妃点点头,笑而不语。
一包蓁子没几天就吃完了,万贵妃还想吃。便传谕万安,让他进奉。万安却急切弄不到手。那盛产蓁子的白山黑水之地,是女真人的地盘,托人去买,又怕远水不解近渴。竟在京城街市上找了个遍,不惜千钱一斤买来,亲自送进宫去,孝敬贵妃娘娘。
临后,万安便以侄儿身份出入昭德宫,经常敬奉珍宝古玩,以博得贵妃娘娘的欢心。
没多久,万贵妃便让宪宗皇帝颁诏:擢授万安为礼部左侍郎,入阁办事。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大龄孕妇万贵妃终于产下了一位龙子。
初为人父的宪宗皇帝,高兴得心花怒放,且皇子又是万贵妃所生,当即降旨,立为太子。
真是双喜临门!在昭德宫里坐月子的万贵妃,丰腴而白晰的脸上挂满了喜悦的笑容。皇子的诞生,使她身价大增;太子的册立,更使她吃了一颗定心丸。她想:此生此世,即便是与皇后的宝座无缘,等将来太子继位,自己也可以顺理成章地成为皇太后。怀拥肉蛋儿似的皇太子,万贵妃陷入遐想之中,心里充满了希望,感到无比的幸福和快乐。
皇子长得广额大耳,肉敦敦的,极像他的父亲。十八年前,她跟随孙老太后,去看望刚生了当今皇上的周贵妃,那时皇上也是这么一个肉蛋儿,广额大耳,肉敦敦的,呱呱地哭叫。有时候,她端详着儿子,好像又回到了十八年前,以致于分不清睡在身边的婴儿到底是自己的儿子,还是自己的丈夫宪宗皇帝了。
如果说,在万贵妃怀孕期间,宪宗皇帝对她关怀备至的话,那么,在她坐月子的这段时间里,宪宗皇帝对她更是恩宠有加。他不仅每天都要到昭德宫来探视,给她带来安慰和祝福,还责令太医院、御膳房给予精心服侍。太监和宫女们也都奉了皇上、太后和皇后之命,小心翼翼地伺候,谁也不敢大声说话,谁也不敢重步走路。
这是阳光灿烂的一个月,无论是北京城里的天气还是万贵妃的心情。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
皇子刚刚满月,便猝然得了急病,浑身发烫,两眼翻白,小拳紧握,不停地抽搐。眼看着命如游丝,朝不保夕了。
万贵妃心如刀绞,痛哭流涕。
宪宗皇帝宣来年已七旬的王太医,对他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救下太子。
战战兢兢的王太医掰开小太子的眼皮,仔细地看了看,摇摇头,叹息一声。
宪宗忙问:“太子有救吗?”
王太医结结巴巴地回答:“臣,臣实在是无,无能为力……”
“拉出去,斩了!”宪宗怒吼。
侍卫拖走了连声喊冤的王太医,宪宗又宣来了张太医。
年过花甲的张太医,同样战战兢兢地掰开小太子的眼皮仔细地看了,也同样是摇头叹息。
宪宗厉声问:“你也没有法子吗?”
张太医慌忙跪禀:“恕臣没有回天之术。”
“拉出去,斩了!”宪宗又是一声怒吼。
一连传了三个太医,一连斩了三个太医,小太子的性命依然未能保全。好在,这位刚满月的太子爷,有三位一流的太医为他陪葬,也不枉此生了。
万贵妃痛不欲生,几近疯癫了。她披头散发,时儿自言自语,时儿哭哭啼啼。儿子的夭折给了她致命的一击,她的精神支柱垮了!给小太子送完葬之后,她便大病缠身,卧床不起。数位太医在宪宗的严命下,轮流诊治,不敢稍有马虎。宪宗也无心朝政,守在万贵妃的病榻前,亲手端汤端药,安慰温存,寸步不离。
盛夏的北京城骄阳似火,酷热难当。天子脚下的臣民们,个个汗流浃背,依旧各干其事,没人知晓一个刚满月的太子殿下已经悄然而逝,也没人知晓一个中年丧子的贵妃娘娘苦苦挣扎在巨大的悲哀之中。亘古不变的时间对每一个人都是铁面无私的,它的脚步依然是那样的从容不迫,节奏恒定,不顾一切地朝前走去。
时间是疗治悲伤的唯一良药。
三个月后,万贵妃终于从丧子之痛中挣扎了过来。在青年皇上的深情关护下,经过太医们的精心调治,她又恢复了正常的生活,恢复了往昔的风采。
宪宗皇帝一如既往,依然专宠于她。
这天夜晚,晚膳刚罢,华灯初上,宪宗皇帝就同万贵妃钻进了昭德宫寝室的被窝。——他已经有一年多时间没与万贵妃同床了。这期间,他的确是为他的唯一所爱守身如玉,竟然一次都没有临幸过其他嫔妃。好多个夜晚,他都是一个人孤独地躺在龙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有时候,他实在打熬不住了,也宁肯一边回味同万贵妃缠绵时的一些细节,一边自慰,而不愿去光顾那些年轻而又貌美的嫔妃们。以致于万贵妃刚刚大病初愈,他就急不可耐地继续临幸她了。
长时间的不能同床共枕,犹如久别。久别犹胜新婚。宪宗皇帝又好像是回到了当年,回到了他当太子的时光。他亢奋极了,雄赳赳,气昂昂,连番动作,不依不饶。万贵妃也极尽逢迎,让他受活不已,心满意足。直到最后,再也无能为力了,便又捧起她的一侧丰乳,如饥似渴地吮吸起来。
万贵妃正值哺乳期,断奶时间不长,竟被宪宗吮吸出了甜甜的乳汁。
“皇上,真是不好……”万贵妃很歉意地说。
宪宗却不说话,一边使劲地吮吸,一边津津有味地吞咽越吸越浓的乳汁。
“皇上……”万贵妃充满了柔情,搂紧了宪宗,像哺乳自己的孩子一样,让他吃饱吃够,自己的心里也像吞咽了乳汁一样甜美。
宪宗终于吃饱,吃满福了,不再吞咽,却依旧噙着ru*头,偎依在万贵妃肥阔的充满了乳香的怀抱里,安稳地进入了恬美的梦乡。
五
宪宗皇帝专宠万贵妃,引起了大臣们的议论和不安。大学士彭时面奏宪宗:“万岁,万贵妃已过生育之期,毛病甚多,不可专宠。深望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分恩宠于众妃。”
宪宗没有想到,彭时竟然在朝堂之上,当着众位大臣的面,干预他的私生活。便提高了嗓音,对满朝文武大臣说:“朕幼小之时,被代宗皇帝废去了太子之位,同母后躲避深宫,看人脸色,仰人鼻息,受尽冷落。只有太皇太后的使女万贞儿,不但不对朕另眼相看,还时时怜悯朕,关怀朕,抱着朕睡觉,陪着朕玩耍,送给朕可口的点心食品,使朕的童年得以温暖和快乐,使朕在被废的年月里,得以忘记烦恼和忧愁。先帝复位,朕被再度册立后,时时感念万贞儿的一片深情厚意,执意把她要到了东宫,留在了朕的身边,以期有朝一日给予报答。朕继位以后,一心想封她做皇后,只因母命难违,才不得已封她为贵妃。朕专宠她有何不对?有何不可?用得着尔等在朝堂之上来说三道四吗?”
宪宗的一席话,说得声情并茂,十分动人,却又语气逼人,不容辩驳。
满朝文武大臣鸦雀无声了。
夜里,宪宗在枕边把白天朝堂上的事告诉给了万贵妃。
万贵妃好不感动,拥抱着宪宗泪流满面。
“好了,爱妃,”宪宗用舌尖舔去了她的泪水,“别伤心了。”
万贵妃哽咽道:“臣妾不是伤心,臣妾是高兴啊!”
说着,她便捏住ru*房,将ru*头塞进宪宗的嘴里,让他使劲地吮吸,一口连着一口地吞咽乳汁。她怕他会很快地睡去,便装作漫不经心地说:“皇上,彭时是拥立代宗皇帝的老臣,是先帝的对头呢。”
宪宗点点头,依旧尽情地吮吸着,犹如一个饥饿的婴儿。
“皇上该让他告老还乡了。”万贵妃的声音依旧是柔柔的。
宪宗又点了点头。
次日早朝,宪宗皇帝便宣诏:彭时已经老迈,不宜再留朝廷效命,特赐衣锦还乡。
大臣们听后,都摇头不已。
这件事情传到周太后的耳朵里,她也对宪宗专宠万贵妃感到忧虑不安。但她是过来人,非常清楚,深宫之中表面上风平浪静,暗地里却杀机四伏,很多传言都是软刀子,不足为信。便召来司礼监怀恩,十分慎重地进行了核对,确信人言不虚之后,这才觉得,应该同皇上认真地谈一次,让皇上明白其中的利害。
“皇上,”当宪宗皇帝来到安乐宫,给她请安的时候,她屏退了身边的太监和宫女,对宪宗说,“有件事情哀家要对你说。”
“请母后指教。”宪宗洗耳恭听。
“皇上让彭时告老还乡了?”太后问。
“是,他指责儿臣专宠万贵妃。”宪宗如实相告。
“彭时的劝谏是对的,只是方式有些欠妥。”太后循循劝诱说,“皇上作为一国之君,不能仅凭个人的好恶感情用事,凡事要从大局着想。哀家知道,皇上喜欢万贞儿,哀家不反对皇上宠爱她,但皇上不能专宠她一个人。万贵妃的确年事已长,生育皇子的希望很小了。皇上要为子嗣考虑,为宗庙香火有继考虑,为大明江山社稷的永固考虑。”
宪宗默默地听着,若有所思。
响鼓不用重锤。太后见宪宗已有所动,便及时打住:“哀家的这番话请皇上仔细思量。”
自打听了太后的劝诫之后,宪宗着实地思量了一番。经过冷静的思考,他觉得太后确实言之有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皇帝无后,就不仅仅是不孝的问题了。于是,他从万贵妃那里分出了一部分精力,开始有意识地去临幸其他妃嫔。没过多久,便有了李淑妃、柳恭妃、张惠妃、钱懿妃相继怀上了龙胎的喜讯。
这些消息也陆续传到了昭德宫。万贵妃派心腹太监汪直一一证实之后,便让宫女携带了营养食品,亲自到各宫去探望。
先到了李淑妃那里。
“给贵妃娘娘请安!”李淑妃慌忙跪迎,一如参见皇后的礼节。
“快请起,快请起。”万贵妃紧赶几步,双手扶起李淑妃,笑容满面地说,“都是自家姐妹,你又怀着龙胎呢,千万别客气。”
同李淑妃双双坐定,一阵嘘寒问暖之后,万贵妃便从衣袖里取出一个纸包来,对李淑妃说:“妹子呀,这是姐姐我有喜的那时侯皇上特意叫太医配的保胎散,可管用了。你服了吧,龙胎安稳,是皇上的福,也是咱姊妹的福哇!”
李淑妃感激得连声称谢。
给了药,还吩咐太监端来温开水,亲自捧了让李淑妃服用。李淑妃打心眼里感激这位老姐姐,赶紧把药喝了。
万贵妃走后,李淑妃开始肚子疼,如同刀绞一般。等太监传来太医,她已昏厥过去,下身血流不止。——她流产了,是个已经成了形的男胎。
接着是柳恭妃,服了万贵妃送给她的“保胎散”之后,也流产了一位皇子。
接着又是张惠妃、钱懿妃……
嫔妃们频频流产,皆出自同一个原因。但宪宗皇帝却说:“贵妃娘娘贤德仁爱,绝不会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真不知道他是事理不明,还是有意袒护。
柏贤妃也怀孕了。她非常清楚前几位妃子流产的事情,因此拒服万贵妃的“保胎散”。万贵妃几番诓哄,总不能得手,便来硬的,派心腹太监汪直带了“保胎散”,宣她懿旨,定要柏贤妃服用不可。
“请公公手下留情。”柏贤妃苦苦哀求。
汪直却一再相逼:“奉贵妃娘娘懿旨,咱家不敢通融。还请娘娘快快服用了吧,咱家好回去复旨。”
柏贤妃正被逼无奈,恰好周太后驾临探视,将汪直骂了个狗血喷头:“你这个狗仗人势的奴才,还不快滚回去,看哀家不把你的狗腿打断!”
汪直慌忙爬起,抱头鼠窜而去。
幸得周太后及时给予护佑,才使柏贤妃得以顺利产下一位皇子,周太后为他取名佑极,满月后即由她力主,让宪宗立为太子。
很快地,太子佑极便过了三岁生日。
冬日的一个上午,太阳暖暖地照在大明的首都,照在紫禁城的红砖绿瓦上,照在昭德宫的院落里。肥美人万贵妃仰在一把躺椅上,胸部撑着一对硕大浑圆的奶子,百无聊赖地晒着太阳。她刚刚洗了个牛乳澡,这会儿被太阳暖洋洋地照着,昏昏欲睡。她面前摆着一条深褐色的檀香木茶几,茶几上放着几件景德镇烧制的紫砂茶具,在阳光下反射着古色古香的光泽。数步开外,一棵枝叶茂盛的冬青树的下方,挂着一个银制的鸟笼,笼里关着一只黑羽红嘴的八哥。宫女和太监们都像是躲起来了,就连那只多嘴的八哥也沉默不语。深宫里静极了,静得令人恐怖。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两个老太监追着一个小孩儿,朝昭德宫跑来。
“殿下,殿下。”鸟笼里的八哥也兴奋了,快速地学舌。
万贵妃惊醒过来。小孩儿已经跑到了她面前。
“给贵妃娘娘请安!”跟跑进来的两个老太监慌忙跪倒在地。
“请安,请安。”八哥还在学舌。
“呀,它会说话!”小孩儿跑到冬青树下,指着鸟笼惊喜地说,“它是啥鸟啊?”
“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就告诉你鸟的名字。”万贵妃和颜悦色地说。
“我叫佑极,贵妃娘娘。”小孩儿回答。
“真是多此一问。”万贵妃想,“太监不是叫他太子了吗,怎么就忘了他的名字呢?”
“你过来。你怎么知道我是贵妃娘娘?”她好奇地问。 “他们不是叫你贵妃娘娘吗?”小太子一边走过来,一边指着还在跪着的老太监们说。
“又是多此一问。”万贵妃想着,有些懊恼了,“小家伙快三岁了吧?”
她的脸色阴沉起来。
“贵妃娘娘,你还没有告诉我鸟的名字呢。”小太子眨着明亮的眼睛,说。
“嗷,太子殿下,”万贵妃又笑了,“它叫八哥。”
“它叫八哥,它叫八哥。”小太子蹦了起来。
“喜欢吗?”万贵妃拉住小太子的手,显得很疼爱地问。
“喜欢。”小太子回答。
“那就送给你吧。”万贵妃说着,又轻轻地拍了拍小太子红扑扑的脸蛋。随即示意两个跪着的老太监:“还不快去给太子殿下取下来。”
两个老太监这才爬起来,去摘鸟笼。
“谢贵妃娘娘!”小太子跪下去,给万贵妃叩了个头。
万贵妃又对两个老太监说:“你们领太子殿下回去吧。好好服侍太子殿下,磕了碰了,当心本宫扒你们的皮!”
两个老太监连连称是,一个提着鸟笼,一个抱起小太子,离去了。
“是个聪明的孩子呀!”万贵妃想着,长长地叹息一声,心里涌起一阵酸痛。
她想起了自己早夭的孩子,不知不觉中已是冷泪盈眶了……
早春二月的一天,传来了太子佑极患了急病的消息。
当夜,万贵妃屏退左右,与心腹太监汪直进行了一番密谈。
“汪直,你说太子病了?”
“千真万确,娘娘。”
“你看一时半会能好吗?”
“这个……不好说。娘娘。”
“咋不好说?”
“娘娘,要说好就能好,要说不好就不能好。”
“怎么讲?”万贵妃显得有些诧异。
“这还不在娘娘您吗?”汪直用阴骛的眼神看着万贵妃说。——他深知万贵妃的心思。
万贵妃陷入了沉思。半晌,她好像忽然想起来似的,问:“对了,你不是说过,梁太医想觐见本宫吗?”
“他多次求过奴才,想高攀娘娘。”
“他有求于本宫吗?”
“是的,娘娘,他的儿子一直在做县丞,很想找个升迁的机会。”
“你去告诉他,本宫保他的儿子做上知府。”万贵妃说着,又对汪直耳语了一番。
汪直一边听着,一边连连点头。
三天后,太子佑极在梁太医的诊治下身亡。
宪宗大怒,将梁太医打入死牢。
随后,宪宗皇帝召集众太医验审梁太医为太子开的药方,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也只好不了了之。没过多久,遂按万贵妃的劝说,将梁太医释放出狱;又在十多天之后,下旨擢授梁太医之子为潮州知府。
丧子后的柏贤妃再也没有得到过宪宗皇帝的宠爱。
六
成化三年(公元1467年),宪宗在征讨广西的叛乱中,俘获瑶家青年男女数千人,皆充入宫廷,以供使役。其中有个姓纪的女子,长得秀慧灵敏,姿色出众,且丰满白嫩,活脱脱一个当年的万贞儿。这个女子进入宫中后,深得王皇后喜爱,亲授文字,使她很快掌握了汉语言,王皇后便命她守于内藏,掌管珍宝古玩。她很认真,也很细心,对每件珍宝古玩的出处、瑕疵、价值,都一一对号,牢记在心。
这天,宪宗偶至内藏,正是纪女当值,便随口问她珍宝古玩数目多少,又问某件趣在何处。纪女口齿伶俐,应对详明,很使宪宗高兴;又见她丰乳肥臀,容貌不俗,酷似当年的万贞儿,便龙颜大悦。一时冲动,抱到一个楠木古案上,宽衣解带,数番幸之,活灵活现地演了一场龙戏凤。
事毕,宪宗便问她姓氏籍贯。
她回答说:“奴婢纪姓,广西贺县瑶家人氏,父亲蒙朝廷恩泽,授官土司。”
宪宗点头,似已默记。
谁知仅此草草一合,竟然播下龙种。数月之后,纪女的肚子大了起来。
太监汪直向万贵妃禀报了这一消息后,万贵妃便亲去内藏探视。纪女已对宫中嫔妃频频堕胎之事有所耳闻,便对贵妃娘娘谎称自己自小患有痞症,肚子原本就这么大,还让身边的宫女替她作证,都说是真的如此,从而拒服她带来的“保胎散”。万贵妃将信将疑,只好暂时搁起。但还是勒令其退出内藏,谪居安乐堂。
此时的大明朝,虽经历了南北几次平叛,没有太大的内忧外患,但早已是行走在下坡路上。整个国家死气沉沉,没有多少生气。宪宗皇帝正值年青有为之时,却昏昏噩噩,平平庸庸,无所建树。也许是年龄的关系吧,他还没有像过去的许多帝王那样,去寻求长生不老之方,而是把主要精力放在了现时的享乐上,沉溺于房中术的研究与实践。
居住在深宫之中的女人们,无权过问国家大事,也无须关心国家大事。她们只关心自己的命运,一旦走进了这里,就至死身不由己。而那些众多的美丽而又高贵的嫔妃们,一生的命运都系于皇帝一人之身。皇帝的兴废,皇帝的喜怒,皇帝的健康,皇帝的好恶,都无不关系到她们的升降沉浮,乃至生死存亡。她们每个人都像在走钢丝,随时随地都有掉下万丈深渊的危险;她们之中,少年守寡者有之,终身被打入冷宫者有之,死得不明不白者有之,无声无息像蒸发了似的也有之。皇宫大内,既是天堂,又是地狱。
凭心而论,万贵妃虽然胜似皇后,但她又何尝不是在走钢丝。她的确年事已长,没有多少争宠的条件和优势了;她唯一所能依靠的,就是宪宗皇帝对少年时代的怀旧,但那又是多么的单一和细弱。她虽然非常注重对自己体貌的保养,每天都要洗浴一次牛乳澡,而且,还非常注意节食,不吃油腻,不吃甜食,可是流水延年,岁月无情,时间的脚步匆匆,谁也无法缚住它;尤其是,最好的保养莫过于环境的宽松和心情的愉快。可她的心情却无法愉快。她在逼迫别人的同时,也在逼迫她自己;在摧残别人的同时,也在摧残她自己;她破坏了别人的生存环境,同时也破坏了她自己的生存环境。她把自己所经历过的痛苦,所担心和预测到的痛苦,乃至想象中的痛苦,都要全部的毫无保留的转嫁给别人,因而无时不在承受着良心的折磨,终日不得心闲。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严霜相逼人,也自相逼!
万贵妃觉得累极了。——心累犹胜于身累。
纪氏怀孕十个月,生下一位龙子。这时,她刚刚听到了太子佑极死亡的消息,并隐隐地听说是被人所害。纪氏也估摸自己的儿子难逃厄运,便咬牙狠心,含泪吩咐门监张敏,将婴儿抱去溺死。
张敏秉性善良,怀抱婴儿,一路寻思:皇上未有子嗣,怎能轻弃骨肉!遂私自做主,将婴儿偷偷抱往西内,藏于密室,给予抚养,只是不让外人知晓。
吴氏被贬居西内后,孤苦伶仃,少年老成。她发现了这个婴儿,便询问张敏。张敏知道她是因万贵妃所废,便将实情告诉了她。吴氏心中不忍,也来时时给予抚抱,哺以甘饴甜浆,精心护育,一视己出。
星移斗转,倏忽间,已是成化十一年(公元1476年)。
这天早起,太监张敏服侍宪宗皇帝梳头。宪宗端起铜镜,自照良久,忽见头上白发数茎,不由地喟然长叹:“老之将至啊,可悲至今无有子嗣!”
张敏慌忙跪禀:“皇上有子。”
宪宗愕然:“朕子已亡,哪里还有?”
张敏又叩首道:“奴出一言,性命难保,还望万岁给皇子做主,奴虽死无恨。”
此时司礼监怀恩,也在宪宗身边,便也跪奏:“张敏所言不虚。皇子久育西内,现已六岁了。因惧祸患,所以匿不上闻。”
宪宗惊喜,当即摆驾安乐堂,先遣张敏通报,要见皇子。
纪氏得到通报后,抱着儿子大哭:“儿啊,你终于有出头之日了!千万记住,见了那个穿黄袍的就喊父皇。”
六岁的小皇子胎发未翦,毵毵垂肩。他天性聪颖,一见到宪宗就扑进他怀中,连声呼叫:“父皇,父皇。”
宪宗将他抱置膝上,抚视良久,悲喜交集,垂泪道:“这个孩子像朕,的确是朕的儿子啊!”
紧接着,宪宗给儿子取名佑樘,并颁诏天下,立为太子,封其母纪氏为淑妃。
大学士商辂,深为太子担忧,上奏宪宗:“皇子聪明岐嶷,国本攸系,更得贵妃保护,恩逾已出。但外议谓皇子母因病别居,久不得见,宜移就近所,令母子朝夕相接,一切抚育,仍藉贵妃主持。”
商辂所说的“贵妃”不是万贞儿,而是纪淑妃,是对纪淑妃的尊称。
宪宗准奏,移纪淑妃居永寿宫。
为了太子的安全,纪淑妃又不得不忍痛割爱,禀得宪宗同意,将太子交给周太后抚育。——这是一个非常正确的决定,它保证了太子的绝对安全,使他得以长大成人,后来继位,成了大明朝的孝宗皇帝。
自此,万贵妃一改从前,不再迫使嫔妃们堕胎,也不再加害皇子皇女。而是一反常态,极力鼓励、怂恿宪宗皇帝去宠幸所有的嫔妃;并积极主动地为他遴选美女,送去伺寝。
于是,宫中喜讯频传,嫔妃怀孕生育皇子者多达十一人。
七
太子佑樘聪慧灵敏,深得宪宗皇帝喜爱。宪宗爱屋及乌,便也对纪淑妃恩宠有加,时常驾幸永寿宫,与纪淑妃饮酒作乐,缠绵悱恻。
永寿宫里,夜夜欢声不断,轻歌绵绵,舞影婆娑。纪淑妃也不时唱起瑶家小调,虽不知词意,曲调倒也哀婉动人。宪宗心情愉快,自然精神抖擞,神采焕发,长时间地宠幸这位淑妃娘娘,竟也不觉乏累。
不知其他嫔妃们如何,万贵妃的心情却是坏透了。
只有心腹太监汪直始终跟随着她,安慰她,“娘娘金玉之身,还须宽心,不要过于烦闷,会伤坏身子的。”
“你说,纪妃今年多大了?”她问汪直。
“回娘娘,她属兔,”汪直回答,“二十四岁了。”
“真年青啊!”万贵妃叹息一声,“她长得还有几分像本宫呢。”
“她哪能和娘娘相比。”汪直讨好地说。
“可惜呀……”万贵妃摇了摇头。
汪直见贵妃娘娘不说话了,也便陷入沉思当中。
“你跟随本宫有十年了吧?”万贵妃瞅着汪直的脸问。
“刚好十年,娘娘。”
“你不能久居本宫门下,也该出去担当大任了。”
汪直慌忙跪倒在地,叩首道:“如蒙娘娘提携,奴才当犬马相报。”
“本宫自有用你的时候。”万贵妃说。
“只要娘娘吩咐,奴才万死不辞!”汪直又磕了几个响头。
这时候,万贵妃四十五岁了,已是人老珠黄。但宪宗皇帝在恩宠纪淑妃的同时,依然要隔三岔五地来昭德宫,给万贵妃以宠幸和安慰,不让她有冷落之感。
万贵妃也着实感激皇上。从她的内心来讲,她始终希望宪宗一如他做太子时那样,专属她一个人;可她清楚地知道,当皇帝对另一个女人兴趣正浓的时候,要强行把他捆缚在自己身边,就是忤逆他,对抗他,反倒南辕北辙,与自己的目的相悖。——这是自古以来多少被打入冷宫的后妃们所犯过的致命错误啊!万贵妃是聪明的,她绝不干这种蠢事。因此,这段时间里,每当宪宗临幸了她,拱在她怀里吮奶的时候,她都要用温柔的语气对他说:“陛下,妾已年过四旬,不及纪妃年青有趣,还请陛下千万莫以妾为念,就多多地去恩幸纪妃吧。”
这种欲擒故纵的法子是很奏效的。
“贞儿,你真是朕的贤妃啊!”宪宗皇帝称赞不已。在继续宠幸纪淑妃的同时,仍旧不忘留意于她。
万贵妃是极具威严的人,除了有意巴结她的外官内戚、太监宫女,她是不肯轻易与人交往的,就连皇后也不放在眼里。但这些日子里,她还是常常光顾永寿宫;而且,时儿带去几件精巧的古玩,时儿送去几盒可口的点心。白白胖胖的脸上,总是挂满了微笑,如同一个宽厚仁爱的长者,带给纪淑妃无比的关切和温暖。时间一久,纪淑妃竟然觉得宫里的传言多有不实。她眼里的万贵妃,是那般的慈祥,一如香案上供奉的观音菩萨。
纪淑妃也改变了过去的态度,对万贵妃表示出特别的亲近。
然而,太子佑樘却从不亲近万贵妃。
太子刚册立的那天,万贵妃前来祝贺,并带来一碗鹿肉,送给太子品尝。太子却当众问她:“这碗鹿肉里有毒吗?”问得万贵妃尴尬难堪,问得后妃们面面相觑,问得纪淑妃惊出一冷汗。
太子每回从周太后那里过来给母亲请安,一见到万贵妃就躲。
“儿啊,你不要对贵妃娘娘太生分,你父皇知道了会生气的。”有一次,纪淑妃教导儿子,“要对贵妃娘娘热情礼貌才是。”
太子却突然冒出一句:“我听说,前太子佑极就是她害死的。”
纪淑妃慌忙捂住儿子的嘴:“千万不敢乱讲!”
“儿听母亲的话就是了。”太子懂事地说。
纪淑妃这才松了一口气。
秋天的北京城,阴雨连绵。深宫之中,更是阴森森的,让人透不过气来。
这天晚上,宪宗皇帝没有去临幸纪淑妃,永寿宫里极为安静,只有绵绵秋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永寿宫的太监飞报宪宗皇帝:纪淑妃在她的寝室里悬梁自尽了。
宪宗皇帝抚尸大哭:“爱妃啊,你说要与朕白头偕老的,却为何要弃朕而去?你有什么想不开的,就不能对朕讲吗?”
是啊,纪淑妃正如日中天,前程似锦,她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妹子呀,你这是怎么啦?”闻讯赶来的万贵妃,也扑倒在纪淑妃的尸体旁大放悲声,以至于宪宗皇帝命宫女反复拉劝,也止不住她的痛哭。
太子佑樘虽然幼小,且陷入丧母的巨大悲痛之中,但他觉得母亲死得蹊跷,请求父皇在给母亲送葬之前,查明母亲的死因。
宪宗便严命追查。然而,三法司的官员们在进行了一番仔细的勘察之后,却个个噤若寒蝉。宫中却风传:纪淑妃是先被人勒死,然后吊上屋梁的。如果这个风传是真的,那么,凶手又是谁呢?
太子佑樘跪在母亲的灵柩前暗暗发誓:一旦将来登基,定要替母亲报仇!
当太子有一次无意中把这个念头表露给太后的时候,太后慌忙屏退左右,对他说:“太子啊,千万记住,你必须把这个想法吞咽在肚子里,丝毫不能对任何人讲。不然,你会招来杀身之祸的!”
太子惊出一身冷汗,跪叩太后:“孙儿记住了。”
在给纪淑妃送葬得当天,宪宗皇帝突然降旨:太监张敏,侍奉淑妃娘娘失职,着赐自尽,陪葬其主,以赎其罪。
张敏接旨后,跪拜在太子面前,老泪纵横:“老奴偶动恻隐之心,使殿下得以保全,深受人恨,今随娘娘去了,已不为憾。惟愿苍天保佑太子安康,将来得以继承大位。”
拜毕,捧起御赐毒药就要喝下去。
“等等,”太子也跪了下去,俯首于地,“公公,请受佑樘一拜!”
太子泣不成声了。
太子后来听说,太后曾问及宪宗,纪淑妃死的那天晚上,张敏并不在永寿宫当值,却为何要将他赐死。宪宗支支吾吾,说是贵妃使然。
太子还听说,母亲死的那天晚上,昭德宫的太监汪直曾冒雨去过永寿宫,行迹十分可疑。但当宪宗问及此事,万贵妃却为他作证说,他那天晚上一直在自己身边,根本就没有离开过昭德宫一步。
纪淑妃之死,成了一桩迷案。
明成祖为了监督外官,伺察外情,专设了东场。宪宗却别张一帜,于东场外另设一西场,作为自己的鹰犬耳目,使其控制的范围更大。万贵妃没有忘记自己的诺言,多次向宪宗力保汪直,遂被任命为西场总管。——可谓人尽其用,充分发挥了他的所长。
纪淑妃死后,宪宗又开始专宠于已是更年的万贵妃。
这时候,刚届而立之年的宪宗却感到自己力不从心了。在与万贵妃的房事中,他力所能及的次数越来越少,而且每次都是气喘嘘嘘,冷汗淋漓。即使他尽了最大的努力,也再难以让万贵妃心满意足。这使他的信心受到了极大的挫伤,以至于他更不愿意去临幸其他的嫔妃了。殊不知,其他的嫔妃们对他并没有过高的要求,也不敢有过高的要求,对于她们来说,只要皇上肯光顾她们,就已经是莫大的荣幸了(就连这也巴望不上呢),哪还敢有其他的奢望。——这是一种恶性循环,他越是专宠万贵妃,就越是日渐衰弱。而他又碍于做皇帝的尊严和面子,不愿给太医们讲,未能适时得到调理进补。
成化年间,大明皇宫中那些年轻而又貌美的嫔妃们,个个疾病缠身。太医们经常被宣进禁宫,为嫔妃们出诊,都说是阴阳失调,天地不能交泰所致。其实,就是因为长期得不到皇帝的临幸,心情抑郁,而引发的妇科病。
汤药的气味时时弥漫在三宫六院,惟独昭德宫例外。
都道是,身为嫔妃,富贵荣华,真是到了人间天堂。却谁料,一生苦难有几多,老死深宫人未知啊!
八
这天,礼部侍郎万安又到昭德宫来拜见万贵妃。
叩头请安后,万安呈给她一个精致的小盒子:“请娘娘笑纳。”
“你又带来了什么宝贝呀?”万贵妃高兴地问。
万安神色诡秘地说:“回禀娘娘,它虽不是宝物,却是开心丸。”
万贵妃让万安打开盒子一看,原来是几粒红色药丸,就说:“这不是药丸吗?”
“是药丸,”万安说,“可它不是一般的药丸,是一个名叫继晓的高僧用祖传秘方专门配制的,非常稀罕呢!”
“那它是治什么病的呢?”万贵妃饶有兴致地问。
“这个……”万安勾下头去,“侄儿不便当着娘娘的面讲,盒子里有张字条,娘娘过目便知。”
万贵妃从盒子里抽出一张字条,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春r*,又名开心丸。特奉圣上一用。臣安进。”
万贵妃会意,收入袖中。微笑道:“难得你小子有这份孝心!”
万安也便得意地笑了。
夜里,万贵妃伺候宪宗服了万安进献的红色药丸,果然神效。宪宗觉得有股热流直拱丹田,一时精神倍增,比前大不相同,确有心到力到之功。万贵妃也飘飘然,如腾云驾雾一般,连声大叫,畅美无比。龙游大海,凤栖梧桐,欢娱一宿,直到拂哓,才双双相拥而眠。
起床时,宪宗问及红药丸从何而来,万贵妃就将万安的字条交给宪宗看了。
宪宗一时高兴,传旨内务府,赏万安白银一万两。
万贵妃还传谕万安,让他把僧人继晓引见给皇上。
继晓是江夏人氏,是个行踪不定的云游僧人,其母本是娼妓出身。母亲将淫技传授给儿子,似乎有悖伦理道德。然而,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继晓的房中术和“开心丸”,确系乃母所传,本意是要他在云游江湖时,能以此混碗饭吃。——可怜天下慈母心!
继晓被万安引见给皇上后,即将房中术和所配制的“开心丸”一一献上。
宪宗如法尝试,果真十分灵验,尽情采战,不觉乏累,一夜能御数女。宪宗开心不已,亟封继晓为国师。并留在身边,随驾问事。
宪宗皇帝问继晓:“国师,请问你这巧技神药从何而来?”
继晓并未故弄玄虚,而是如实相告:“回陛下,此乃贫僧俗母所传。”
宪宗听后不觉有悖情理,反倒哈哈大笑:“国师竟有这等高人母亲,实在令朕羡慕。请问国师,高堂贵姓?”
“回陛下,老母卑贱,姓却高贵无比。”继晓恭敬作答。
“高贵无比,莫非与朕同姓?”
“正是高贵无比的国姓。”
“真是奇了,一笔写不出两个‘朱’字。”宪宗高兴得手舞足蹈,“莫非祖宗显灵,假国师之手来助朕返老还童不成?”
“陛下洪福齐天,自然有神灵相助。”继晓也眉飞色舞起来。
宪宗当下颁旨:国师之母朱氏,教子有方,为国培育栋梁,立予旌表,不必勘核;并封一品诰命夫人。钦此!
方外之人继晓,竟也如同俗臣一般,长跪叩谢道:“谢陛下皇恩浩荡!”
宪宗赶忙将他扶起,连声说:“哎,俗了,俗了。”
继晓的高堂老母做梦都没有想到,她传授给儿子混饭吃的把戏,会给他们母子带来如此的大福大贵!
有荒唐的皇帝,就有荒唐的朝代;有荒唐的朝代,自然就有许多荒唐的事情。
继晓向皇上奏请,他愿为皇上和贵妃娘娘乞福,在西市建大永昌寺,请求皇上拨银五十万两。皇上照准,并宣诏万安为监造官。
万安和继晓逼徙民居数百家,发民夫近万人,历时年余,建成大永昌寺。期间,挪用建造费十多万两,广采美玉珍珠,全数敬献给万贵妃。二人又淫狡成性,见有姿色妇女,往往强留于寺,日夜交欢。京中百姓,怨声载道,呼泣盈途。
太子得知后,气愤不已,多次禀告父皇,宪宗却不予理睬。
刑部员外郎林俊,十分愤懑,遂上疏请斩继晓和万安。宪宗阅疏后,竟将林俊逮捕下狱,交给西场总管汪直拷讯其主使。
司礼太监怀恩,面奏宪宗,请求释放林俊。宪宗大怒,提起案上端砚,向怀恩掷去。怀恩忙把头一偏,砚落地上,未能击中。宪宗大骂:“你敢助林俊谤朕吗?”
汪直向宪宗禀报,林俊在狱中受刑不过,招认说,是受太子指使。
宪宗听后默然不语。
万贵妃得到汪直的禀告后,却对太子怀恨于心。
这天夜里,万贵妃做了个梦。她梦见皇上怒气冲冲,喝令太监把她拖出去凌迟处死。她哭着哀求皇上,皇上却哈哈大笑。她仔细一看,皇上却变成了太子。惊醒后,犹大汗淋漓,心跳不止。她想起了纪淑妃,想起了太子终有一天会给母亲报仇,就再也无法入睡。便将偎在香怀中酣睡的宪宗摇醒,说:“陛下,太子多拂圣意,不如早早废去,改立兴王佑杭。”
宪宗半晌未语。
万贵妃又说:“请陛下决断。”
宪宗亲历过被废之事,沉吟良久,还是不予表态。
一日,万安又搞到一种房中术,正要进宫呈献给皇上,继晓却打发一个小和尚前来请他赴宴。便将书写好的字条密封了,匆匆派了一个门人,送往昭德宫。门人却被一个眼花耳背的老太监错领到了东宫。太子启封一看,内容不堪入目,又见落款是“臣安进”,非常气恼。便派太监送还万安,并传太子口谕:“这等事岂是大臣所为!”将万安训斥得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万安便将此事告知给万贵妃。万贵妃又逼宪宗废易太子。
宪宗觉得太子并无大错,一时还下不了决心。
时光如梭,人生苦短。倏忽间,万贵妃已年至半百,垂垂老矣。在她五十寿辰之际,宪宗下令宫中张灯结彩,赐宴群臣,以示大庆。太子还特意招来戏班,专以助兴。宪宗自是高兴非常,命一边宴饮,一边观看戏剧表演。
戏台上,一阵锣鼓家什响过之后,走出两个白眼圈儿的小丑来,一问一答,伴以怪象。
甲问:“知县你怕不怕?”
乙答:“不怕。”
甲又问:“知府你怕不怕?”
乙又答:“不怕。”
甲再问:“皇上你怕不怕?”
乙再答:“不怕。”
甲突然大喊:“永昌寺主持继晓来了!礼部侍郎万安来了!西场总管汪直来了!”
乙慌忙扒在地上作发抖状。
甲笑问:“你连皇上都不害怕,还怕这三个人吗?”
乙继续发抖道:“皆是虎狼,焉能不怕!”
坐在宪宗身边的万贵妃脸色骤变,拂袖而去。
西场总管汪直,很快就向万贵妃禀告,戏班所献节目,全是太子一手导演的。
“皇上,太子如此肆无忌惮,侮辱朝廷大臣,别说是臣妾,就连陛下也不放在眼里了。这种忤逆之子,将来怎能继承大位!”万贵妃一改在宪宗面前温文尔雅的态度,气忿忿地对宪宗说。
宪宗本意要给万贵妃办一个隆重的五十寿庆,让万贵妃好好高兴一番。谁知让太子这么一闹,适得其反,心里着实气恼。又听万贵妃这么一说,便也动摇起来。
一连数日,万贵妃拒饮拒食,逼迫宪宗废易太子。
宪宗被逼无奈,便对司礼监怀恩提及此事,怀恩连说不可。宪宗又与众大臣商议,众大臣亦说不可。君臣相持不下,宪宗强令拟旨。忽报泰山地震,数日不停。御史奏称:“泰山震动,应在东宫,万岁不可易储。”
宪宗叹道:“此乃天意,不敢有违啊!”
自此,废易太子之事才算作罢。
九
万贵妃因逼宪宗易储不成,气郁伤身,遂患了肝疾。
宪宗严命太医院诊治。太医们极尽所学,翻遍了医家宝典,绞尽脑汁酌拟处方,总是收效甚微。宪宗又责令地方官员举荐良医,征集民间偏方、秘方、土方,也都无效。正无计可施时,国师继晓提出,他愿为皇上和贵妃娘娘炼制丹药,以企长生不老。宪宗大喜,认为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可以解决他和万贵妃两个人的问题,便满口答应了。也不想这继晓是个僧人,入了佛门,修炼的自该是佛家之事,与道家的炼丹风马牛不相及。
继晓原提出要在大永昌寺里筑炉起火,宪宗嫌路远不方便,便改在了昭德宫。宪宗又命万安、汪直两个近臣随驾陪伺,与继晓一道炼丹。
很快地,工匠们便在昭德宫的院子里筑好了丹炉,又命中官采购了上好的石炭、铅汞之类。君臣四人,沐浴斋戒,焚香祀神,让天官选了个黄道吉日,点火开张。又恐太监当值嘈杂,宫女身子不洁,冲撞了神灵,一概赶往别居,只留下几个贴身的,伺候贵妃娘娘。
一时间,昭德宫里昼夜炉火通红,青烟袅袅。宪宗皇帝满脸烟灰,汗垂额鼻,却也兴致勃勃,乐此不疲;朝廷大事一概不问,内外官员一律不见。到了七七四十九天,首批丹丸炼成。宪宗虽然高兴,心里却犯起嘀咕:这玩意儿到底有无奇效,倘若服食后一命呜呼,岂不冤哉。便命三位臣子先用,以观效应。
继晓心里非常明白,铅汞皆是有毒之物,岂能随便服用。便狡黠地说:“此丹乃神灵所赐,只有真龙天子和朝廷栋梁之臣才能服用,贫僧命贱福薄,不敢妄自受用,倘若勉强,神人共愤,定遭天愆。”
万安、汪直只一味地讨好皇上,哪管其他事情,便各自服用了一粒。虽觉味道涩苦怪异,也只好强忍,宪宗问及,连连说好。一连数日,不见他二人有异常反应,宪宗这才放心,与万贵妃一同服用。同时还封了几丸,命汪直送进安乐宫,奉给母后服用,——也难得他一片孝心。
周太后亲见先皇英宗、先太皇宣宗大量炼制服用过这种丹药,两个都是只活了三十八岁就撒手人寰了,知道这是无用之物,却碍于皇帝代代都要为了长生不老而沉溺于此的传统,不便反对,只得藏匿起来,自己不服用罢了。
那丹丸不仅有毒,而且性燥。万贵妃服用后,肝病非但不见痊愈,反而雪上加霜;只想着宪宗对她疼爱,心里感激,虽然难以下咽,倒也从不拒绝。
宪宗服用得时间长了,也觉得浑身燥热,烦躁不安,脾气一天坏似一天。这时恰有言官不顾门卫阻拦,闯进来上奏劝谏。宪宗满腹的火气正没处撒,便命侍卫乱杖击打,直打得言官呼爹喊娘,犹不解气;又命将言官下入大狱,让刑部定罪,这才稍稍缓解。
宪宗又嫌四十九天时间太长,不顾继晓阻拦,命工匠使劲地添加石炭,轮换着不停地拉风箱,赶时图快,急于求成。不想火力过猛,丹炉难以承受,突然炸裂,将几个工匠当场崩死。君臣四人,也被崩出来的火炭烧伤。
继晓情知是宪宗心切所致,却胡诌说:“陛下,这是龙虎相克,宫中定有与皇上属相不合之人,冲克了皇上的真龙之命,须查出来驱逐后,再炼方可万无一失。”
宪宗深信不疑,依言照准,命汪直办理。
一时查将下去,宫中属虎之人竟有五六百之多,正欲全部驱逐,司礼监怀恩突然闯了进来,禀报说:“启禀万岁,经奴才查核,贵妃娘娘的属相也是虎。”
宪宗听后立时气馁,只好收场,熄火停炉。炼丹之事,再也不曾提起。
这时宪宗皇帝才三十余岁,对自己能否长生不老,倒还没有过多的去想,不那么十分关切,只是万贵妃的病情总不见好,常令他忧心如焚。只好诏命国师继晓、礼部侍郎万安,率领一干中官、僧人,四处焚香许愿,祈祷山川诸神,佛爷菩萨,祝为保佑。——也算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听天由命吧。
继晓、万安却逢途假传圣命,借机搜刮民财,中饱私囊,搞得民怨沸腾。地方官员也被他们逼迫孝敬,多则封官许愿,少则恐吓凌辱。府、县官吏纷纷上奏弹劾,宪宗却将奏章交给西场总管汪直去酌处。汪直深知圣意只在敷衍,也就只打雷不下雨,掩人耳目而已。
此后,昭德宫里再也没有了往昔那种热闹红火的景象。除了那些患有职业病的面无表情的太医们,奉旨出诊而外,再就是宪宗皇帝,在小太监的陪侍下,时不时地来问候一回,既是偶儿留宿一夜,也再没有了往日的雷鸣电闪、枕席情趣。日久天长,就连汪直、万安、继晓这些受她恩泽得官升迁的人,也不再进宫拜谒了。
有一天,昭德宫的太监宫女们忽然发现,庭院里那棵四季苍绿的冬青树,也在一夜之间枯萎了,黄叶儿落了满地,随风飘飞,着实蹊跷。
成化二十一年(公元1485年)元旦,深受肝病折磨的万贵妃,正仰躺在昭德宫的庭院里闭目养神,静静地晒着太阳,突然晴天一声霹雳,在皇宫上空轰然炸响,几乎将她吓了个半死。从此,她的肝病愈发沉重,竟卧床不起,每日咬紧牙关,汤药灌喉,苦不堪言。那些往日贴身贴心的宫女太监们,见她脾气日益败坏,动辄大兴责罚,毫不宽宥,惟恐躲避不及,哪还敢时时近前嘘寒问暖,垫枕掖被,就更使她觉得凄苦难挨了。
大明朝的皇宫,还是那般的金碧辉煌,庄严肃穆;宫庭里还是那般的井然有序,尊卑分明。严厉的宫规虽不让太监宫女们好事、妄议,他们却私下里喁喁私语,怕要发生什么变故;都在暗地里猜测,一些怪异现象的出现,到底会应在什么事情上。
成化二十三年(公元1487年)春季的一天,在病榻上服了无以计数的汤药,被疾病苦苦煎熬了两年的万贵妃,觉得非常烦躁,伺奉汤药的宫女反复劝她服药,惹得她勃然大怒,竟不顾病体沉重,愤然操起拂子,将劝她进药的宫女连挞数十下,突然痰厥。等到太医们匆匆赶来时,却已经薨逝了。
此时,紫禁城内大雾弥漫,人皆惊讶不已。
一代至尊的贵妃娘娘,生死之际,异兆频频,不知是何天意,着实令人费猜。然而,天机毕竟早已泄露,只是凡人智力不及,未能提前破译罢了。
正在郊外狩猎的宪宗,闻报后快马加鞭,火速赶到昭德宫,但见凤塌之上,红颜已萎,残蜕仅存,不禁涕泪纵横,哽咽道:“爱妃弃世,朕亦不能久存了……”
宪宗皇帝下诏:贵妃薨逝,按皇后礼仪治丧,辍朝七日,举国致哀。加谥万氏为恭肃端慎荣靖皇贵妃。暂将灵柩厝于大永昌寺中,待朕大行后,再行合葬。
万贞儿享年五十七岁,做大明成化贵妃二十三载,以身侍奉、也以情挟制宪宗皇帝二十六个春秋,生前未能入主中宫,死后却享受了一次皇后的隆重丧礼。——宪宗为了满足她生前的愿望,兑现自己的诺言,可谓至情至诚,用心良苦。
万贵妃去世后,宪宗皇帝犹如失魂落魄一般,整日闷闷不乐。太常寺丞李孜省善解圣意,招来皮影戏班,画了万贵妃模样,拟了万贵妃声音,为皇上表演,才使皇上稍以释怀。宪宗感念李孜省的一片忠心,遂将他擢拔为礼部右侍郎。
然而,这些毕竟都是鸿都幻术,民间巧技,不能使贵妃娘娘红妆再现,婉音复旧;更不能陪伴枕席,重复欢娱。罢场之后,越发使宪宗皇帝感到形单影只,无比凄楚。
宪宗每每回忆起少年时光,怀念同贵妃娘娘耳鬓厮磨、意趣相投的日子,思想起她的诸多好处,不免涕泪沾巾,郁郁寡欢。深感春风桃李,秋雨梧桐,人生如梦,今是而昨非,不由得仰天长叹,心灰意冷,情绪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在虚空中随风飘零,没有着落。
此后,宪宗自觉晚景凄凉,便一心向佛,早晚诵经,三餐食素,再也不理朝政了。
万贵妃去世七个月后,宪宗皇帝朱见深驾崩,抛下了十九位美夺天人的后妃娘娘,追随比他年长十七岁的结发妻子万贞儿去了,享年四十岁。临终时,还嘱咐国师继晓,给他的棺椁里多装几包“开心丸”。
太子朱佑樘主持了国葬。他遵照父皇生前的遗愿,将他与万贵妃合葬于北京昌平县天寿山下的茂陵,使这对生死相恋的有情人同穴长眠,直到地老天荒。
继位后的孝宗皇帝朱佑樘,将万安休致归田,将汪直、继晓腰斩于市。他悲念生母纪氏,追谥为孝穆太后,亲率百官祭祀陵墓,欷嘘泣下,不能自己,哽咽道:“睹汉家尧母之称,增宋室仁宗之恸。”又因父皇废后吴氏,于危难之时,曾抚抱喂养,具有鞠育深恩,便诏令内务府,一切服膳,概如太后礼,以是赡养。后来,还派人找到了太监张敏唯一的一位亲叔父,赐银一万两,作为对张敏保全之恩的报答。——这些都是后话,不再赘述。
2004年10月初稿
2004年11月改定
本文已被编辑[毛四]于2005-8-2 13:01:15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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